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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饕客站定在岸边的高处,面含微笑,不动如山,晚风里像一座大山般巍巍高耸。
只一个恍惚或是一个刹那,阿米兰觉得他有几分的眼熟,可是又一细瞧,只见他长须长髯挂满在脸上,两只眼睛睁的溜圆,一身的青袍子,倒和老驴同色。
“这造型?“阿米兰腹诽:“一定是个高手,还真是深藏不露!”
老饕年岁别无考,须髯玄发美清杨。虽然好认,可是阿米兰却看不清楚他真实的面容,已被一脸的大胡子遮盖。
这时候,老驴已甩干了身上的江水,也不管水中的阿米兰,倒是屁颠屁颠的跑向了高处的老饕客,也许是被同色相吸?拿着一个湿漉漉的驴头蹭那老饕客的手臂,一幅父慈子孝的模样。
阿米兰吸了吸鼻子,本以为会是醋酸味,可却闻到一股肉香。
“哈哈,小神医,就知道你死不了!”那“美髯公”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又朝着阿米兰招了招手,转身回头走向岸边的远处。
江边荒芜里,却有一座破败的瓦屋,已支离破碎,砖倒墙伏。屋内,如豆的灯火随着江风摇曳,似灭未灭,似生未生。
黑黢黢里的一摊火光,尤其的显现。
阿米兰学着老驴的样子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再仔细一瞧周身的景致,已身在群山中的江边。
药谷里的溪涧连着江?
江是大江,山峦无尽,江上无船有风,月影浮动,潋滟的江流里江风吹皱了弯月。
已不知过了多久,竟漂流至此?
阿米兰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在药谷发生的事情就在刚刚,心道:“那生着血色双翼的人是谁?为何又认识我?
上次漏了网?
那有这般便宜?
不可?“
心中冷笑,犹自强做镇定,心道:“终于有了一丝的蛛丝马迹!”正自恨恨,老驴却跑了过来,带了一缕的香风。
香是肉香,风是暖风。
阿米兰此时才觉得浑身酸痛,好似散了架又被重组,全身无一不摇晃,像是辆破旧的马车。
仔细的查看了下身体,还好,还能走路。剑和珠串都在,丹田里的那一道剑气也安安静静的躺着。
“就知道你死不了?”阿米兰重复了一句。
单单的活着,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宿命,而江湖人的宿命是死亡,阿米兰很清晰的知道这一点。
马革裹尸是战士的荣耀,死在仇人的剑下,是江胡人的挽歌。
“哦——啊!”
老驴好似有些急切,不耐烦,咬着阿米兰的袖口把他往江岸远处里拖。那老饕客早已在破屋里燃着了一堆篝火,篝火上架着一头小兽,正拿了个兽腿,吃的欢快。
“憨货,这就去,你就不怕那个老吃货杀了我?“
阿米兰拍了拍驴头。
“要杀我也不在此时,或许早已动手了!”阿米兰一边自语,一边往高处里走,道:“老驴,见着了吃的就不认主子了,刚才在江水里也没见着你咬我上岸,这会子见着了吃食倒是蹦跶的勤快!”
“哦——啊!”
老驴一声嘶呜,状若很是委屈。
江风,破屋,篝火,山峦里尽是回声:哦——啊,哦——啊——啊——啊……
“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无惧……”阿米兰突儿一笑,道:“老驴啊,带路!”实是他这辆摇晃的破车,虽仍能上路,可是也稀里哗啦,七哩哐啷。
“老丈请了,是您救了我?”阿米兰已走到了篝火边,躬身问道。
虽心有戒备,可仍是坐在了篝火旁。夏日围炉,已是奇景,可好在江风湿冷,又满身的水渍,倒有几分舒爽。
打了个冷颤!
