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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金桂方款款坐下, 对黛玉道:“从我回来,家里便出了事, 连日只忙的我陀螺似的,也没来看过姑娘, 如何?这阵子住的还习惯吗?只是那水云裳有没有特意为难你?听我说,你是个有见识的,别和那小肚鸡肠的女人计较,太太和大爷之前也是怕她肚里的孩子,才对她百般纵容忍让的,倒不是有心不照拂你们。”
黛玉笑道:“嫂子不必说,我都明白的。我虽是性子清高一些, 也不是不分好歹。和那种女人犯得着生什么气?况且我又病弱, 她在家里放肆的这些日子,我竟没怎么出去过。宝姐姐也时常来找我们说话的。倒是嫂子,刚刚在关外办了那些大事,如今回家也不得个闲儿, 该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好在过了年,倒能清闲一阵子。”
金桂笑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可见是长大了,我原先只担心那女人嫉妒你才貌双全,必定给你难堪。你能看透这些道理,我倒欣慰。至于说到清闲,哪里有那么好命, 过了年,三位爷们儿去考举人,你宝姐姐的亲事也就该定下来了。”
话音落,便听黛玉急急咳了几声,帕子却是掉在了地上。她心中雪亮,却假作不知,轻笑道:“季兄弟人品好,胸襟也宽,才学又高。不过是家境差了些,好在太太和大爷也不嫌弃这个。这是我替你宝姐姐挑的人,还好她看上去心里也欢喜,我自己倒也信我这份儿眼力。原本去关外之前,就该给他们的事定下来的,总是季兄弟心气高,定要考中举人才肯提亲,不然就怕辱没了你宝姐姐,其实哪里用得着讲究这些,他日后对我们姑娘好,就足够了。”
黛玉面上颜色瞬间已是变了几变,失声道:“原来嫂子已经给宝姐姐找好了人?”话音未落,紫鹃便跑过来高兴道:“奶奶真是眼光好,那季公子奴婢也看过几回的,真真是一表人才,如今听奶奶这么说,可见不只是相貌好了,这样的人才配得起宝姑娘,不然谁还配得上呢?”
金桂笑道:“你又说这话,若觉得季兄弟好,不如我和他说说,娶了你做姨娘如何?”不等说完,紫鹃已经把脸臊红了,跺脚道:“奶奶真是的,什么不学去学姨太太的为老不尊,专门来打趣我们。”说完一扭身,也跑走了。这里黛玉也忍不住笑,又见金桂看着她笑道:“姑娘不必笑话紫鹃,真真她心里是为你着想的。如今诸事已定,明年宝兄弟也要去考举人,我看着以他们的才学,中举倒是不成问题的,既中了举,少不得你和他的事情便该提一提了。”
黛玉瞬间面红过耳,推着金桂道:“才打趣我的丫鬟还不够,如今又来打趣我。哪里有你这样做嫂子的?满口里说的什么话?我不依。”
金桂站起身道:“我知道你嘴里不依,心里却未必不欢喜,我若是真的不去说这话,才让你真的恼我。行行行,也不用姑娘打我了,我自己个儿出去还不成吗?”说完哈哈笑着走了出去,剩下黛玉在屋里跺脚撅嘴,及至见她走了,又觉怅然若失,自己慢慢坐在床上想着心事,想刚刚金桂说的话,若是能成真,也不枉自己这几年的一片痴心了。因越想越羞,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只把一张脸都红透了。
这里金桂出了黛玉的房,看了看漆黑天色,自己提着灯笼摇头自语笑道:“罢了罢了,还是回自己房间吧,二奶奶这会儿大概还没歇下。”话音落,又走了几步,见一间房子亮着灯,窗上映出两个人影,她这里止步看了看,就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是扫书的声音笑道:“是大奶奶吗?快进来。”
金桂本不欲进去,然而让扫书这一喊,不进去倒不好了。因便提着裙子走进来,一边呵着气暖手一边道:“外面天儿真冷,你们这屋里倒暖和,我出出进进这几次,可别明儿伤了风,就闹笑话儿了。”
却见探春和湘云都从炕沿上站起来笑道:“嫂子这么大冷的天,怎么不在房里呆着?难道还亲自巡夜不成?”
金桂就在炕边上的椅子坐了,一边笑道:“巡夜倒是用不着我。不过是你们就要搬回去了,所以我过来看看,说说话。如何?这两三个月里在我们家,可住的怎么样?”
