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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桂含春这一番谈话, 善桐倒是不必去元帅府请安了,不过想到这些天来, 元帅府对十八房面子上做得极为到位,她身为小辈肯定也不能失了礼数。便到底还是由桂含春护送到了元帅府内, 给桂太太请安。
西线有战事,大家的情绪都似乎是绷了一根弦儿,这当口桂太太也没心思折腾善桐了,不冷不热地和善桐打了个招呼,也没谈几句前线的事,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善桐也不知道是她不愿意提, 还是本人也不大了解情况。不过以她和桂太太的关系, 人家不愿意讲,你去问消息,那肯定是自取其辱,也就只好自己回去, 此后于是也时常上门到元帅府请安, 又或者是打发人过去送些回礼。桂含春也不像从前那样回避善桐,专拣着清早过来。
如此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小半个月,善桐日夜只是担心含沁在前线的安危,好在含沁又写了平安信送回来,这一次是慕容氏亲自上门给她送信,善桐也顾不得她,先拆开信, 不看别的,先看含沁用的纸,见信纸还是上好的,笔锋也不疾不徐,虽然还是狗爬一样的字,但看得出落笔不急,墨更散发松香,显见得是上好的松烟墨。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看含沁信上说话,倒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说自己安好,又问善桐安好外,便没有什么别的话了。这种信因为需要辗转送达,也说不出什么私房话来,甚至连谈论战局消息都是忌讳,盖因恐怕送信人出了岔子,信件散失了容易泄密,不过对善桐来说,这封家书竟有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她先粗粗看了一遍,又逐字看了一遍,这几页纸她是足足翻来覆去看了半个时辰,这才收摄了心神,抬起头对慕容氏歉然一笑。“冷落大嫂了!”
“这我还不懂你的心?”慕容氏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收到我们那位来信的时候,还不也是恨不得吃到肚子里去?不过,我也耽搁不了多久,要你想再看一遍,那我是要开口把你打断的。”
这个慕容氏,说话就是直,善桐因为和她一样丈夫都在军中,倒是更觉得和她有话说,便不禁笑道,“大嫂也真是有话直说了。”
她便冲慕容氏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直说——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送封信而已,桂含春出门的时候顺便带过来也就是了,能让慕容氏兴师动众特别过来看她,肯定是另外有要事了。
慕容氏也没有客气,她叹了一口气,反而是从桂太太说起。“我今天过来看你,就是打着找个人说说话的名头,我说含欣人在前线,我是吃不香睡不下,您又忙,也没时间和我一道惦记着儿子,倒不如我找你来说道说道。婆婆从前是一直都不许我出门的,这一次倒是许了。”
她默然了片刻,才低声道,“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可恶!”
善桐只好报以微笑,又等了片刻,慕容氏才轻声说,“我那天问了公公,武威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公公说过年前肯定回不来。我想,事情要是闹大了,含春是肯定要过去的,婆婆那边也肯定越发着急要说亲了,不然含春一上战场,又不知道要拖几年。这件事,我本来想让含欣去和他娘说的,但没来得及说他人就过去前线了。过年前回不来……我是和你讨主意来的,现在婆婆也是真的忙,见天忙活着这说亲的事,要是因为含春的身份,媳妇门第说得低了,倒有点对不起她。我是来和你讨主意的,你人聪明,帮我想想,我自己和她说,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呢?”
善桐不禁就是一怔,却也并不太讶异。其实含沁一说西边有事,他们兄弟都要过去,只除了桂含春因为说亲的关系,反而还不能离开西北。她就隐隐约约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有宗子身份和没有宗子身份,在婚姻市场上相差是大得多了的。含欣夫妇在说亲的时候保持沉默,等婚事定了战事平了再开这个口,桂太太肯定要气死。但现在开口,西边正在打仗呢,家里还不消停,桂太太生气不说,就是桂元帅心情都未必会好……只是事不关己,她也没有想深而已。
不过,就是因为这件事怎么都处理不好,感觉哪个选择都有隐患,善桐也就格外不想趟进这滩浑水里,闹不好那就是两边都要落下埋怨。她默然片刻,见慕容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得道,“那大嫂你的意思,是更想怎么办呢?”
