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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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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寂摇摇头,也不管道士如何求饶,径自走到泥坑边,先扶起那妇人。这女人一脸死灰,微微地张着眼睛,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风中残烛一般。她吃了刀柄重重一击,天灵盖深深塌陷。这还能救?裴寂想了想,伸手从腰后小皮包里掏出一瓶药水,飞快给女人灌下去。

    小小一瓶药,装在拇指肚大的绿玻璃瓶里,看似不起眼,却颇有神效。那药刚一入喉,妇人咳了几声,突然睁开双眼。她刚才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转眼脸色就红润如婴儿,眼神也明锐起来,就像两团火灼灼刺眼,亮得怕人。

    栾华坐在马上,微微地摇了摇头。她是上清宫执剑真人,当然看得出这根本不是救命的药。在药力刺激下,妇人最后一点生命被激发出来,回光返照之下,已经撑不了多久。

    “执念不消,死则入魔,”裴寂温和地对那妇人说,“你还有什么愿望未了吗?说出来,我替你做到。这样你也可以安息。”

    那妇人眼神渐渐恍惚,慢慢看向天空,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裴寂看见她右手微微动弹,就帮她抬起手。她紧握的五指慢慢张开,露出一枚红线拴住的铜钱。那铜钱深深嵌入她肉里,掌心都破了。但妇人此时早已不觉得痛,满手染血也毫无察觉。她嘴唇动了两下,将铜钱托向裴寂,眼底突然充满渴望。

    那是一枚小铜钱,正面长命百岁,背面一圈八卦,都是错金镶嵌,看着就价值不菲。富贵人家爱造这种金花钱,给小孩戴着辟邪。那妇人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么一枚。

    “我……我的阿毛,”妇人定定地瞧着裴寂,“……铜钱给他……求你。”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寂,血水流得满脸都是,散乱的发髻凝在一起。

    药水的效果正在消失。生命的光彩如晚霞余晖,从她脸上飞快褪去。

    “阿毛?”

    “阿毛……我的儿子……他爹……不喜欢他……”

    裴寂点点头,对那妇人说:“你放心,铜钱会给他,”他握着她的手,“一定能保佑他平安长大,快活一生。”妇人眼角流出两行泪,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慢慢地合了眼。

    时近黄昏,杏花村正是一派热闹气象。村东某个大院子外,成排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鞭炮不要钱般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村外的寒风与飞雪,像是被这喜庆之气隔绝在外,一点儿也钻不进来。

    另外一个与喜庆隔绝的存在,此时正坐在门外石阶上。他是个小孩,一个丑陋的,佝偻着背的怪小孩。手脚短粗,指头肿胀如萝卜,与四肢相比,头又大得不像话。唯一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只有那双眼睛,非常明亮,却充满恨意。

    唢呐声声,两排人从正门出来,穿得红彤彤亮堂堂的,抬着轿子,吹吹打打地往村西去了。沿途见人就派喜钱,老人小孩一个不落。喜钱使红纸裹着,虽说拆开来不过几文,毕竟是个吉利好彩头,拿到的人都满面欢喜。

    佝偻着腰的大脑袋小孩没要喜钱。抬轿子的人刚出来,他就主动挪到更加靠墙的地方,把自己藏得更深。高高的白粉墙根下,红灯笼的影子里,他看着那些人来来去去,却没人看他一眼。

    “你就是张阿毛?”大黑马在小孩面前停下,问话的人是裴寂。

    阿毛并不难找。裴寂在村口打听了一下,几乎无人不识。“他老娘招惹了妖怪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张阿毛,陶记酒铺当家酿酒师张一发的儿子。如果和平常人一样,他本该在陶记酒铺里学习酿酒师手艺,最终继承家业。然而长得太过惊悚,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妖孽。

    裴寂的声音并不大,阿毛却惊得缩成一团。就像被踩到尾巴的流浪猫一样,他本能地切换到防卫姿态——缩起脖子,低着头,双眼带着仇恨的眼神往上盯。看见这小子咬牙发狠的模样,裴寂只能无奈地一笑:“别误会,是你娘托我把这个带给你。”他弯下腰,手递到阿毛面前摊开,掌心里一枚染血的金花钱。

    惊讶、悲伤、恐惧、崩溃、裴寂设想过许多遍眼前的场景。如何将妇人的死婉转地告知阿毛?太难了,毕竟只是个小孩而已啊。然而、阿毛的成熟远超想象。

    “我娘已经死了,对不对?”

    小孩从裴寂掌心里取走金花钱,冷静得就像一块雪里刚掏出来的石头,“我爹嫌她晦气,一直想娶个新女人,然后黄道士就来了。他们进门就说我娘招惹妖邪,不许分辩,拖着她头发就走。本来今天挺高兴的,她早早出门,一回家就张罗着做饭——连橱柜里舍不得吃的一小口袋白面都拿出来了,说有好事,先蒸一屉肉馒头,等蒸好了再告诉我。好事?我猜是这金花钱吧。酒铺里每个师傅生了男孩,东家都送一枚的,单单我却没有。她不知道怎么去求了来——但是,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眼前这小孩的话比三九冰雪还冷,堵得人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好久,裴寂才回答:“记住你娘的期待。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把“人”这个字咬得特别重,“你长什么样,并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逃避,也不用自己骗自己。你看我眼睛,是不是很古怪?曾经也有不少人叫我怪物,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你接受自己的长相,谁也没办法拿这个来伤害你。”

    张阿毛冷笑:“我想骗自己是个正常人也不行啊。唯一整天琢磨这事的,只有我娘一个。结果如何?黄道士说她勾结外魔,修炼邪术,拉到野地里就杀了,跟宰一只鸡差不多。有谁替她说话?有谁替她打抱不平?没有!我爹还感谢了黄道士五两银子。他一直跟村西卖豆腐家的小桃眉来眼去,这下可好,唯一碍事的也没了。要是我现在就倒下去横死路边,或许他会更高兴。反正我还不如一根搅酒糟的棍子高,根本没法继承他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