探春不等回答,湘云便笑道:“自然是住的很好了。虽然那个水奶奶看不上我们,我们却也不理她,她恨得我们要死,却拿我们没办法。姨太太什么都依着她,唯独不许她对我们下手,她也没有将我们扫地出门的理由。所以我们倒是自在。”
金桂笑道:“是么?我只怕她给你们受委屈,听史姑娘这么一说,倒是你们赢了她。”
探春笑道:“这么说倒也没错,现在我们好端端坐在这里,她却被撵了出去,可不就是我们赢了吗?”一边说着,就将棋子一粒粒收起来。又听史湘云道:“也不止这么点好处。原先在那府里,三姐姐不知道让那赵姨娘给了多少夹板气受,如今住在这儿,她心里也明白是太太的妹妹家,便连气焰都下去了。宝姐姐又抽空说了她两句,我看她现在老实多了呢。”
金桂笑道:“是吗?这倒确实是好事。所以人都说,祸之福所寄,可见经历了这一场磨难,倒叫许多素日里不懂事的反而把世情看开了,这可不好?”说完又问湘云道:“是了,前儿我听大爷说,如今太子案结束,你们家也要回京述职的,这一回可应该将你的婚事给办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湘云红透双颊,跺脚道:“嫂子好端端的,说这话做什么?婚姻之事自有我叔叔婶婶做主,哪里是我该去琢磨的。”说完捂着脸只是不依。
金桂心想这封建思想真是害人不浅,明明该是光明正大两情相悦的事情,瞧瞧这些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倒好像是丢了多大人似的。”因又说了几句话,便回到自己房中,只见熙凤已经卸了钗环,正躺在床上和平儿一起说话。
见她回来,两人忙站起身,熙凤笑道:“我还道你今晚仍去书房那边呢,怎么却过来了?明日我就要搬回去了,你也好人做到底,何苦来和我争这大床?”一边说着,就见金桂接过平儿递来的茶,笑骂道:“少扯,让了你这些天还不足,看看看看,如今我这屋子倒正经成了你们的。好在皇上旨意下来了,不然你就是个真真正正的鹊巢鸠占。”
“我这不是占,是你让给我的。”熙凤哈哈一笑,听金桂道:“我是去看看姑娘们,从我回来,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竟没和她们好好说说话。因此怕她们说我眼里没有人。”言罢就听平儿在边上笑道:“奶奶万万别这样想,哪里有这样的糊涂东西呢?我们幸得奶奶这样悉心照顾,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没有奶奶,即便等到这一天,还不知道要饿死冻死几个呢。何况从奶奶回来,桩桩件件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都可怜你这身子累的不堪,谁还忍心去挑拣你?那可真真是可杀不可救的糊涂蛋了。”
金桂就对凤姐笑道:“平儿就是贴心,老天爷也是疼你的,给了你这么一个好臂膀,这一番话听的我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不若你回去府里,把平儿给我留下来。”一语未完,就听熙凤笑道:“把主意打到我的人头上了,若说我承你的情,倒还可以把她舍给你,就怕我们二爷不肯,如今在外面也算是吃过了苦头,这再一回去做爷,偏尤二娘没了,他哪里就能舍了平儿,不和我拼命才怪。”
金桂笑道:“我但愿这一次的苦日子能让他们以后警醒些收敛些。二爷外头养的外室小子想来也不会少,我就不信,这些人看见他落魄了,还肯像从前一样待他?若冷淡了,他自然便该知道人情冷暖,这世上谁才和自己贴心,以后也不至于放肆了。”
熙凤笑道:“但愿如你所说。”话音落,忽然出神了半晌,才又轻声问道:“我听人说,尤二姐和香菱有消息了,可是怎么样呢?”
金桂看着她,见她目中有一丝愧疚之色,微微的叹了口气,轻声道:“还能怎么样呢?那人贩子将她们买了,见她们二女艳丽,哪里会放过?自然卖去了那肮脏地方赚钱。”说到这里,听熙凤惊呼一声,用手帕子掩住了嘴,目中似有一点水光,她才又一笑道:“不过放心吧,香菱和尤二娘至死不从,偏让两个公子看到……”因将管家和自己说过的话都重新又说了一遍。
熙凤合掌笑道:“如此就最好了,我也放心。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着心里有愧,虽不是我有意而为,却终究是因为我照看不周。如今她能落得个好结局,那男人能好好待她,我心里也就好受。”说完平儿也在旁边跟着祝祷了几句,然后又笑道:“只是真真没想到,这世间缘分竟是如此奇妙,原来香菱竟又和那冯公子凑到了一起。可见他们是三生石上的姻缘了,即便有波折,也是拆不散的。好在那傻丫头失了记忆,不然以她性子,是怎也不肯委身于冯公子的吧?”
