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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各种千奇百怪的恐惧症中,有一种名为深海恐惧症,说的是只要看到展示出海洋浩瀚无底的深邃的图片时,人就会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感,哪怕这个人没有去过海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铭刻在基因里的恐惧,也许是人类来源于海洋的侧面证据。
而湖令人恐惧的并不在于深,而是幽。这片静谧无波的深湖,就连水纹波动的声响都被禁锢的湖岸剥夺了,就像在一个硕大如屋的烧杯中灌满了水,然后逐渐往里滴入腐朽的汁液,人在其中,分不清方位,只有充斥一切的幽绿......
断枝枯叶,朽烂如棉絮一般的根茎与垃圾,空矿泉水瓶斜插在湖底的烂泥塘中,稍微一搅动就会漫起浑浊的泥水,但潜藏在泥沙与枝草之下的,会是什么?
我企图伸手去触摸那方石匣,而周容并未阻止,他的眼神颇为玩味,我心里没底,却又被一股好奇心驱使着,好像大脑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把它拿起来!
我的手刚一靠近,周遭的水草立刻就像受到惊扰一样,如同无数的鸦青色长发拥有了生命,向我们三个缩拢,我心中一悸,手就颤抖了一下——没想到周容此时却突然从身旁靠近,抓着我的手往石匣上一放,五指一捏,将整个石匣从石人托举的掌心中拿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石匣底部有一个极细的拉力与我们对抗,但那个力道很轻微,仿佛是一根粘稠的蛛丝在连接着石匣与石人,这么一扯之下,蛛丝立马蹦断了。
我心里是咚咚咚地打鼓,一股血液从脚心猛灌头顶,一时慌乱地四处打量,直觉有什么东西被我这一扯给唤醒了。
大致有三秒钟的纯粹的安静,我们没动,水草没动,石人也没有动,但是这种安静本身就如同一个硕大的阴影低下头来俯视着我们,那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丝安宁,死亡前的默哀。
异变来得极其突然,我以为我的眼睛长时间在阒暗幽冥的湖底产生了某种光线漫射的幻觉——是那一对石人咔咔咔咔地将相对的头颅转了过来,正对着无措地捧着石匣的我,明明是糊烂破损的一片凹凸不平的脸上,竟然弯曲出一个令人恶寒的笑脸,一道裂缝急剧扩大,就像一个人从浅笑转为狂笑,那张嘴为了笑,生生撕裂开,直咧到了耳根!
我浑身的汗毛当即就全部竖立起来,挣扎着就向外逃窜,但手中捧着这个石匣,脚底一时抽筋,怎么拍打都没有半米的游动,一瞬间我以为我是沉浸在了某个梦魇中,在梦里我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跑开半寸。
但马上冉莹来拉扯我的手臂,将我从做梦的臆想中带了出来,眼前一幕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方才不过脑子的一扯如同捅穿了蜘蛛窝,无数不足巴掌大的虫子从石人的嘴里,身下,泥泞中涌了出来,我根本数不出那究竟是一千还是一万只!
眼前这层层叠叠争先恐后爬动的虫子几乎将我恶心吐了,一股酸水从胃里几乎喷出来,但我口中衔着呼吸器,只得又生生咽回去。
这时我凝神一看,这些虫子有的生着一对螯状的口器,有的却是像蝌蚪一样拖着节肢昆虫一样的尾部还长着长短不一的两支触须,头部如同一个铁铲,乍一看就像小型的抱脸虫,妈的,这不就是小时候在乡下水塘里见过的血簸箕吗!?
尽管认出了这些虫子的身份,但我依旧惊惧于这个可怖的数量,我们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往身后极速退去,但那些虫子如鱼得水,游动极快,我裸露的手背上立刻就被窜上来的一只一指大的血簸箕咬住了,我瞪大双眼,这玩意我记得是很温顺的益虫,不咬人的啊!
