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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苔莎起初的路程,跟风里的蓟絮一样,是没有准方向的。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恨不得那时候是晚上而不是早晨,因为那样,她就至少可以忍受痛苦而没有让人看见的可能了。她在那快要死去的凤尾草和带露水的灰白蜘蛛网中间,忽忽悠悠地走了一会,最后到底把脚步转向了她外祖的住宅。她走到那儿的时候,只见前门紧闭,并且还锁着。她就机械地转到住宅马棚所在的那一头儿。她从马棚的门口往里看的时候,看见查雷站在里面。
“斐伊舰长不在家吗?”她问。
“不在家,小姐,”那小伙子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他上了天气堡啦,总得天黑了才能回来。女仆放了一天工回家去了,所以把门锁起来了。”
游苔莎本是背着亮光站在门口儿的,同时马棚里的光线又不很充足,所以查雷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那狂野的态度,却惹起了他的注意。她当时转身穿过庭园,往栅栏门那儿去了,并且一会儿就叫土堤遮住了。
她走了以后,查雷眼里含着疑虑的神气,慢慢地出了马棚,走到土堤的另一个地点儿上往外看去。只见游苔莎正把身子靠在土堤外面,把脸用手捂着,把头靠在蒙茸堤外满含露水的石南上面。这种泥污、寒侵的枕头上凝聚的露水,把她的帽子、头发、衣服,都给她浸湿弄乱了,但是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理会。这显然是有了难题的了。
查雷心目中的游苔莎,向来是跟游苔莎最初看见克林那时候她心目中的克林一样——觉得她只是一种邈若仙人的甜蜜幻影,几乎难以想象她会有肉体。她的态度那样尊严,她的言语那样骄傲,除了她让他握手那几分钟的幸福时光以外,他再就没有跟她接近的机会,所以他几乎就没把她看作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没长翅膀,属于尘世①,在繁琐的俗务和家庭的龃龉中间生活。至干她那内心生活的细情,他只能猜想测度。在他看来,她只是一个令人可爱的奇珍异物,命中注定要有绕天周行那样大的活动范围,而他自己的全部活动范围,却只能是那个范围里面的一个小点儿。现在她这样像一个无依无靠、灰心绝望的人一样,在一块荒凉、潮湿的土堤上靠着,叫他见了,又惊又怕。他再不能站在原处不动了。他跳过了土堤,走到她前面,用手指头去触她,同时温柔地说:“你不舒服吧,小姐。俺有能帮忙的地方没有?”
①有翅膀的是天使。
游苔莎抬头一惊说:“啊,查雷吗——你这是跟在我后面了。我今年夏天离家的时候,你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吧!”
“俺没想到,小姐。俺这阵儿能帮你点儿忙吗?”
“我恐怕不能吧。我只想能进屋里就好了。我就觉得头晕——没有别的。”
“你靠着俺的胳膊好啦,小姐;俺把你搀到门廊下面,再想法子把门弄开。”
他把她扶到门廊下面,把她安置到一个坐的地方上,就匆匆跑到房子后面,从梯子爬上了一个后窗,进了屋里,把门开开了。跟着他又把她扶到屋子里。只见屋里有一个旧式的马鬃长椅子,像驴车一样大。游苔莎就在那上面躺下。查雷在门厅里找了一件外套,替她盖在身上。
“你要什么吃的喝的不,俺去弄?”他说。
“你高兴的话,查雷,就去弄点儿。不过恐怕没有火吧?”
“俺会生火,小姐。”
查雷出去了,游苔莎能听见劈木柴、吹吹火管的声音。跟着他回来了,说:“俺在厨房里生起火来了,俺把这儿的火也生起来吧。”
查雷把火生起来了,游苔莎在临时的床上躺着,像在梦里一样看着他。火着起火苗儿来的时候,查雷说:“今儿早起凉森森的,俺把你推到火旁边吧?”
“好吧,又麻烦你了。”
“俺这阵儿去把早饭拿到这儿来,好不好?”
“好吧,你去拿吧,”她懒洋洋地嘟囔着说。
查雷去了以后,他在厨房里活动发出来的沉闷声音,有时传到她的耳朵里。那时她竟忘记了她在什么地方,有一刹那的工夫,得用力琢磨,才能明白那种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因为心在别处,所以觉得时间过的很快。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查雷就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上面盛着冒热气的茶和烤面包。
“放在桌子上吧,”她说。“我一会儿就去吃。”
他照着办了,退到门口那儿,但是他看她仍旧在那儿躺着没动,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要是你不愿意起来,俺拿给你吧,”查雷说。跟着他就把盘子拿到小榻前面,在那儿跪下,说:“俺给你端着吧。”
游苔莎坐起身来,倒出一杯茶来。“你待我太好了,查雷,”她喝着茶的时候嘟嘟囔囔地说。
“啊,这是应当的,”他很谦虚地说,同时努力把自己的眼睛躲着游苔莎,虽然这是他们唯一自然的地位,因为游苔莎紧坐在他面前。“你从前也待俺好过呀。”
“我怎么待你好过?”游苔莎问。
“你还是姑娘没出门子的时候,你让俺握你的手来着。”
“啊,不错,我让你握过。我那是为什么让你握我的手来着?这会儿怎么想不起来了哪?——哦,是啦,那是因为我要去演幕面剧吧,是不是?”