“我是想。”慕容氏迟迟疑疑地道,“我们做事不能亏心,换宗子这么大的事,是越早说越好的,不管婆婆会怎么骂我也好,公公怎么敲打我也罢,现在说了,含春说亲也更方便一点。”
这是很自然的思绪,也不能不说是一条不错的思路,善桐点头道,“这……也不是不能,这种事是这样的,谁也说不准将来如何,就是现在大哥人还在外地,你一个人开口有些尴尬,但事态比较紧迫,事急从权嘛……不过,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婶婶对你的意见肯定会更大,大嫂可要想清楚了。”
“婆婆本来就不喜欢我。”慕容氏不在乎地道,“我也就不怕了,她还能把我怎么着了?她不喜欢我,那就不喜欢去!”
怎么着?要拿捏一个媳妇,对婆婆来说简直不要太轻而易举,老太太和桂太太都算是有良心的婆婆了,正儿八经的恶婆婆,那是把媳妇活活折磨死的都有。按桂太太的性子,真气得狠了会做出什么来,那真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毕竟单纯站在家族角度来说,小五房和含沁定亲,那是没有任何对不起桂太太的地方,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是“自己儿子中意小五房的三姑娘”,就算多知道一句“小五房的三姑娘似乎也心许”,以她的阅历,会不知道按常理来说,自己几乎不可能左右自己本人的亲事?就是这样,小四房拒婚之后,还没回头来找小五房呢,这边知道自己被许配出去了,她还能气得来一句“不识抬举”,不说这件事内情怎么样,至少是反映出桂太太睚眦必报的性格。她现在对慕容氏虽然严厉,但那还是因为要她好,等到放弃希望的那一天,慕容氏能不能承受得住她的揉搓,那都是两说的事。桂含欣再怎么说那是桂太太亲儿子,能为媳妇出头到什么地步,那是难说的事……
善桐见慕容氏虽然似乎底气十足,但手底下却还摆弄着衣襟,便知道这位大嫂人也不笨,这么多年接触下来,多少肯定还是了解桂太太的本质的。她这心也是虚的——她肯定也不想最终还是和赌气时所说的那样回家改嫁,除非是不要命的无赖,任何人只要有追求,在下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都是免不得患得患失的。她还是希望得到自己这个准盟友的支持,至少是泛泛的安慰,也能给她一点信心。
但这句安慰的话,又不是善桐可以随意说的出口的,她叹了口气,只好沉默以对,慕容氏见她不说话,便索性道,“要不然,弟妹,你到时候陪我一道去说?当着外人的面,婆婆是肯定要撑住面子的……”
陪她一道去说?善桐简直要晕过去了!她虚弱地摆了摆手,“这种事,我这个外人怎么方便在场!婶婶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怂恿你们闹分家呢,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关系就更紧张了……大嫂,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吧?”
慕容氏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也不是不明白善桐的顾虑,她焦虑地咬住下唇,轻声道,“我也不是……唉!我就是有点怕!”
这肯定要怕,但善桐却不敢再安慰她了,一句话都惹来慕容氏这种要求,她还敢多说什么?只好嗯嗯啊啊的,翻来覆去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这么大的事,不是大哥和你商量了,那就得你自己做主,我们过继出去的人,不好多说元帅府的家事’。慕容氏磨了半天,都快磨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善桐也不肯吐露自己到底支持不支持她的决定,最终只得失望而去,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走的时候肩膀都是垮的——善桐回来自己扶了半天额头,连着几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想到桂含芳还惦记着善喜,一时间竟是大为同情桂太太,对她的反感都轻了几分:都说自己母亲少了个有出息的嫡子,其实桂太太也不容易,三个嫡子都有出息,却也都不省事,要不是还有个桂含春愿意顾全大局,听从家里的安排,她势必是要更焦头烂额了。
因为顾虑到慕容氏和她之间的友好是瞒不过人的,善桐便不敢再去元帅府请安,恐怕又被慕容氏拉着问策,只是隔三差五打发下人过去问好而已。饶是如此,她也依然没有躲过元帅府的风暴,十一月下旬这天,桂太太大清早就打发人来请她过去,派来的还是两个健壮的仆妇,看神色,要是善桐不过去,她们竟似乎是要强行动手掳人的。
善桐心知多半是慕容氏开口提出分家的事,又说不定是桂太太想到两人比较友好,就肆意想象起来,要让她过去对质。如若自己不去,闹大了更不好看,当下也只好认命地换了衣服,登车进了元帅府,果然还没进内堂,就听到桂太太的声音。
“我就是猪油糊了心了!”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高喊,连以往那一层镇定的皮都给揭了。“我怎么就会答应含欣把你这灾星娶过门!”
慕容氏的嗓门也不比她小,她丝毫不甘示弱地道,“当时您没让他别娶,现在这么说有意思吗?我还说您就不该答应呢!免得过了门您后悔,我也后悔!”
