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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随之从铁牌里随便拿出一坛子酒扔过去。
徐承天接过, 先是嗅了嗅, 然后不满地皱眉:
“你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那个什么浮光花酒呢?”
楚随之道:“那是给厉鸢准备的。”
徐承天一滞, 对着楚随之指了指:
“你这是重色轻师啊……算了, 有得喝就很好了。这几天我风餐露宿,别说酒了,就算是水也没喝上几口。”
楚随之和他坐在院子里, 对月对饮, 问:
“您这几天去哪儿了?”
徐承天看着无尽的夜空, 先是想了想,这才缓缓地道:
“我先是回到了平津山——那是老夫最先拜师学艺的地方。然而那里早就成为了平原。我又回到了自己休息魔功的魔渊, 然而那里早就被正道所占有,成为了一处花海。”
说到这里, 他的声音有些低了下去:
“后来, 我又去找我的老情人。”
楚随之道:“您已经死了几百年……”
“老夫知道。”徐承天抹了把脸:“所以我那老情人早就成为了一堆黄土,孙子都快比你大了。”
楚随之难得想要安慰一下这个老头, 他拎起酒坛:
“您要是心里难受,那今晚我就陪您一醉方休。”
徐承天摇了摇头:“老夫不是难受,而是唏嘘……往事随风,真是不可留啊。”
楚随之不由得一怔。徐承天回过头来, 细小的三角眼里满是历经岁月的沧桑与通透:
“即使老夫死而复生又如何,还不是无法改变这一切。”他灌了一口酒: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徒然地想要抓住它,只会弄得满身狼狈。”
楚随之知道徐承天的意思。
对方是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 过去就是过去,无法强求也强求不得。
他拎着酒坛的指尖微微颤抖,听着厉鸢在木屋内传来的轻缓的呼吸声,他更是拧紧了眉:
她就在他的身后,两人近到可以听到她的呼吸,近到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这让他怎么放手……
徐承天看他低着头发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像自己,看似性格随性,实则最是发轴。有些事情必须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才可以,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
想到这里,徐承天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能在这里陪你几天,过两天我就走。”
楚随之回过神:“您要走?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徐承天道:“老夫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两年,甚至有可能是一辈子。”
楚随之不由得一愣。
“为何要走?”
徐承天看着他,语重心长:“好徒弟,老夫可不是因为活过来就恩将仇报、弃你而去。而是你必须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无论是走歪还是走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楚随之瞳孔一缩,沉默地转过了头。
第二天一早,厉鸢看见徐老头坐在院内大口扒饭,不由得吓了一跳:“徐前辈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随之倚在门口,指尖有一打没一搭地捻着一根草,看她醒来勾唇一笑:
“昨天晚上。”
厉鸢揉了揉眼睛,转过身道:
“你怎么给他吃这个啊,我去做饭。”
楚随之叫住了她:“不用,等你做好他早就吃饱了。先让他垫个底,咱们一会去城里吃。”
厉鸢点了点头,她倒杯水漱了漱口:
“前辈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楚随之一顿:“只是回来住几天。”
“住几天?”厉鸢抬起头,有些意外:“他要回玄天宗还是去哪儿?”
楚随之垂下长睫,没说话。
然而轻拧的眉头已经告诉她,徐老头这次要是离开肯定不是简单地出去游玩那么简单。
她走到他身边,低声问:
“前辈是不是真要走了,不回来的那种?”
他看着她,苦涩地勾了一下嘴角。
厉鸢是知道徐承天对于楚随之意味着什么的。如果说楚家父母生了楚随之,那么徐承天就相当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这个老头教他武功,助他重塑筋骨,又把全部的家当给了他,说是再生之恩也不为过,如果徐承天走了,对于他的打击不知道有多么大。
她叹口气,站在他身边没说话。
想要安慰他,却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要走的,此时说什么都会在他心上再添伤疤。
楚随之看她脸上的纠结,怎么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不由得一叹,将手中的杂草插在她的发髻上,勾了一下嘴角:
“想那么多干什么,这老头不离开怎么找第二春?出来用饭吧。”
厉鸢来到院内,看见小凤在桌上撅着屁股大口啄米,许是觉得自己这鸟嘴太小施展不开,直接化作人形埋进了大碗里。
这几天小凤又长大了一些,如今已经是两三岁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最终会长多大。
徐承天把脸埋在碗里,听见声音,一抬头,胡子上沾着几粒饭粒:
“厉丫头,醒来了?”
厉鸢有些赧然:“是,前辈。您先把碗放下吧,咱们几个去镇上吃。”
徐老头放下碗筷,拍拍肚子:“正好,我现在吃个半饱。再塞一头牛也是行得。”
说着,他把小凤抓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小鸟,老头子就带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小凤咯咯笑着坐在他的肩膀上:“小凤吃!小凤吃!”