我下意识地把石匣往腋下一夹,就伸手去拔那只虫子,这一用力掐,血簸箕的头和身子中间就被我掐断了,尾部还在我的手指间扭动,但那铁铲一样的头部却还牢牢地吸吮在我的皮肤上,这东西就像蚂蟥一样在吸血,扯都扯不掉!
我立刻对着周容和冉莹指了指我的手,想告诉他们这种虫子会吸血,哪知道冉莹正面对着我们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紧绷,我心中暗道糟糕,顺着她的视线一瞥,老天爷这次不仅是来抢饭,简直就是要把我就地送走——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扁头鱼,六支腮须在它的血盆大口周围飘动着,尾部几乎有我两条大腿那样粗壮,无磷,黏腻腻的极为恶心。
这不是传说中只生活在欧洲水域的巨型六须鲶吗!不等我惊叹,那张扁阔的血口大开,露出上下两道细密如砂纸一般的牙齿,一层叠一层,大概有百来颗牙,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够了!这张嘴把我嚼烂那是绰绰有余。
后有虫群前有巨鲶,周围更是幽冥水草包围,如果我这次还能留一条命,下次出门一定要看黄历!
我感受到身后如同水沸腾一般的细微震荡,知道那是虫群已经在逼近,后脖颈一痒,像是被带有倒钩的虫足抓到了,我不敢想象自己后背是不是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我极为绝望地转头望向周容,他已经将细剑抽出伞骨,显然这次的虫群与巨鲶并非受游魂牵制,而是纯粹以自己意志在活动的活物,他这次也只能硬碰硬了。
就在对垒一触即发之际,我屁股上突然被狠踹了一脚,想来那位置只有冉莹能够到,我被她一脚踹得往上游去,我清楚她的意思,这是要我赶紧先走。
瞬息之间,她人也如一支利剑离弦,疾射向那六须鲶,她整个人在那怪鲶身侧,竟还显得娇小。巨鲶一个扭身,整个湖底的水纹都剧烈动荡拍击,人在其中几乎把握不住方向,原本冉莹滑到它腹下,还来不及动作,就被它巨大的胸鳍撞到一旁,整个人在原地倒转了一圈,它整个狂扭了起来,水流搅动,即刻勾转出一阵漩涡,将我也带了进去,三个人就像扔进洗衣机里的布偶娃娃,前后左右疯狂翻转,脑子里就像塞满了浆糊一样立刻麻木了。
我只能拼命抱紧石匣,闭紧嘴咬住呼吸器,哪怕稍微一放松,都要被吸进它那张血盆绞肉机里。
可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朦胧起来,一阵阵的迷糊,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之前被咬中的那一口,莫非是带毒的!?
视线如同梵高的画作一样全部都是光影扭曲的,巨鲶的轮廓变成一道波浪般的线条,我向一侧游开,企图躲避它的身体,没想到直接一脑门撞到了他的眼睛上,此刻我根本看不清眼前虚实,它那细密的森森牙齿擦着我的手臂就过去了,我后颈一紧,被一双大手捏着往后拖,一转头,是手持细剑的周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巨鲶,好似斯诺克高手在击球前那几秒钟的凝视,心中计算着击球的角度与路线,突然,他左手将我往身后扔去,右手顺势扭身,那支细剑平直刺出,顺着那鱼头的腮沿猛插进去,一拧一抽之际,一小股白花花的浑浊血泡被他带了出来。
而我向后被抛出的时候正好看到身侧那大片的虫群在水中铺天盖地如同马蜂出窝一样密密麻麻地扑来。
此时冉莹挡在我身前,她大概是借鉴了巨鲶的捕猎方法,利用脚蹼的作用将整个人如同风车大回环一般不断旋转形成漩涡,她反手持匕首,在这漩涡中制造出一阵刀风,但这毕竟是在水下,虫子依托水纹的特性,利刃没有着力点,效率极低,很快她的体力就会被消耗殆尽。
我突然听见一声极其刺耳的哨声,那声音完全不像是在水中传播来的,非常清晰,立刻我的身体就僵住了,眼前乍白,仿佛是走马灯放映一般,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光景——
天幕高悬,澄蓝刺眼,我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干净的天空。随即我的视线被拉到身前,这似乎是巨石修葺的巨大城门,两侧烽火熊燃,耳际是震撼人心的鼓点。
巨鲶呢?我不是在湖底吗?
