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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热的水中浸泡了身体,冯素贞整理了下思绪,将今日接仙台上种种怪事罗列出来,想捋出一条线来。
她就这样发着呆,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多时间。
沐浴之后,冯素贞重新给自己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家居常服从房中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下人上前禀告道:“驸马爷,李夫人求见!”
冯素贞颇为意外地挑高了眉。
刘倩自门外迤逦行来,见到冯素贞正站在院子里,立即向她深施一礼:“刘倩此来,是专程向驸马和公主致谢的。”
冯素贞避过她的礼道:“李夫人这谢从何来?”
刘倩道:“驸马公主为我父母和兄长在妙州置业,刘倩感激不尽。父亲操劳半生,现在总算是过上了田园牧歌的闲适日子。”
冯素贞道:“这有什么谢的,那置业的钱也是用的刘家自己的资产。绍民怎敢居功?”
刘倩又道:“我父兄对朝廷唯一的牵挂便是这劳民伤财的接仙台,没想到,驸马奇思妙想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我父亲听我说了其中机巧之后连连夸赞,说你有丁谓之才,再过几年,定然能成一代名臣。”
冯素贞谦道:“恩师过誉了,这都是宋先生和太子的功劳,绍民也不敢居功。”
刘倩冷眼看着冯素贞的从容有度,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不改色,反问道:“李夫人何出此言?”
刘倩道:“你在接仙台上使出来的那功夫,兆廷认出来了,他说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色从容,她既用了这招式,自然也知道会引人生疑:“李夫人此言差矣。若是天下间会用降魔琴的人就是冯素贞,那这冯素贞,岂不是太多了些!”
刘倩自失一笑:“你不用紧张,你是也好,不是也好,其实都与我无关了。我此来也并非为了得到你一个确切的答复,除了致谢,我也是来告别的。”
“告别?”冯素贞神色微动。
刘倩缓缓说道:“我前几日去了父兄那边,父亲问我的近况,说是若是过得不适意就去妙州过活。”她顿了顿,低眉顺眼地笑道,“我想了想,我和兆庭在一起,确实过得不快活。”
冯素贞张了张嘴,想劝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刘倩全然没有在乎冯素贞的反应,只是一个人兀自絮絮地说着:“驸马爷,我和李郎成婚,也有将近一年了。这些时间里,我不说是举案齐眉,也算是相敬如宾,用心待他了。就是块石头,抱着怀里捂着这么长时间,也该捂热了吧。”
“不,没有,他的心仍然是冷的。这么长时间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只有冯素贞。”
“今日接仙台上,你用降魔琴破了欲仙帮的优势。兆廷他回来就魔怔了,一直在念叨着,觉得你是冯素贞。”
“我伺候他用饭,伺候他更衣沐浴,帮他上药包扎,他统统看不见,他只是念着冯素贞。后来,他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即便是睡着了,也喃喃念着冯素贞的名字。。”
“我特别地憾恨,憾的是生不逢时,没能和冯素贞见上一面;恨的是李郎不知好歹,不知珍重。”
“他们都说你和冯素贞长得像,你又会降魔琴,所以我想着,我既然想走了,就来见你一面吧。”
她细细端详着冯素贞的容貌,眉宇缓缓舒展:“若是冯素贞真是你这般精致又聪慧的人儿,我想我比不上你,也是应该的。”
冯素贞无话可说,不自觉地侧过身垂了眼眉。
刘倩醒过神来,自觉自己在人家院子里这么倾诉实在是不妥,用袖子蘸了蘸眼角:“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我向公主告辞之后,就走了。”说罢,也不等冯素贞开口,越过她进了正堂去寻天香。
“李夫人,”冯素贞叫住了她,“人和人,是没得比的。李夫人侠骨柔肠,忠孝淑娴,是一等一的奇女子。而那冯素贞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一些才思自恃多情的憨小姐。夫人不要妄自菲薄,李兄今生能娶了你,才是他天大的福分。”
“多谢驸马宽慰。”刘倩回眸莞尔一笑,向着她施了一礼,跨进了正堂。
正堂里面空无一人,刘倩错愕,左右一看,却看到天香正贴着门站在门口,老神在在不知想着什么。
“公主——”
“啊?”天香一个激灵向旁边一躲,待看清了刘倩方才涩声道,“刘倩,你要走?”
