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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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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机来得并不算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句话说得真好。

    皇帝身边, 尤其是刘彻这个皇帝身边,向来是不缺人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他都不缺。所以,刘彻身边的是非就特别的多。

    韩嫣自打重新回来到未央宫之后, 刘彻待他更是亲近了许多。原本刘彻还是有顾忌的,如今有个借口就开始露原形了。以他的脾气, 能忍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可惜,韩嫣的要求更高一点。偷了个空,向春陀打了个求援的眼色。春陀点头, 抽空儿劝刘彻去了。也不知道春陀恐吓了刘彻什么, 总之,刘彻是收敛了, 不过, 恶果也是种下了。

    新进人员,本来就是看韩嫣是不大顺眼的,他们进来的时候,有关韩嫣和刘彻之间关系的说法只是有一个小苗头,后来被一堆事儿给打了下去流言并没有怎么传播, 因此只是觉得韩嫣是个关系户。可最近有点苗头不对,就算是不想歪的人,难免也觉得韩嫣的待遇太过了:他就是不说话, 刘彻也要看一看他的脸;除了大朝会,他永远坐在刘彻旁边;散了会,留下来一块儿吃饭……于是,有人心理不平衡了——就算是救过皇帝的命,受这样的恩宠也让人眼红啊。

    经了上林一事,大家不在武力上对韩嫣挑衅了,改文斗了,却不知道韩嫣正等着这个机会呢,他当时是跟刘彻保证过要出头挑一挑儒家的缺点的,拖得太久,他也不好交差,只能抓住机会了。

    开头几次言语挑衅,韩嫣只当人家是空气,了不起用一种“你很幼稚”的眼神,非常同情地看了看人家。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样的挑衅……不吵起来也困难。

    于是,在四月末的小朝会上,韩嫣如大家所愿地与众儒生文斗了。从这些新进人员的构成上,就可以看出刘彻的态度了——清一色的儒生,刘彻还是比较欣赏儒家的,如果没有韩嫣在一边努力吹歪风,他怕是要到董仲舒拿出以天命制约人君的理论的时候,才会对儒家比较不待见一点。

    文斗的开始,自然是没有新意的言语挑衅,只是大家没想到,这回韩嫣回应了。韩嫣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候说话的,如果是在大朝会上,这么多人,乱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发展成朝堂大火拼就坏了。就算场面不火爆,人一多,你一言我一语,也有可能造成论坛发贴一样的歪楼现象。而且,一出现就在大朝会上,冲击太大,不大符合韩嫣的计划——韩嫣还没想抹了儒家,儒家也不是他能抹得了的,不过是想稍压一压儒家的气势罢了。

    再者,现在的儒生也远不是后世那种腐儒可比的,他们也更灵活一些,同时功利心更强一些,大家瞧韩嫣不顺眼,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就是嫉妒,嫉妒韩嫣比较得刘彻的青眼、官职又高、前途眼见比大家更好。

    小朝会,人比较少,而且成员的话,丞相卫绾是一定要有的,他是黄老的忠实执行者,御史大夫的直不疑,也是黄老一派的,太尉从缺,三公仅存的两公都是学黄老的,有他们坐镇,儒生讲话也要注意一点。

    小朝会的范围也比较小,先撅了这些人,在小范围内慢慢地动作,“温水煮青蛙”说的就是这样的策略。这些人不管是声望,还是官职都不高,折一下影响不太大,然后,再循序渐进地操作。况且,现在的环境比明清时期好得太多,批批儒家,不是什么太惊世骇俗的事情。

    于是韩嫣把“学说与治国的关系”又给搬了出来:“大家都是朝廷大臣,应该择采各家所长为朝廷所用,对天下学说有所扬弃,而非单一的做为某一学说的门徒,弘扬某一学说令某占据朝廷。诸位是朝廷大臣而非是某一学说的大臣。”

    果然,招来了一致批评——这论断其实跟申韩之论有点相似的地方,有用的就用,没用的就扔,太刻薄寡恩了!韩嫣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比韩王信更加有名的亲戚——韩非。没错!就是韩非子那个韩非。

    真是痛哭流涕,韩非,法家集大成者,战国韩国王室公子——韩嫣不知几代远的叔祖。韩嫣几乎要被扣上个法家刻薄的帽子了,招谁惹谁了,老天爷,你玩我,哪里蹦出来这么一堆亲戚啊?

    韩嫣只能另僻蹊径,声称自己对儒家也是有研究的,也是比较赞同的,只是觉得目前大家读书都读错了,理解得很有问题。对儒家的批评也好,解读也罢,是所有诸家百家里最多的,韩嫣跑到两千多年前,许多观点,就成了他的了,占了两千多年智慧积累的优势,底气还是有的。再说此时,儒家也是分很多流派的,并没有后世那种固定的模式,比如董仲舒也只是治的《公羊春秋》一种《春秋》流派罢了。韩嫣奉命点校经籍,说是自己也有所得,却也合适。

    先从孔子的年龄算起:“孔子活了72岁对吧?”

    对阵的是口才极好的庄助,他这点记得很牢:“是啊。”

    “如果他再活10年,大家乐意不乐意?”

    “当然愿意了。”

    “孔子好学,三人行,必有我师,是他说的吧?求教于老子、乐师……这些人对吧?”