就在我茫然之时,城楼下的战马嘶鸣声,听不懂的方言的叫骂声,还有盔甲摩擦与脚步踏在土地上的哒哒声,都令我感到陌生而惊慌。
眼下那正是万人方阵,个个虎视眈眈,一方大纛绣着赵字,迎风猎猎而舞,我似乎心知对方师出有名,但却并不胆怯,此刻我大手一挥,一支骑兵顺着战鼓声冲进敌阵,来回刺杀,转瞬间便在阵中撕出一个破口,敌方将领看来是个没有能耐的庸才,被震慑得连连勒马后退,阵型一乱,人心大散!
我两壶醴酒下肚,浑身发热,脑子里飘忽轻盈,正想着将怀中早已准备好的鬼哨拿出来亮亮相,我心知这是我准备已久的宝器,平荡王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尽凭着这鬼哨所支配的军队!
我本无意造反,是庾贼台府逼我!思及此处,我趁着酒兴喊道:“吾门子孙尽为英雄,吾岂有不王之理?马来!”
身边部下虽执意阻拦,我却一心想教这帮尊王之辈见识见识鬼神之力,我只取一支点矛,驭单骑杀出阵去,从胸口处摸出那支鬼哨,猛得吹响--
一时沙尘飞扬,旌旗无风自动,我狂笑不止,一股肃杀阴沉之气自那城中隐秘之门内呼啸而来,唯有我眼中可见,昏黑哀鸣如恶鬼现世,那便是我由地府之中所借之兵!突然那股玄魂似乎失去凭依,猛烈震动,我惊愕之际,仿佛劲风袭来,我跨坐马上整个人倏地一僵,心脏如同冰冻般,寒气将我整个人裹紧,那战马却不听使唤,直冲着敌军中军突进,我想勒马制止,而手脚已然失去控制。
反噬!我心中惊呼,但一切已是旦夕变色,两支长矛猛得贯穿我的胸口,在战马纷踏间我被钉在地面上,顾不得剧痛,我转头想伸手去抓那掉落的鬼哨,却早已被无数双战靴淹没,眼前唯有一片血红,敌军疯癫一般冲上来抢夺,一刀断首,我的人头滚落在一尺开外,眼睁睁看着无数刀刃挤在一起,争抢着切割我身上的肉块,每块肉都标定了赏银,血腥与狂喜交织于一处,而我的耳际中只有恶鬼狰狞狂笑,你们、出尔反尔......
“竖子敢尔!”
千刀万剐的剧痛中,我昏昏浮沉,一怔之下,又是满眼幽绿,我的脑中炸裂似的疼,再一凝神,只见那虫群之前,是昨夜那帮鱼爷爷,个个膘肥体壮的鲤鱼,几乎是碾压之姿,囫囵吞吐,就在这享用自助餐的功夫,就已经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这是怎么回事?我四下寻找他们的踪影,在头顶才看见那被割出数道白花花切口的巨鲶,是周容和冉莹!