老饕客笑眯眯的指了指篝火上烤着的兽肉,又熟练的撕了一大块给老驴,自已兀自吃肉,又摸出了两囊好酒递了一囊给阿米兰。
酒肉不禁,动做飞快。
破屋里酒香肉香弥漫,阿米兰喉头微动,肚子里更是“咕噜噜“作响。
心下一松,心道:“先吃饱再说,谁又能毒死我?“
或许是被酒香所诱,或许是没有感到一丝的杀气,阿米兰没得想暗嘲自己太过小心,不够洒脱。
造化弄人,他已前可不是这样。
正要去撕兽肉,却发觉木剑仍被他捉在手里,攥的紧紧的,指骨节上已泛着白。
“哈哈哈哈!“爽朗的一笑,阿米兰尴尬道:”让老吃货,不,前辈见笑了!“
老饕客果然是饕餮客,那有空理他,只是和手里的酒肉轻着劲,当然是酒肉败下了阵来,一会就把一根肉腿消灭个一干二净。
呼!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老饕客顺手捏来一颗草根,边斜靠在矮墙边上边用草根剔着牙,没有一丝高手的风范,倒像是个老乞客。
可阿米兰心知,这个老饕客怕不是平常人。
平常人谁会三番五次的盯着一个人不放,一边冒着坏水,揭人的短,一边又伸手救人?
可真是个怪人!
“感谢前辈救命,敢问怎么称呼?“阿米兰一边祭着五脏腹,一边道:”萍水相逢,前辈一边在铸剑镇中下套害我,现下又救我,倒让人迷惑不解!“
这确是事实,阿米兰也只是顺口一问,心里虽然好奇,可更多的却是疑惑,戒备。
沧海里的独木舟,只有努力的让自己浮在海面,不然也只能船翻人亡。江风如怒海,老饕客是温暖又肃杀的夜,阿米兰只能是一艘小破船。
老饕客咧嘴笑笑,可是胡子太长,反倒不知道他是咧了嘴,还是笑没笑,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咳声回荡。
声音沙哑又清脆,像是老烟杆的嗓子。
“我啊,无名无姓!“老饕客胡子抖动,拿手里的草根逗弄破屋里逐火而来的彩蝶,微一抬头,道:”你姓阿,那我也便姓阿吧,你看那彩蝶飞舞,逍遥自在,虽飞不高,飞不远,又脆弱不堪,可好在无拘无束,飞……,你便叫我阿飞吧!“
老饕客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阿飞?阿米兰苦笑,心道:“这也算是个名字?顶多算个不怎么浑的浑号!“
想了想,江湖上并没有这一号人,至少老棍儿叔没和他提到过。唔,也不是,老棍儿叔的小人书里,倒是有个叫“古龙”的写过一个话本,无情剑阿飞?
话本里的名字,又怎么做的了数?心道:“你是无情剑阿飞,我可不是多情的公子,手里也没有飞刀,唉!就连打造了三套钢针,怕是也寻不到了!”
无名,随手便起了个名字?玩笑一般,边灌了口酒,阿米兰边道:“前辈不想告之名姓倒也无妨,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一脸玩味,这也正是他的疑惑之处。
是啊,世人行事总要有个缘由,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两人既不相识,老饕客又不是阿米兰他爹!
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老饕客微愣,笑了笑,扔了手里的草根,又顺手拿了一颗,浓密的胡须颤道:“我不告诉你……“
那被逗弄的彩蝶儿已飞进了火塘里,噗呲一声,却有更多的飞蛾彩蝶飞了过来。
这就有点无赖了啊!
我不告诉你,或许是不便告诉,或许是不想告诉,或许两者皆有。
可是阿米兰浑不在意,只是讪笑了一声,继续吃肉喝酒,连身上的湿衣服也已干了时,只听得四处虫呜之声。
夏虫欢唱,叽叽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喳喳!
更有夏夜江边,江风送爽,银河弯月照破屋,一团和谐。老驴躺着,阿米兰枕在吃饱了的老驴肚子上,一点也没有因为身边有个叫阿飞的怪人而觉得不适。
“那前辈该知道两个血衣人是谁吧?这对我很重要!”
阿米兰把“重要”两个字说的极重,仿佛已能听到牙齿的摩擦声,心里怀着期待。心道:“怪人也好,阿飞也罢,既不愿杀我,那便给我解惑吧!”