    “那是当然。”很得意于孔子的光辉事迹,仿佛那就是自己做的一样。

    “孔子一生都在学习,如果他再活10年,他是继续学习呢?还是抱残守缺?”

    “……”无语了。

    如果说不继续学习,那就是打孔子的嘴巴了,连带着把自己的嘴巴也给打了。如果说继续学习,就是说,目前儒家的说法还不完美,还要改进,也就是说,它没有那么神圣不可动摇。把孔子从圣人变成个学者,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以后许多事情都好办了,韩嫣的初步目标算是实现了。

    第一回合,韩嫣胜。

    刘彻坐那儿没动,“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上有所好,下面才有所效。儒生一边之所以胆气这么足,一方面固然是传道的正义感,另一方面也是觉得皇帝偏向他们,如今刘彻不动,儒生这里的感觉有点不大好了。刘彻看来,把一个可能会被拿来制约自己的“圣人”打下神坛,对他来说,是一点坏处也没有的,自然不会多嘴。

    折了一局,并不代表就这么认输了,百折不挠才是时代精神。

    还有就是鄙视农业的言论,与汉文帝那重农的理论之间的对立是非常显眼的,你说,是哪个错了?读书就不可以种田、种田就不可以读书了么?这不是把官员与百姓对立起来了么?你想做什么?

    ……

    ……

    ……

    议论很热烈,可韩嫣占了上风,道理很简单:“你说你的学说是完美的,你就要一条一条的去证明。而我说它不完美,只要提出一条证据就可以了。哪怕只有一条证据可以证明我说的,那我就可以推翻你的结论。也就是说,你说的学说它不完美,我能找出一条来,保不齐就能再找出另一条来。如此不完美的学说,你还把它当成圣旨做什么呢?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者,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自己都说了。你还犟什么呢?改吧~~~”

    “圣人?那是孔子死后,大家评的,他活着的时候可自己没承认过。你说是他说自己不是圣人说错了,还是弟子们说他是圣人说错了?什么?那是他谦虚?为了谦虚的名声,就可以不要诚实了么?”

    看着一堆不肯住嘴的人,韩嫣真替他们哀悼。这些人是真心向学,一腔热血。如果是同时代的人,韩嫣怕是找不出那么多条反驳他们的理由,可惜韩嫣带了两千多年以后对儒家分析的成果而来,虽然并不深入,他知道的可能只是皮毛,但就是这点皮毛,简直能要了儒家的命。最起码,是断了儒家独霸的命。

    再者,儒家现在,自己还分这么多流派呢?各个流派之间还互有龌龊,你们说,哪个是正统?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指令,居然还要人家按你们的指令做事,这不是瞎指挥么?——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再吵,我就引谷梁对抗公羊,让你们窝里斗。

    ……

    ……

    ……

    儒生一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实在讲不出话来,大家都知道,这学说上的辩论,是输了。韩嫣的立意本就比他们高出一个层次,大家说的是经文,韩嫣却从经文看到了对学说的扬弃。其时读《诗经》一篇爱情诗的《关雎》就能读出后妃之德来,比较讲究微言大义,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至少韩嫣想得比他们深,也比他们更用功些。

    有认的,也有犟的,硬扯到韩嫣这样攻击儒家,是居心叵测上来。韩嫣也火了:“邻家焉有许多鸡?乞丐何曾有二妻?其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他该言行一致吧?怎么就目无主君了呢?周天子尚在,怎么就跑到魏、齐去了呢?魏、齐是强国?是啊,见到强国,就忘了共主了。这人,还有资格谈‘忠’么?”单只一条,就够儒家表白的了——就是表白,也表白不清楚。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啊?

    刘彻脸都黑了,之前韩嫣可没对他说这么一条,现在想来,是越想越可怕。要是大家都效仿这两人的行为……

    这说的是孟子了,孔孟并称,说孟子、其实也把孔子给说了。这种游说诸侯想做官的事情,孔子也没少干,可他俩,就硬是没怎么巴结过周天子。一个人做事,不仅要听其言,更重要的是要观其行,如果一个人言行不一,那么,这个人的品德就很有问题,他真是个“伪君子”了。这个讲究礼法、正名的孔子,居然接受过反政府组织的邀请,想去做官,被他弟子当面盘问过,这,又要怎么解释?

    后世不少人攻击儒家,就是拿的这件事情做文章。这种事情,后世两千余年的时间里多少儒家弟子,谁也没有给出一个能让大家信服的合理解释来,整个封建时代,大家选择性地失明——忽视了这两个人有些不太能拿上台面的做法。那时,儒家、孔孟已经被拱上神坛了,想换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这神坛是空的,阻止他们上去比把他们赶下来,无疑要简单得多。

    儒家,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比黄老要更具攻击性,很有些要让自己的学说“德布四方”的意思,再加上国情所需与刘彻偏心,所以,在朝堂上,黄老居守势的。卫绾、直不疑为人虽是持重,可心里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如今见韩嫣驳了儒家,还满有道理,心下大慰,当下装聋作哑随他说了。

    刘彻本就与韩嫣是一伙的,此时也不会训斥韩嫣什么,只说:“大家都是在讨论经籍,把事情辩驳清楚了就好,朕听下来,也是获益匪浅。”回头望了望正在拼命记录的史官——这不是不能进去听壁脚的皇帝内室,正经会议,史官是在场的:“都记下来了么?”

    史官擦擦汗:“记下了。”

    “抄几份,给大家研究研究。”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