周容身旁的湖水被染成淡淡嫣红色,我往上游去,才发现他的手臂上被划出一道约有五厘米的刀口,血就和不要钱似的往外洇开。
这时他的余光也许是看到我恢复了神智,他向冉莹使了一个眼色,冉莹立刻领会,与我相对而来,我正想招呼,她却不由分说拽紧我的衣服,向战局之外飞快游离,我脑子空白一片,回头去看被留下的周容。
他此刻左手伸出两指,仿佛在指挥着什么,巨鲶身上却被大片水草包围,紧紧裹覆其中,他登时打水倒悬,跨坐在鱼身之上,双手高举起细剑剑柄,猛得对着鱼头上方一处软肋刺下,整个剑柄都几乎没进翻白撕裂的鱼肉中,他手肘一折一拧,剑身斜出,挑起一根粗长如指的亮白的鱼筋,仅就这一下,那鱼终于侧翻仰肚,再不能动弹。
我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被冉莹拖上了岸,顾不得这石匣珍贵不珍贵,往草地一扔,摘了呼吸器就开始狂吐。
昨夜被划破的口子因为没有缝针,一顿剧烈活动又挣裂了,疼得要命,脚踝破口也疼,后背不知道是吸附了多少虫子,麻痒得很,我一倒地,就听见咯吱咯吱的,不知道多少虫子被我压瘪了。
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但凡我当年高考的时候有这股拼命劲儿,我现在就应该在北大好好待着,当我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在这里狂吐胃液。
随后周容也拄着伞柄上了岸,这次他终于也有了狼狈相,不再是那副淡然不羁的嘴脸,只可惜我们仨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我看向冉莹,她倒还好,没什么新添的伤痕,那看来在我陷入魇障之时,受伤最重的反而是周容。
我不理解的是昨晚要拿我下酒的鱼群和水草怎么突然临阵倒戈,帮起我们来了。
冉莹这时已经喘息均匀,站起来去看周容的手,说道:“你带没带杀菌的药品和包扎的纱布?这么大的口子敞着不行,很容易感染。”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我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言下之意你不是最牛逼的吗,怎么这么惨?
虽说我有故意气他以报复昨夜之嫌,但毕竟没有他最后那利索的反杀,我可能这条小命又得交代了,还是挣扎着起来想去车上替他找找那些应急药品。
谁知他冷淡地吐出几个字:“自己割的。”
我一愣,一句‘你有病啊’噎在喉咙里,想来他也不是那种随地自虐的人,“为什么?是因为那些鱼群?”
他瞥了我一眼,自顾往回走,缓慢说道:“因果律能断,自然也能借。”
我一时只想到林正英那经典的电影情节,“什么意思?僵尸道长啊?”
周容懒得理会我,倒是冉姐摇了摇头,猜测道:“是等价交换。应该是用某种代价交换这些游魂的配合,血液只是媒介,就像是抵押物一样。”
和鬼做买卖?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我皱着眉,说不出话来。比起担心,更多的是自责,没想到我不过是一昼夜的时间,已经从想自己为什么是那个陷入困境的倒霉催,变成了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去解决这种困境。
周容后备箱里有一个大药箱,里头各种急救用品一应俱全,不得不让人联想这家伙平日里干的是不是都是这种卖命的买卖,冉莹用碘伏在他手臂上简单消毒,也没做麻醉,就拿着一个像订书机一样的缝合器,咔嚓几下把那条大刀口给钉了起来。
我看着都一阵肉疼,不知道他这人是真能忍还是为了面子强作镇定,连冷气也不倒吸一口。等他的伤处理完了,这就轮到了我,我可真没有那么大的偶像包袱,伸手让冉姐拿打火机把那只血簸箕的头给烫了下来,后背我看不见,我脱了上衣,就感觉一阵火烧火燎。
反正最后都涂喷了杀菌喷雾,又涂上碘伏,每个人都口服了消炎药。我不敢用那种订书钉,央求冉姐别缝我手心的口子,她被我缠得无奈,只好用一种胶水一样的液体暂时把我的口子给粘起来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们仨用半条命抢上来的石匣,这个石匣不带锁,封口处是用蜡油灌注的,这么多年也没有脱落,我看着周容,他对冉姐点了点头,冉姐便取下手腕处的手链,用那羊蹄小刀将蜡面切割开,缓缓打开了这个石匣的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