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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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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昏黄,寒鸦晚归,楚宫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明烛如炬。清虚台昭华殿檐角的风铎映着最后一抹夕阳,平添了三分红尘闹趣。廊下,落落正叮嘱小宫女清整晨时新收的桂花,她年纪小,性子很有些活泼,轻快的声音透过层层帐幔传进来,仿佛还带着午后桂花的暖香。慕容秋不由地浮上一朵笑,刚要开口,却已经咳了起来。落落耳朵尖的很,匆匆跑了进来,浅碧色的一身衣裳映着手里一支醉芙蓉,让慕容秋恍了恍神,三两步走近了,慕容秋才发现那原是一朵绢花,她的生辰礼。这样的绢花,到今日,她有整整十八朵。

    这是前朝旧方,每年九月中,青玉为骨,细绢为瓣,数百朵将开未开的芙蓉花捣汁,细细调出颜色,比照着当年的芙蓉花魁晕染,才有这一朵夺天造化的芙蓉花。落落见她呆在那里,有些不安,犹豫着停了下来。慕容秋回过神,冲她招招手,小姑娘又开开心心地过来了,一面还炫耀手里的芙蓉花。这是她第一次做,不想去岁正好是一朵醉芙蓉夺魁,她精心养护了整一年,到昨天才启封,万幸十分成功。落落把花递上去,还一边在絮叨着骂太医院不经心:“小姐明明这样虚弱,新来的方子里居然都是些大补的药材,什么道理?”慕容秋不免失笑,问她:“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吗?怎么跑去看方子了呢?”落落眼圈红了红,嘀嘀咕咕说青鸾姐姐昨天挑了一夜,话还没完,一转头见青鸾站在殿门口,吓了好大一跳。

    青鸾见她冒失,不免眉头皱了皱,又顾及慕容秋在,并不言语,快步上来扶着。慕容秋一同长大的侍女原有十个,几年下来,只剩行六的青鸾与最小的落落。青鸾原是个美人,瓜子脸,一双桃花眼,总带着些许心事重重的忧愁,她性子十分安静,甚至带点胆怯似的顺从,她的姐姐妹妹们爱簪花斗草,她只喜欢刺绣,与落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她扶着慕容秋坐在镜台旁,慢慢开始给她梳头。近来一场风寒,慕容秋更瘦了三分,坐在那里,像屏风上拓下来的美人图,伶仃的手腕上两只碧色镯子,像两汪深碧潭水中支离的断枝。青鸾慢慢地开始梳头,落落也安静下来,炉香燃到了尽头,一缕香气无依无着地散开来,让人遗憾又欢喜。

    殿前的侍从已经二次来请,慕容秋在镜子里轻轻地笑了笑,额角的花钿在烛光里,细细碎碎地,衬出了一丝久违的俏皮。青鸾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都空了。慕容秋忽然就觉得无端地苦,仿佛这段日子灌下去的那些药一瞬间都涌上来,嗓子里细细密密地,全是往日不曾注意到的涩苦,她几乎要弯下腰去,可头上那朵醉芙蓉还俏生生的簪在那里,那些往日的欢愉又把她生生扯了起来。甜和苦在一瞬间,潮水一样涌过来,宽容又温暖。门外,内侍正诵殿前刚得的贺词,是新科状元呈上的。慕容秋在贺词里缓缓起身。夜宴,已经开了。

    今年的生日宴,照例还是在重华宫,殿前,芙蓉花层层叠叠锦绣一般铺开,慕容秋照例也只是在正日子露个脸,在这年年声动京华的宴会,主角倒像是高高悬挂在正堂的一个“寿”字,宾客来来往往,客客气气地问声安,又一头扎进软红十丈里,它只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等着一年年被悬挂又收进库里。

    慕容秋被侍从簇拥着进来的时候,殿前歌舞正演到'桃夭',正当韶华的女孩子们着桃花色衣裙,且歌且舞,像另一个春天已经来了,暖风熏得游人醉。这支舞,她看过太多次了,一样的青春韶华,一样的年光潋滟,一样的衣裙发饰脸庞。她蓦地抬头,主位还空着。再过半柱香,整个楚宫最尊贵的三个人就会坐在那里,歌舞会演到“破阵乐”,大家会一起饮今年第一杯菊花酒,然后宾主尽欢,她在心里默默地数了数,不由笑了出来,步履也轻快了些许。直到坐下来,这种轻快还恋恋不舍地在她周围徘徊,衬着烛火芙蓉,豁然撞进了宋祁的眼睛里。这位舌灿莲花的新科状元低下头,莫名不自在起来。他呈上的那篇祝寿辞原是惯例,琼英院的同僚们回避着,可有可无地交代着他,他也就可有可无地听着,不外是夸人的话,一个久居深宫的前朝公主,能夸的也不外那么几样,贤良淑德慎,温顺恭俭仁,可着好词好句也就是了,年年大家斟酌着贺一贺,这位公主也不过笑着听一听,正史野史街谈巷议的,增点文采风流的影子。可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位公主。

    她太瘦了,和传闻里,没有一分是像的。他不是死读书的人,虽然年少轻狂,却也知道传闻不可尽信,经史子集里来来回回的帝王将相诸子圣人,一位位都被涂上了金粉,还得隔着一重重纱,真真假假里,让人只能敬着。可传闻里,又多半藏着一点什么,全是胡编乱造,又算什么传闻呢?泥胎子也有一个,才好描金绘彩。一个人,活的和传闻里没有分毫是像的,或者已经决意,或者别有用心。可是,这又是谁的决意,谁的用心?他脑子里纷纷杂杂的,险些撑不住这一分悠然从容,然而四下一望,满堂焕彩,主位上的公主收了笑,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寿辞里,他于是便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