刘倩哑了半晌,压低了声音:“——你方才都听到了?”
天香迟疑道:“听到——了一些。”
刘倩见冯绍民仍站在院中,她咬了咬唇,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那我就不再说了,公主,我走了。”
刘倩洒然转身而去。
她没有对冯绍民说出天香曾驱使她去做的事,也没对天香说出对冯绍民身份的怀疑。
或许,她从来不是擅长揣度人心的官宦太太,但她确确实实是个恪守江湖道义的女侠客。
目送着刘倩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墙外,冯素贞这才心思沉沉地转过身,待看清天香的模样,她怔住了。
平素妆容清淡的天香此时好生打扮了一番,往日里散漫幼稚的双螺髻也梳成了飘逸灵动的凌云髻,再看她身上的衣着也是鲜亮明丽,越发衬得她光彩照人。
“公主这是——”
天香终于从方才刘倩的一番剖白中缓过神来,对着冯素贞展开笑脸道:“今日冬至,虽然白日里惊心动魄的糟心,宫里也没了赐宴,但咱们自己在家里,还是要郑重度过的。何况我可是险些就成了亡国公主,也算是度过了一劫,自然需要好生庆祝,”天香笑吟吟地到了她身边道,“怎么,莫不是被本公主的美貌摄了魂?”
冯素贞眨了眨眼,笑道:“这倒不至于,冯某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美人儿也是见的多了,何况平日里我常常揽镜自顾。”
天香顿了顿,端详着冯素贞眯起了眼:“驸马,脸大如此,是怎么装进镜子里的?”
冯素贞大笑:“只需找面大些的镜子就是了。”
天香到了冯素贞身边:“我方才见你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了,这是看什么呢?”
冯素贞朝西方天空一指道:“我在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西方的昴宿早早地升上了中天,衬着残阳的光芒隐隐发着光。两人都想起了昨夜星辰,竟都觉得恍如隔世。
天香撇开脑子里的琐碎思绪,拉着冯素贞进了正堂,冯素贞眼尖地瞧见了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酒——张绍民送来的那坛冬阳酒。
天香见冯素贞眼神不太对,立刻媚笑道:“张绍民说这酒就是冬至喝的,今日我们就少少地喝上些许可好?”
冯素贞看着天香一脸讨好,平心静气地说:“也好,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吧。”她大步走过去,拍开了泥封,自顾自地先倒了一碗喝了:“气味芬芳,回甘微甜,好酒,难怪张大人念念不忘。”
天香上前殷勤地又给冯素贞倒了一大碗,却是嗔怪道:“好喝你也慢些喝呀,菜还没上桌呢!”
冯素贞平素不大喝酒,这一碗喝着虽不妨事,却有些上头。但她从来自持,仍是稳稳坐着:“好,那就上菜吧。”
天香忙召唤了一声,顿时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了一盘盘的菜上来。
冯素贞因着头晕,不好乱动,但看着桌上从无到有的一桌子菜,还是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头:“公主,虽然说冬至一阳生,是要吃肉的,但你这一桌子菜做的,何等的暴发户啊!”
卤猪头、蒸熊掌、酱牛肉、炖猪蹄、烤羊腿、焖黄鳝、参鸡汤、羊肉锅、烧鸡、烤鸭、肴肉……放眼看去就是一桌子肉肉肉肉肉肉的通红颜色,冯素贞尚未下箸已经觉得一股子肉腥气直冲天灵了。
天香笑道:“有用的,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今日我可是收到了顾承恩的回信。近日察哈尔那边的交锋愈发激烈,前线的将士想吃肉还吃不到呢!”
“我倒是情愿把这些肉都捐给前线……”冯素贞顿了顿,“怎样,收到严凛泓的消息了没?”