在场仆妇纷纷露出不忍卒听的神色,就连善桐亦都很是痛苦:最痛苦是这些仆妇还可以躲风头,她是要进去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进了内堂,还没说话呢,桂太太一眼看到是她,立刻厉声道,“好!你还闹得不够?你还要来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说!你怎么就敢怂恿她要分家出去!你良心长到哪了!含欣怎么害你了你要这么对付她?你——你——”
一边说,一边居然上来一个巴掌就扇过来,饶是善桐躲得快,脸颊也依然被掌风带过,她细皮嫩肉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揉搓?脸皮顿时就火辣辣地疼起来。慕容氏急得跺脚道,“我说了不关她的事!你偏不信!”
桂太太哪里肯信?她几乎是气疯了,挣扎着还要来扇善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看起来哪里还像个贵妇?竟是个市井泼妇一样粗俗,连身边人都吓呆了,上前死死架住了桂太太,只叫道,“太太息怒!”桂太太只是不听。
善桐虽还没动情绪,但也自不快,更知道桂太太的说法极有歧义,她往后退了几步,冷冰冰地道,“婶婶这话我不明白了,我怎么闹过你了?自打入门以来,我上门次数都不多,还能怎么闹着婶婶?婶婶别是气急了,把被我堂伯父一家拒婚的事栽派到我们家身上吧?我明白您看不惯我,就因为我出身杨家,您求了我七堂妹快有八年了,又没有求着,您就不喜欢杨家,也不喜欢我这杨家人了。但我可没闹过您,您要闹,您找我堂伯父去,京城阁老府您要是不认识路,我给您指。您可别柿子捡软的捏,到了阁老府您又没声了。”
这话句句是指桑骂槐,暗指当年往事,私底下是字字诛心,明面上又言之成理,桂太太气得直翻白眼,却又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后来竟喘上了,竟是大有出气比入气多的意思,善桐也吓了一跳,忙冲左右人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婶婶动了怒,气得痰迷心窍了!快寻苏合香酒来!有冷水灌一钟激一激!”
几个仆妇还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善桐一拍桌子,大喝道,“还不快去?”众人吓得身子一抖,架住桂太太的自己就把桂太太往床上扶,去寻药的去寻药,场面这才镇定下来。慕容氏也渐渐气平了,上来拉着善桐歉然道,“弟妹,我还是说漏嘴了一句,婆婆一听就想歪了——”
她究竟怎么说漏嘴的善桐也不耐烦听了,她白了慕容氏一眼,断然道,“这可是你婆婆!大嫂你有和婆婆回嘴的道理吗?这是忤逆!还不去婶婶床前服侍着,还想怎么着?”
她不搭理慕容氏了,回身又令昔年在桂太太身边常常见到,府中似乎很有脸面的一个老妈妈过来问道,“叔叔呢?二堂哥呢?都到哪里去了?”
“回侄少奶奶话。”这位老妈妈对她的态度无形间竟恭顺了不少,低头回话道,“都在总督府说话呢,连一城的文武官都在,像是在说西边的事。临走就说,今天回来得晚……”
想必就是因为回来得晚,慕容氏才挑今天摊牌,善桐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那就先这么着吧!家下常走动的大夫请来,就说婶婶挂念几位少爷,今天因为一点小事就动了肝火——去吧。”
又随口发落了几句,叮嘱在场众人,“这事情要传出去一个字,婶婶不收拾你们,叔叔也收拾你们!所有人临走前把名字报到我这,有一点谣言出去,你们全都没跑。想富贵的就全都给我闭上嘴,听见了?”
这才回过身走到桂太太身边探视,慕容氏这会倒是被提醒了,正为桂太太抚胸口,也有人拧了冰手帕来给桂太太敷额头。桂太太像是平静得多了,只是却不说话,转着眼睛看着善桐靠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善桐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在这分家一事中已经是跳水都洗不干净了,便不禁又瞪了慕容氏一眼,才和声道,“婶婶舒服些了吗?若是舒服,咱们就坐起来说话吧。”
桂太太又转过眼看了慕容氏一眼,她猛地死死闭上了眼,无力地摇了摇头,已有皱纹的眼窝里竟似乎沁出了一小滴泪水,可却还没有等善桐看真,她就又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显然是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激愤。
尽管脸颊还有些作痛,心头怒气也还没消,但忽然间,善桐也有几分同情起桂太太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桂家这一本经,也不比任何一家人要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