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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眨着眼,还没有回过味来,尚且有些晕晕乎乎的,要不是听得真真的,她真想追问一句——“祖母,您说真的?”可没等她回过神来,老太太就又开了腔。
“可你毕竟年纪还小,行事还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声,“还不起来说话?”
她略带心疼地责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该跪到炕头上,那儿暖呢。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盖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善桐嗫嚅道,“我……我……”
见祖母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祖母,我错在哪里?”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说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满屋子的子子孙孙,自己最宠的那还是长房长孙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脸来,也是怎么说怎么是,决不会和自己犟嘴。背地里或者自行其是,或者听了自己的安排,总之是从不会在明面上和自己发生冲突的。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这也是因为孙子孝顺,不愿在言语上忤逆了自己,让自己老了老了,还要生起闲气。连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说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养的,对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这个家里,自己多年来是没有听到过一个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圣人,就是圣人孔夫子,就没有错的时候了?
倒是三妞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别看年纪小,可那急公好义仗义执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亲她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就是被自己吓成了这样,也不肯委曲求全,认了这不该认的错……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从前看善桐,不过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女,此时觉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后,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亲近,与三分原本并不存在的期望。
孩子还小,行事难免有些不妥当,但心思是正的,这就很好。
她一时间就又出起了神,心不在焉地考虑起了二房的将来。
谁叫榆哥……总要把善桐调.教出来了,将来自己百年,才能放心撒手。
人老了心事就多,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好像一张蛛网,张在老太太心头,她又出了一回神,在心中回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有些自失地冲善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心,淡淡地道,“老七房那一窝无赖,打十三房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这是他们两房的事,我们隔房的不好多管,还是要宗房发话,更加名正言顺。但不平则鸣,遇到这样颠倒黑白欺凌弱小的事,咱们小五房见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当年亲戚朋友们为咱们说话的好意?鹏婶子把什么话都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小五房的孙女。”
善桐小时候野得厉害,不大懂事,成天只知道傻玩。到了京城之后,虽然心智发展,渐渐的自然明白是非,但头顶有善榴这个老成持重的大家闺秀压着,王氏又是个严母,平时竟很少听到这样贴心的夸奖,一时间倒是有了几分羞赧,但她没有出声,而是眨巴着眼望着祖母,又等了一会,才听老太太续道。
“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小人。别看咱们家出了两个官,男丁也不少,在族里说话声音响亮。老七房是一个官没有,还穷得掉渣……但正因为他们穷,他们无赖,就更不能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凡事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出面呵斥善温,挑明身份把他吓走。已经为你鹏婶子分忧解难,又何必还要追出去扔药?这一下他面子是跌到老家了,心底对你的怨恨,也自然就更浓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要认真和你找起事来,虽然我们也不怕事,但终究是个麻烦。”
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地凝重起来,又慢慢地道,“祖母从来都把你当成个孩子,也没有教你为人处事的意思。倒真是有些老糊涂了,你人聪明又机灵,虽然年纪小,却已经懂事。祖母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句很软的话——做事不要做绝了,什么时候都放人一马,才是大家大族的做派。”
见善桐若有所思,却没有马上答话,老太太又是满意地一笑。
这么大把年纪了,眼力之毒无需多言,善桐一个小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大略也瞒不过她。要是善桐顺口应了,老太太只怕还有些不高兴,现在她懂得寻思这话里的意思了,反而显见得是将这话给听进了心里。
“可……”善桐又嗫嚅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靠到祖母怀里伏了一会,才低声道,“可要是忍、忍不住呢……”
“忍不住也要忍。”老太太顿时板起脸来,“百忍成钢,人世间不平的事很多。今天老七房家里没有官,不得不受我们的辖制。如若今日老七房家出了一个大官,如若是小四房家中出了这么一个无赖,你不忍怎么办?到那时,你能忍得住吗?”
善桐寻思了一会,便点了点头,扳着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忍得住,我都能向二姨娘赔不是了,还有什么忍不住的。”
“这就是了,你不得不低头的时候能忍得住,为什么能够放人一马的时候忍不住呢?”老太太就柔声教导善桐,“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因为看一个人厚道不厚道,就得看他在能饶人的时候,到底饶不饶人。”
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王氏的话。
这样看来,得理不饶人,的确是失于厚道……
她又寻思了片刻,才认真地道,“祖母的教诲,三妞记下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绝不会赶尽杀绝。”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太太心中一片暖意,不由得就将善桐揽进怀中,喃喃地道,“若三妞是个男孩……”
唉,若善桐是个男孩儿,二房的路,就要顺得多了。
她断了话头,又搂了善桐一会,和她说了几句闲话,才问,“梧哥这一向在家,都做什么?”
善桐心中还回味着祖母的教诲,听到老太太这一问,不疑有他,便笑道,“三——七哥一向在家就是专心读书的,顶多是在小考前,会抓榆哥过来补一补功课。平时都很少出来玩,这一次腊月过后要进宗学,唯恐被先生小瞧,这几天都在家温习功课呢。”
老太太面色一动,“抓榆哥温习功课?”