天香点点头道:“顾承恩说剑哥哥作战勇猛,战功卓著,已经升了百户。只是他不爱说话,适合冲锋,不适合带兵,”她叹了一声,“他这性子,着实是孤勇啊,也不知在行伍里能否出头。”
冯素贞淡淡道:“有你关切着,顾承恩会对他另眼相看,想必前程不差,你不用担心。”说着,她又喝了一碗酒。
“g,你别光喝酒不吃菜啊!”天香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冯素贞碗里,“你啊,平时吃东西总是斯斯文文的,吃的又少,我今日才特意叫人做了一席全肉宴。你今天不要客气,大冬天的,拿出你的气概来!陪本公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冯素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借着酒劲儿脱口反问道:“你想要我有什么气概?是像那冷面杀手的一腔孤勇?还是像那九门提督的无微不至?”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楞。
冯素贞愣的是,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酸了点?
天香愣的是,怎么这话有些熟悉?
冯素贞不说话了,她刚空腹喝了两碗酒,胃里正烧着,也不嫌弃满桌子肉了,先随便夹了一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天香也压下了方才的异样,径直站起身来,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给冯素贞布菜。
冯素贞很努力地跟上天香的速度。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天黑得早,黑得沉。
天幕四合,今日明月暗淡,繁星满天。
城南李府,刘倩推开大门,慢慢地将眼前自己根本没怎么住过的小院看了遍。
在微寒的冬至夜里,她在这两进的小院里踱起了步子。
此时夜色已深,明天一早,她就会出城去往妙州。
主卧里的烛火亮着,她先是看到李兆庭的身影出现在窗边,继而那窗户被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到李兆庭已经梳洗一新,一扫白日的失魂落魄,站在窗边望着天空的星海。忽的,他眼神一凝,手中掐算着什么,口中喃喃道:“白虎张口?眼下欲仙已倒,局势明朗,此象怎会如此凶险……定然是错了……不准,不准……”
刘倩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跨进房里,决定向李兆庭告别。摇曳的烛火里,刘倩看到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三个小菜,两副碗筷。
“兆庭……”她低低唤了一声。
“倩儿,你回来了,”李兆庭的声音还带着些嘶哑,他放柔了声音,转过身道,“我在等你回来吃饭。”
刘倩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狠心说道:“兆庭,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李兆庭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说道,“不管你去哪儿,请把我带上。”
刘倩无话,嘴唇动了动:“兆庭,我们……”“和离”两个字已在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李兆庭深深凝视着刘倩,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倩儿,往日是我对不住你。我现下想通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兆廷……”刘倩失语,“你……可是那冯……”
“往日是我虚妄了,”李兆廷摇着头,神色里尽是深悔和自责,“那人是死是生,那人究竟是谁,都和我全然没有关系。真正和我有关的人,是你……是陪我历经寒暑,同患难共安乐的你啊……”
公主府里,在满桌子的肉菜中,冯素贞败下阵来。
“实在是吃不下了,”冯素贞看着桌上的菜色,有的只动了一两筷,她无力地告饶道,“公主对臣实在太好,臣有些消受不了啦。”
天香的筷子一顿,她飞快地朝冯素贞脸上瞥了一眼,而后移开了目光:“那就不吃了——撤席。”她又将脸转向冯素贞,脸上重又挂了笑:“我们来打双陆玩吧。”
冯素贞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也好,长夜漫漫,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
席上菜肴撤下,仍是留下了方才那坛子冬阳酒,桃儿为二人各斟了酒,杏儿则摆开那副沉水木的双陆棋子,一副诗酒趁年华的消闲架势。
天香则拿出棉花来:“这次啊,你把耳朵堵上陪我下。”
冯素贞轻笑:“不让我听骰子声,看来今晚公主要赢棋了。”
天香嘿嘿一笑,弯着身子把洁白的棉花塞进冯素贞娇小的耳朵里。
她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驸驴!”
冯素贞一片茫然,看天香似乎在叫自己,就冲着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下,莫说是桃儿杏儿,就连庄嬷嬷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见面前的一屋子女人都笑了,冯素贞歪着头,微蹙着眉,也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下了起来。
冬夜不似夏夜有蝉鸣扰人,可好歹有些风声,但冯素贞此刻耳朵堵着,只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在几乎静谧的世界里,她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托着腮,凝着神,时不时因着长考而咬起了嘴唇。细微的神情生动灵活,十分耐看。
酒意上头,她心跳如鼓,面颊红热,一时间,竟忘却了自己手中的棋子。
转瞬间,天香盘面上只剩了一颗棋子,距离赢棋只差一步之遥。
天香欢呼起来:“哈哈,果然,你这个有用的堵上耳朵就变成没用的啦!”