“是,你要扮俺那个角色。”
“我想起来啦。一点儿不错想起来啦——太清楚地想起来啦!”
她就立时又满心抑郁起来。查雷看她不想再吃再喝了,就把盘子拿开了。
以后查雷有的时候进来一下,看看火是否还着,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告诉她南风转了西风,问她是否愿意叫他采些黑莓给她。对于这些问题,她的回答一概是反面的,或者是不在意的。
游苔莎在长椅子上又躺了些时候以后,就从昏沉中挣扎着醒来,上楼去了。她从前睡觉那个屋子,还跟她离开它那时候差不多一样,这让她想起她现在这种逆来而难顺受的地位,比起从前来,变化很大,坏得无限,跟着她刚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带的那种模糊不清、形体难定的苦恼,就又在脸上出现。她往她外祖的屋子里窥视。那儿清凉的秋风,正从敞着的窗户吹了进来。当时她的眼睛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那件东西本来很熟悉,很平常,但是现在在她眼里,却含有新的意义。
那原来是一对手枪①,正靠着她外祖的床头挂着。本来她外祖因为那所房子非常偏僻,所以老把手枪装好了子弹挂在那儿,预防会有什么夜入人家的盗贼。游苔莎把眼盯在那一对手枪上,盯了老半天,好像它们是一页书,她在那儿读到了一篇新鲜奇异的东西似的。于是她很快地好像一个人自己怕自己似的,回到了楼下,站在那儿使劲儿琢磨。
①一对手枪:决斗时所用,故为一对。英国十九世纪中叶,决斗之风仍流行。
“只要我能那么一办么,”她说,“那于我自己,于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都有很大的好处,而可又连一个人都连累不着。”
这种想法好像在她心里越来越有力量,她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的工夫,跟着她的眼神儿里露出一种下了最后决心的样子来,不像以先那种茫然、犹豫了。
她二番转身上了楼——这次是轻轻儿地,偷偷儿地——进了她外祖的屋子,那时她的眼睛马上就往床头上看去。手枪已经不在那儿了。
手枪不见使她的目的马上受到阻挠这种情况对于她的脑子发生的影响,好像突然的真空对于身体发生的影响一样;她差不多晕过去了。这是谁干的事儿哪?这所房子里,除了她自己,另外就只有一个人。游苔莎不知不觉地走到那个开着的窗户跟前,往外看去,因为那个窗户俯视庭园的全部,能一直看到房外的土堤。只见土堤顶上站着查雷,因为土堤高,所以他站在堤上就能够看到屋子里面。他的眼光,急切、焦灼,直对着游苔莎。
游苔莎下了楼,走到门口跟他打手势。
“是你把它们拿走了的吧?”
“是,小姐。”
“你为什么把它们拿走了哪?”
“俺看你瞅它们瞅的工夫太大了。”
“那有什么关系哪?”
“你一早起老伤心,好像不想活的样子。”
“啊?”
“所以俺不能叫它们落到你手里。你瞅它们的神气里含着意思哪。”
“它们现在哪儿去啦?”
“锁起来啦。”
“锁在哪儿?”
“马棚里。”
“你把它们给我。”
“不能,小姐。”
“你不给吗?”
“俺不给。俺太爱护你了,俺不能把那种东西给你。”
她转到一边儿去了,她脸上那天头一次由早晨那种石头一般的死板样子,变得温和起来,她嘴角上那种绝望的时候就消失了的细致曲线,也有些恢复了。后来她才转过身来,对着查雷,声音颤抖着说:
“既是我自己愿意死,那为什么就不可以死哪?我和人生打交道,处处都吃了亏了;我活够了——活够了。你这是阻挠我,不叫我得到解脱呀。哦,你何必阻挠我哪,查雷?死并没有痛苦,只有活着的人,悲痛死者,才可以算是死的痛苦,而我连那种情况都没有,因为我死了,连一声为我而发的叹息都不会听到!”
“啊,这都是有了为难的事,才闹到这步田地!俺打心眼儿里说,俺恨不得那个把你弄到这步田地的人死了烂了才好,就是说这种话犯充军的罪,俺也要这么说。①”
①英国从前的法律,咒骂者犯罪。英国“充军”,一八六二年始废,故其影响仍在民间保留,所以查雷才这样说。
“查雷,这个话不要再提啦。你打算把你刚才看见的这件事怎么办?”
“要是你答应俺不再往那件事上想,那俺就像夜一样地保守秘密。”
“你用不着不放心。那股子劲头已经过去了。我答应你不再往那方面想啦。”于是她就走开,进屋里躺下了。
下午很晚的时候,她外祖才回来了。他本来要照直地问一问她;但是一看她脸上那种神气,可就把话咽住了。“不错,太糟了,不值得说,”游苔莎看出她外祖瞅她的意思来,慢慢地说。“老爷子,今天晚上我从前住的那个屋子可以收拾妥当了吗?我又要在那儿住了。”
他并没问这都是怎么回事,也没问她为什么离开她丈夫的,只吩咐人把屋子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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