厉鸢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楚随之道:“就在早上,一饭之情。”
厉鸢无奈一笑。
四人顺着山间小路缓缓地走,看朝阳将枯黄的草地染成金黄,远远望去像是被铺上一层泛着金光的薄锦。远处炊烟袅袅,天际和平原连成一片,长风旭日,农人们也在成群地往镇上赶。
一回头,看见他们几个,高声一笑:
“你们一家四口也去赶集啊?”
厉鸢:“……”
她哭笑不得,刚想解释但一转头,就看楚随之默默地看着她,眼角微弯,似乎所有的阳光都倾泻在他的瞳孔中。
瞬间,她就说不出来话了。
前面,徐承天颠了颠肩上的小凤,哈哈大笑:
“是!”
楚随之勾了一下嘴角。
仙境那么冰冷的地方,怎么能比得了此时此刻?
徐承天说是待几天,就是待几天,绝不逗留。
七天之后他带上一大坛酒上路,任凭厉鸢怎么留都不行。
没办法,厉鸢只好和楚随之站在门口为他送行。
厉鸢问:“前辈,你只带一坛酒怎么行?你不是有空间法器吗,我给你带些吃食吧。”
徐承天摆了摆手:“我这次是出去苦修的,不是去享福的。再说我这么大个人了,饿不死。”
说完,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楚随之,笑道:
“你看人家厉丫头,我要走了人家还知道关心关心我,你小子怎么一句话不说?”
楚随之轻轻地把脖子上的铁牌摘下来,低声道:
“师父,这块铁牌陪我由弱变强,如今我该物归原主了。”
徐承天看着他手心里的那块铁牌,也不由得动容:
“不用了。”他伸出枯槁的手,将铁牌推回去:“我老头子送给你,就是给你的。这玩意我留着也没什么用,留在我身上反倒暴露了身份。”
楚随之深吸一口气,只得将铁牌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徐承天,眼角微红:“师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玄天宗的门永远为您敞开。”
徐承天拍了拍自己这个弟子的肩膀,干瘪的唇颤了颤:“好徒儿……”
说完,他转身就走。
小凤站在厉鸢的肩膀上,对着徐承天的背影默默地挥了挥手。
徐承天推开门突然一顿,却没有回头:
“徒弟,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楚随之下意识地看向厉鸢,指尖一颤。
半晌,直到徐承天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两人这才收回了视线。
厉鸢看楚随之盯着掌心上的铁牌沉默,叹了一口气。
她把手搭在铁牌上,轻声道:
“前辈已经走了,咱们也走吧。你宗门里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楚随之回过神,他缓缓收紧手指,仿佛要把她的指尖收进手心里一样……然而还是差了一点。
他摇了摇头:“先不回去。”
说着,他收回铁牌,视线轻柔地落在她的脸上: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厉鸢想了想,道:
“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与其没有目的的东奔西走,还不如混吃等死。”
“好。那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
厉鸢一愣,她刚想问对方还记不记得那一个月的赌约,如今来看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了。
只是刚想开口,又觉得自己这样问岂不是给了对方幻想,又转而道:
“你宗门里的事怎么办?”
楚随之道:“没有我他们要是连一个宗门都管理不好,我还要他们干什么?”
说着,他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所有情绪,回头对她一笑:
“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在这里平静地过一段时日也不错。”
厉鸢默默地举起小凤:“还有她。”
两人果然在这座山村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间。
每日清晨,一起去买菜,每天晚上对月对饮,在这里好像隔绝了一切,没有宗门、没有修炼,更没有以前的纠葛。厉鸢有时候会忘记两人之间的那个赌约,也忘记了她的任务。
楚随之偶尔会从千里之外带给她一些吃食,往来两个时辰,却能给她无限的惊喜。
似乎平静的日子过得格外地快,在离最后的日子之后三天的时候,楚随之突然道:
“你的酒喝光了吧,我帮你再埋一坛。”
厉鸢撸起袖子,道:“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单独做。”
现酿酒时间是不够了,两人只好随便找出一坛埋下,厉鸢挖得满手都是泥,楚随之蹲在旁边,为她捻下发丝上粘着的一枚落叶。
厉鸢抬头,看着明显变得光秃的古树,道:
“时间过得好快啊。这棵树的叶子都要落光了。”
楚随之道:“如果再晚一些,这里就会落下白雪。”
厉鸢转过头,看远处枯黄的原野,被夕阳染成金灿灿的泛着光,不由得内心一动。
她赶紧跑过去,坐在山坡上,眯起眼。
“这里要是下雪就不好玩了。虽然白色的草原也很好看,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花草一些。”
秋风拂起她的长发,她的脸蛋被映得晕红。
楚随之坐在她的旁边,从背后拿出东西,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送你的。”
厉鸢不明所以地睁开眼:“什么?”