冯素贞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是对着她笑。
天香捏起骰子,此刻,她只要摇出一个一点,就能赢下这一局了。
这可是她赢冯素贞的第一局棋呢!
天香冲着骰子吹了一口仙气,将它扔进骰盅,夸张地上下摇了起来。
“砰”地一声巨响,一道黑影破门而入,朝着二人对弈的桌子飞了过来。
冯素贞慌忙推开天香,自己起身一退,那飞进来的黑影就直接砸到了桌子上,满盘的棋子瞬时滚落满地,酒坛落地碎裂,将满堂染上了浓郁的酒香。
天香大惊,定睛看清倒飞进来的黑影居然是单世文。
他是何时回来的?
冯素贞摘出耳朵里的棉花,一切宁静均被打破,世界重新变得鼓噪,外间隐隐有杀声响起。
她拉起单世文,还没来得及详询发生了什么,门外已跳进了一个金发壮汉来。
金亢龙!
他虎目一扫,一下子就盯上了冯素贞,挥刀向冯素贞砍了过来。冯素贞急退了几步,直到了墙根,立时拧身摘下身后的剑,双臂举起——
“当”的一声,剑身外的刀鞘应声而裂,刀锋巨力袭来,冯素贞承受不住这外家功夫,虎口震裂,立时血肉模糊。
天香大急,苦于没有武器,抽出一旁的甘蔗就朝着金亢龙后背砸去。
金亢龙却毫不在意,仍是用尽蛮力一意压刀,竟是想借着先手硬生生将冯素贞置于死地。
此刻单世文已经缓过神来,跳到金亢龙侧面,大刀一舞,朝他脖颈砍去。
这刀若是砍下定然丧命,金亢龙不得不避,他松了攻势,向旁一闪。单世文抓住这个契机,将冯素贞护在身后,猛然一冲,就将金亢龙逼出了屋外。
室内一片狼藉,侍人们吓得瑟瑟缩缩。天香搀起冯素贞,冯素贞不顾虎口有伤,随意将手缠了缠,就持剑出门,天香生怕她涉险,忙拽着她的袖子跟了出去。
外间已是杀成一片,公主府的诸多府兵正和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缠斗成一团,单世文舞着大刀和金亢龙战在一处。
天香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恨得咬牙切齿。
若是如前世那般,欲仙帮仍然是人多势众,也就罢了,今生今世,五大护法连带着各路舵主里都只剩下这一个金亢龙,他居然还敢来行刺,简直是不自量力!
但看着看着,天香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来的这十几个人功夫不弱,虽不及五大护法的武功高强,但也不是如欲仙帮的喽前憧梢郧嵋妆换骼!=ソサ模鞲母猿隽送鞘评矗皇本股肆宋辶觥
冯素贞见状,立时忍不住了,天香拦截不及,被她冲了过去。
谁知道,冯素贞一杀进去,那些刺客竟都放弃了正对打着的敌手,宁可拼着后背大开空门,也要纷纷合力向冯素贞杀去。
单世文见状也弃了金亢龙,俯身一铲冲进重围,大刀一横替冯素贞挡掉了一半的刀剑。
天香急得大喊:“你们帮主还没死,但你们若是伤了她,欲仙就死定了!”
刺客默然不语,单世文却是高声喊道:“公主!这些人不是欲仙帮众,他们是大内禁军!”
“什么?”天香大感意外,禁军?她忽地灵光一现,回忆起了前世的此情此景。
前世时候,是东方胜的部下和金亢龙等人联手攻入了她的公主府。
但是,东方胜前世正是被欲仙所杀,真正对他忠诚的人又怎么会和欲仙的手下联手?
不对!
东方胜前世此时正是大内禁军总管,他那几个号称为他报仇的人,正是大内禁军。而大内禁军,是皇帝的近卫。
是了,是了。
这前世今生都没能躲过的这一场刺杀,分明是皇帝的手笔!