善桐笑着点了点头,“要不然呀,我们家善榆大少爷上课也不听,回家也不读书的,又怎么能逃过夫子的戒尺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太太面色不禁又是一沉,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你娘也真是心大,庶子们管教得那样严厉,唯独一个嫡长子反倒不管不顾的,由得他到处去野。”
虽说这语调是淡淡的,但个中不满,听在善桐耳中却无异于一个惊雷。她连忙为母亲分辨,“也不是不管,就是……就是哥哥又结巴,手又抖,小楷写得像草书,爹说这个样子,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能当官。更别说……”
更别说榆哥看书久了,就头晕想吐,若要强迫他再读下去,是真的会呕吐出来。王氏在京城试过几回,又延请名医瞧过,也都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之下,也只有放任榆哥玩乐了。
当年那样聪明的孩子……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不由得又捏住了腕间的佛珠。她闭上眼不再说话,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快到中午了,你叫善檀进来吃饭吧。吃完饭让你张姑姑送你回去,以后进进出出也别一个人走,毕竟年纪大了,身边带个丫鬟……”
吃过中饭,老太太要歇午觉,善桐无事可做,虽然按例也都是回家去睡午觉和母亲姐姐闲话的,但今日闹出事情,她很怕母亲再行管教,因此磨磨蹭蹭的只是不愿意走。张姑姑却是也要休息的,等了善桐一会儿,失去耐心,便半是请半是拖,将善桐送回了二房院子里,紧赶着就回转小五房去打盹儿了。
善桐虽然想要直接回屋,躲开母亲可能的教诲与惩戒,但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虽然一步一磨蹭,但毕竟还是进了堂屋东次间,站在门口探进头去,窥视着母亲的动静。
冬日天短,王氏又忙,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正和善榴两个人在炕上对坐着说话,见到善桐进来,两母女面上都似笑非笑的,倒让三姑娘心底有了些慌张。这探进了屋内的半边身子,又慢慢地往回缩了缩。王氏倒是一阵好笑,她不冷不热地道,“回来了就进来吧,这样扭捏作态,小家子气。”
善桐却熟知王氏的语气,深知母亲这样说话,多半是没有恼她。她一下高兴起来,奔进屋内就扑到善榴怀里,藏起半边脸看着母亲,笑道,“娘,你都知道啦?”
王氏没好气地看了善桐一眼,却没有搭理她。善榴便笑道,“傻丫头,村子就这么大地方,一传十十传百,闲话传得快得很。娘一大早都在走亲戚,还没走到一半,消息就长着腿撵上来了。你还当我们是活在什么地方,闲话都传不开的?”
善桐这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犯了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向母亲和姐姐夸耀,“祖母夸我来着呢!”
王氏神色一动,却并未露出多少讶异,只是哦了一声,“你仔细说说?”
善榴却立刻犯起了沉吟,揽着妹妹的手都紧了紧,直到善桐开了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听善桐口说手比,将在十三房里发生的那几件事都说完了,又把老太太对她说的那些话儿都背了一遍。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娘……妞妞儿,可真是咱们二房的一员福将。”
王氏和善榴这一次却没有想到一块儿,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早就告诉你,老太太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家产又多,主事的男人又病弱不顶用。当年她有四个儿子还好,如今十三房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得被逼到什么地步?十三房的事,她是早就想出来说话了,妞妞儿这一闹,反倒给了她插手的借口……”
她一边想一边说,倒是没有顾虑到善桐就在一边,直到善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叮嘱善桐,“这话可不要往外说。”
善桐只觉得母亲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将老太太的心思简直琢磨得丝丝入扣,她甚至都有些叹为观止起来,听到母亲的叮嘱,自然是死命地点着头,心中却又有了些不肯定——这样看来,祖母夸她,倒未必是因为她做得好了……
善榴却道,“我想的不是这一回事呢,娘。如此看来,祖母在西北活了一辈子,喜欢的姑娘也是西北一路。最好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爽快利落——”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抿唇笑了,捏了捏善桐的脸蛋,这才续道,“刚硬好强——”
王氏眼睛也是一亮,她难得地轻笑了起来,甚至还摸了摸善桐的头,这才笑道,“女儿说得是,娘老了,思维比不上你敏捷。”
这一下,善桐是真有些不懂了,她低下头琢磨了一会,也没有明白姐姐说这话的用意。
善榴和王氏却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王氏低头喝了一盏茶,又寻思了片刻,便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叫善桐,“你坐好。”
善桐早也已经料到必有这样一番教诲,忙端正了脸色盘膝做好,低头听母亲训诫道。
“你祖母说得不错,我们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弟持身必正。遇有这样欺男霸女的不平之事,出面帮人一把,也是积阴德的好事。你的用心是好的,所以祖母才会这样夸奖你。”
她顿了顿,不禁疼爱地用眼神爱抚着女儿柔和清秀的轮廓,口气却丝毫不软。
“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和人家二十多岁的混混儿顶嘴。温老三今天是还有三分的清明,知道咱们家是啃不得的硬骨头,所以他走了。他要是混一点,直接大嘴巴扇你,或者踹你一脚,你不是白白吃了眼前亏?”
想到女儿今日运气要是差一点,可能就会吃了大亏,她眼神一眯,倒是有了些戾气。“温老三一条贱命到了那时候,固然是死不足惜。可你金尊玉贵的身份,他就是拿命来抵,也抵不得你的一块皮!你为人出头是好的,可为人出头,未必要你这样和人家对冲。”
她一指善榴,“大妞你说说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善榴转了转眼珠子,就笑道,“我就走出去告诉海鹏婶,我说这儿闹得厉害,我要回去告诉祖母。请海鹏婶多来我们小五房走动,我们家刚回来,没有什么要好的亲戚,正缺海鹏婶这样知书达礼的亲戚说话呢。”
王氏又问善桐,“知道你大姐这话后头的意思吗?”
善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大姐这是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诉温老三,今儿他的所作所为,都会传到祖母耳朵里去……”
王氏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是好的,手段却还差了几重火候。帮一个人,也未必就要得罪另一个人。尤其你人小力薄,更不能因为有心助人,反而自己吃亏。让家中长上挂心,反而成了你的不孝。”
她又看了善榴一眼,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女儿密斟,便冲善桐摆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回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处置。”
善桐不禁颦眉思索,只觉得心中又多了一团迷雾,她站起身来,悄悄地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