心底里的怪兽蠢蠢欲动,两眼血红。
“阿米兰,你应该忘了仇恨!“等了半晌,阿飞突地说道:“仇恨已让你颠倒迷离,看不清自己,一叶障目,或许你应该把仇恨埋在心底!
这世间的仇恨,虽说是被侮辱与被损害后的怨恨和不满,实则是自己太过弱小,你如果能一剑斩了仇人头,又何需怨恨?
只有引剑成一快,醉枕仇人头的欢畅,归根结底,你太弱小了,弱鸡!”
阿飞一边说话,一边手里彩蝶儿翻飞。那彩蝶儿无论如何使力,都飞不出阿飞的手掌心。
风轻轻的吹,阿飞的身上飘过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一挂银河,一弯月,枕江夜话,鸡同鸭讲。
哼!
任谁都会不满,事不关已,云淡风轻,阿米兰很想说:“你放屁!“可是话到嘴边,想了半晌却道:”阿飞,你说的很有道理,谢谢你的酒肉,我们算是酒肉朋友了!“
那言下之意即是:朋友还是喝酒吃肉的好,大道理我也懂得,你闭嘴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朋友下一刻会不会奋起杀人,可是这一刻却是朋友不假!
笑了笑,阿飞又道:“阿米兰,你不仅要放下仇恨,你更不应该去天启城,毒堂……仇,自有人来报!“
心下微惊,阿飞虽然口严,可还是漏了一点缝隙,阿米兰道:“你是毒门的人?毒门可是都死绝了,我亲眼所见!”
眼中已噙着泪。
阿飞先是沉默不语,良久才说了一段很没有头绪的话:“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的多,虎狼要吃人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说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
“所以你宁可与虎狼做朋友?”阿米兰凝视着他,想了想说道:“我是虎狼吗?我们也算是酒肉朋友了吧?”
阿飞沉默半晌,忽儿笑道:“好个酒肉朋友,我很开心,倒是想和虎狼做朋友,只是他们却不会喝酒!”
阿米兰懒得理他,只是觉得那一阵阵的血腥味特别的受用,心下想着:“你要杀便杀吧,何苦拿话噎我?虽不知道你是何人,又有什么目的,可总觉得你有些亲切。
也只是亲切而已!
我已经放下了防备,你为何还不动手?“
唉!哈哈哈哈!
阿飞先是叹了口气,又突地大笑起来。
这是阿米兰第一次见人笑的如此放肆无忌,他从未想过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就连脸上浓密的须髯都已变了形。
“你要好好活着啊!阿米兰!”
阿飞从墙边站了起来,他斜靠时松松垮垮,一幅没所谓的样子,站起来时却如一柄利剑,一柄惯常杀人的利剑。
血腥味扑鼻。
又深深的看了阿米兰一眼,便转身走入黑夜里。
借着夜的微光,阿米兰只见他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像是一个微小的蚂蚁走入了庞大的象群。
阿飞是蚂蚁,无尽的山峦便是象群。
他一边走着,似乎一边身旁起了黑雾,黑雾如轻烟,丝丝缕缕,人和黑夜再不分彼此。
叽叽叽叽!
虫呜蛙唱,夏夜晚风拂柳,月上中天照瓦屋,阿米兰靠在青驴背上,已听到青驴震天响的呼噜声。
心中一暖,鼻头一酸。
松开了紧攥着剑柄的手,拍了拍驴屁股,道:“憨货,别的驴都是站着睡觉,你偏要躺着,你说你是不是头怪驴?“
“你是不是个怪人?“
呼噜噜,呼噜噜。
怪驴已经睡着了,怪人也已没了影踪,只有满天的繁星和破屋里心事重重的少年人。
月夜有风,少年人的心已乱;思绪翻飞,又心中笃定。
“你是谁?山道里扔飞镖的人是你吗?药谷里一团黑雾里的人是你吗?“
阿米兰呓语。
他的脑海里,突然便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许多年不曾见过的人,一个心底里的影子,年少时的城墙。
哽咽,泪如雨下。
……
这时候,大江里,楚逍遥已租了条大船,正沿江而下,拎着个酒壶,也不知道已喝了多少,大着舌头对着江中喊道:“举杯邀,邀什么来着?……
入娘撮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