“父皇……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天香心神大乱,她曾经考虑过父皇知悉此事的可能,却也自信今世的自己和太子能够在父皇的盛怒之下保住冯素贞。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并没有将此事揭破,而是直接派人来刺杀,而且,就在这个他深受打击的冬至,令人措手不及。
刺客被单世文叫破了身份,在瞬时的迟滞之后,发起了更加紧密的攻势,转眼间,单世文和冯素贞身上都挂了彩。
天香大急,也不顾自己手里只有根甘蔗,迎着刀光剑雨冲入杀阵。刺客有了顾忌,一时攻势放缓,面面相觑起来。金亢龙却是不管,他已红了眼,见众人连带着冯素贞都停了动作,马上长刀一挺,直向冯素贞杀去。
这刀来得又急又刁钻,两侧又都是刺客的剑锋,冯素贞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天香脑子一空,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纵身一跃,径直跳到了冯素贞身前——
“卟”的一声,是利刃刺入血肉,切断了经脉,搅碎了骨骼。天香只觉得胸口一凉,而后,绵绵刻骨的疼痛和急速涌出的血水将她的心魂全都浸没。金亢龙来势太凶,她吃不住力,向后退了几步,正退到了那人的怀里。
“天香!”她听到了那人撕心裂肺的吼声,这才知道,原来一向斯斯文文的冯素贞,也能发出这种近乎野兽的咆哮之声来。
禁军刺客们顿时手上一顿,纷纷朝金亢龙攻去。
天香软绵绵得倒在冯素贞怀里,冯素贞托着她径直单膝跪下,让天香枕在自己膝上,抬手指点封住她的经脉。
金亢龙挥刀横舞,一举将众多攻击暂时挡开,纵身跃起,朝着冯素贞砍了下来——
他已抱着必死的心念,只为将冯素贞送上黄泉。
冯素贞螓首低垂,猛然间将一剑飘红所赠的长剑插入泥土,将剑身弓起,另一只手猛地朝它拍去,冷硬的剑身竟也如弦般抖动回弹,那饮血多年的长剑吃不住这般的内劲震动,竟赫然从中折断!
一阵诡异而尖锐的龙吟之声乍然响起,冯素贞以剑为弦,降魔琴的功力和着剑气煞然冲奔出去,而无形的音波在顷刻间就穿透了离着最近的金亢龙,也将近前的刺客悉数打飞了出去。
敌方霎时间倒下了一多半,金亢龙更是直接七窍流血而亡,见形势急速逆转,单世文忙带着其他府兵再度冲杀上前,将天香和冯素贞牢牢护在了身后。
耳旁仍旧响着刀剑相撞的钲镗之声,冯素贞却充耳不闻,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被巨大的恐慌充斥,整个人颤抖着托着天香瘫软的身体,盯着她胸口的一片殷红。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娇小的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水来?
“冯……驸马……我……我想说……我……”天香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被一点一点抽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胸前的刀口一点点地泄了出去。
耳旁渐渐听不到了,她只看到冯素贞那清秀白皙的面庞满是焦虑,红润的唇失了颜色,快速张合地喊着什么。她费力地辨别着冯素贞的唇形,知道她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吃力地探出手指,试图抚摸冯素贞细腻的脸颊。触手碰到的,有温热的液体,是冯素贞抑制不住的泪水。天香想不认同地摇摇头,却没能摇动——不断涌出的血水是她渐渐消散的生命,她终于因为失血而头晕眼花起来,眼前冯素贞泪水涟涟的模样也变作了一片漆黑。
这才是真正的濒死吧。
她想起黄昏时分刘倩特意前来的辞别,顿时将满腹的话吞了回去,失神的双眼茫然地找寻着冯素贞的方向,颤抖的手指依旧贪恋地抚着冯素贞的鬓发:“……冯素贞,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儿孙满堂,活到鹤发鸡皮,活到他李兆廷死了,你——都——不许死!”最后五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亏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冯素贞眼睁睁看着天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天香……天香……”她喉咙嘶哑,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
泪水从圆睁的双眼中不间断地落了下来。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
天黑得早,黑得沉。
……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肉汤了。”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亏得梁夫人通得歧黄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在精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情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姑母啊……你究竟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