她小心地向上一模,却摸到了一手的花露,还嗅到了一鼻的芬芳。
她轻轻地拿下来,顿时瞪大了眼。
原来她头上顶着的是一个花环。
在这秋日里,还颤巍巍地带着花露,娇嫩得如同初绽的花环。
她又惊又喜:“你从哪里采到的?”
楚随之道:“你忘了,我说过我会找到加快时间的法器。”
厉鸢轻轻地摸了摸花瓣上的露珠,道:“我哪里想到你会把法器用在这个地方。”
楚随之道:“遇见你之前,我也不知道我那些修行的法宝还可以让人开心。”
说着,他接过花环,小心地为她戴上。
夕阳下,厉鸢的发丝微扬,眼中像是绽放着花蕊,熠熠生辉,她咧嘴一笑,顿时,楚随之像是被灌了十坛的浮光花酒,不由得一怔。
远处,睡醒的小凤看见两人,特别是厉鸢头顶上的花环,以为是厉鸢给自己找的新窝,顿时兴奋地冲过来:
“鸢鸢!小凤来啦!”
厉鸢吓了一跳,楚随之随手捏住小凤的鸟嘴。
“你若是把它当鸟窝,今晚我就扣你的口粮。”
厉鸢看楚随之在小凤的折腾下,也无师自通了“捏鸟嘴”这一招,不由得笑出声。
她看着远处的夕阳,暗想。
如果真的没有仇恨,没有设计,更没有剧情,那该多好。
————
第二天一早,厉鸢料想两人应该在今天回宗门,于是准备去城内买些东西给周围的邻居,毕竟这几天自己和楚随之在这里住,受了他们不少恩惠。
楚随之在检查法器,闻言一笑:“你能想着他们也好,不过不要买太过贵重的。”
厉鸢还记得上一次楚随之这么交代她的时候,对方可是送了那个婆婆一颗价值连城的丹药。
因为路程不远,她带着小凤独自前去。只是没想到刚一进城,就感觉城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所有人都微微皱着眉,窃窃私语,像是在嫌恶着什么。
厉鸢细听,原来是有一群修仙者来到这里,似乎是盘问了一个酒楼里的掌柜的几句话。
厉鸢下意识地有不好的预感。
她刚想把面纱戴上,突然有人走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厉鸢?”
厉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楚随之见她这么久不回来,早就出去找她了,在乡路的尽头,看见她安然无恙地走回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买了很多东西吗?这个时候才回来。”
厉鸢抬起头,对他一笑:“是。买了很多东西。”
小凤站在厉鸢的肩头,欲言又止。
厉鸢摸了摸它的羽毛,它顿时把脸塞进她的领口,不说话了。
楚随之道:“收拾好东西,咱们就出发吧。”
厉鸢点头,她把木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收好,然后仔仔细细地锁上了门,最后和那棵古树告了别,来到楚随之法器的身边。
楚随之看着这座算上以前一共生活了两个月的木屋,也微微动容。
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低下头向厉鸢伸出手:“上来。”
厉鸢把手腕交给他,他的指尖刚合上她的眉梢不由得一抖。
只是细微的一动,就让楚随之发现了异样。
他下意识地查看她的手腕,看到上面的淤青,不由得狠皱眉:“怎么弄的?”
厉鸢道:“回来的时候摔倒了。”
小凤终于忍不住道:“是有人伤了鸢鸢!”
楚随之的脸色猛地变了:“是谁?谁敢伤你?”
说完,他瞳孔一震:“是城里的人?你遇见谁了?”
厉鸢挠了挠头,道:“没遇见谁……”
楚随之抿了一下唇:“我自己去看。”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厉鸢赶紧叫住他:“楚随之!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孩子……”
他顿时一愣,拧着眉回头看她。
她将袖子放下来,叹口气:“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你总不能和一个孩子置气吧。”
小凤道:“今天城里来了一群人,他们去酒楼打听你俩啦。”
楚随之顿时明白,是那些修行者说什么话,泄露了厉鸢的身份。如今天下太平,然而无论是哪里的人,都对曾经伤害过他们的湮魂宗恨之入骨。
如今那些人知道厉鸢在这里……
厉鸢苦笑一声,道:“我低估了我在他们心里的仇恨值了。”
她买回来的那些礼物,也都没有送出去。她只好送给了郊外的那些乞丐。
楚随之垂下长睫,声音沙哑:“我去去就回。”
厉鸢吓了一跳:“那孩子也只是听父母的话顽皮而已,哪里知道什么真相。你难道要打他屁股不成?”
楚随之道:“我知道该找谁。”
说着,转身消失在了平原。
疾行在云层之中,看着远处未曾走远的那些修行者,他冷笑了一声。
片刻,他抹去指尖的鲜血,冷着脸回来。
对付这些伪君子,掰断他们的手骨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他回到村外,看到破庙内几个乞丐瓜分厉鸢买的那些东西,想到她回来时佯装开心的表情,突然心中一痛。
也许白常说的对,即使能用武力威慑众人又如何,他无法杀光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