熙凤笑道:“这也未必,她不过是个妾,也没有什么守节之类的说法,即便被主人卖了给人,也是无奈。如今倒有个现成男人为她痴痴守了这些年,愿以正室之礼待她,岂不比她在咱们府里做妾强一万倍?更何况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大爷,见他连那水云裳都不碰一下,可见是对大奶奶爱到极深了。这样的男子,世间十万个里头也未必能找出一个的,香菱日后在这府里,地位就更是尴尬了,叫我说,那水云裳虽不是个东西,这件事却是香菱因祸得福了。”
金桂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好了,且别顾着只说别人的事,我问你们,东西都收拾的如何了?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命人一并买了来,是了,今年的年货我一共办了两份,你们府里那份儿,我考虑着人口多,因此倒比我们自家办的还要多。这也是别让你抓着把柄,日后提起这茬儿来说我小气。”
一番话说的熙凤和平儿都笑了,当下金桂就歇在自己屋中,和熙凤并排躺在大床上,说着些家长里短是非人情,一直到半夜,两人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送走了贾府一大帮子人。金桂陪着薛姨妈再回薛府,薛姨妈便笑道:“这下好了,府里清净了,可我却觉着空落落的,还不如那会子自在呢。”因听宝钗笑道:“这有什么?如今姨妈家和咱们家经过这件事,就更亲密了。妈要是喜欢热闹,过完年咱们仍住去那府里就是,这里有嫂子打理着,也不必操心。”
金桂在旁边就抿嘴而笑,薛姨妈奇道:“你这笑里倒像是有故事似的?在想什么呢?倒是说出来给我听听。”
金桂笑道:“也没笑什么,就是觉着姑娘是真孝顺,我还道这一次她就留在府里,撵也不走了呢。谁知为了太太,竟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这可不是真孝顺呢?”她说完,见薛姨妈和宝钗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得低头“扑哧”一笑道:“太太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姑娘是胸襟广眼界宽的,这府里万事只怕都不入她的眼,只是有一样东西难舍,便是东厢那朗朗读书声……”不等说完,宝钗早寻思过来,不由得面上飞红,抬脚就去追金桂,一边道:“嫂子真真不像话,拿这个打趣我,看我今儿非打你不可,不然也没法做人。”
薛姨妈见她们追逐的背影,也是笑容满面,看了一会儿又叫道:“行了,虽是后宅,也不要这样打闹,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话音落,就见薛蟠走了进来,对金桂和宝钗道:“快去收拾换衣裳,圣旨来了,就在大街上呢,马上要到了。”
金桂愣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又是因为什么事来传旨?咱们家竟然也攀上皇上这根大粗腿了呢。”一边说着,仍是回房更换了衣裳,和薛姨妈宝钗等一起出来。然后大开中门,摆案焚香,皆因这一次不是口谕,而是真真正正的明黄绫子圣旨。
先是赐了许多的东西,珠宝绫罗金银吃食等等。最要紧的是薛蟠一下子就从八品小官连升了五级,成为正四品的官员,虽然还是个闲散职务,然而这在官场中却已经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于薛蟠来说,更是无上的殊荣,只把呆子给乐的,圣旨没念完就差点儿开始磕头。
不仅如此,圣旨中还封了薛姨妈一个三品的诰命,金桂也跟着丈夫,得封一个四品的夫人。那太监一直念了一刻钟,才总算将这林林总总全部念完。然后将圣旨交到薛蟠手里,笑容满面道:“薛大人真是紫气东来鸿运当头啊,这道圣旨,怕也是古往今来赏赐最最丰厚的一道旨意了。”
薛蟠笑得见牙不见眼,忙请公公入内奉茶,薛姨妈和宝钗等都回了后院,金桂却不能不作陪,那太监也很是巴结这皇帝面前的新贵,和他们说的很是热乎,忽听金桂问到太子殿下,又问皇上有没有罚他,这太监便笑道:“在宫里便听说小太子在宫外认了大爷和大奶奶做干爹干娘,果不其然呢,瞧大奶奶这一脸的担心。您就放心吧,那可是皇上的心尖子,哪里就舍得重罚?不过是罚他抄了几遍书做做样子罢了。太子殿下也很是惦记您呢,当时皇上拟旨的时候,杂家有幸伺候在皇上身边,一开始只是封了六品的官,还是小太子说,他的干爹干娘只是六品小官,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皇上这才哈哈一笑,改成了四品,由此你们也该知道,皇上对太子是何等的看重了。”
薛蟠和金桂想起水岳当日在府中的模样,不由得都是又感激他又想念他。金桂用帕子擦擦眼泪,哽咽道:“太子殿下现在在哪个宫里抚养呢?可还是像从前那般淘气吗?”
太监笑道:“大奶奶不用哭,太子殿下和皇上说了,他在外面流浪这些日子,幸亏遇到了你,得你教导良多,又亲眼见识了许多的百姓生活,这会子不知道多懂事儿呢。只把皇上高兴的不得了,不然哪会一下子赐你们这些东西啊?都是为了感谢大爷和奶奶。现如今殿下仍是在贤贵妃宫里抚养,太子听说那贾妃娘娘是你们的亲戚,对她亲热了许多呢,还总是央求着贾妃娘娘多宣你们进宫,只是这会子临近年关,各家都忙,宫里也不例外,想来年过了,宣你们进宫的旨意就下来了。”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太监喝饱了茶吃了些点心,也就告辞了。这里薛蟠和金桂逐样看着皇帝赏赐下来的这些东西,心中欢喜不尽的同时,却也是百感交集。
除夕晚上,一大家子围坐在桌前,薛姨妈满足的看着儿子薛蟠和儿媳妇金桂,接着依次看下去,是薛蝌和宝琴兄妹,宝钗与岫烟坐在一起,季明伦坐在自己身边挨着薛蟠,不由得感叹道:“我倒想起那几年在那府里过年的情景了,那时候只看着一大家子的热闹,想着咱们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儿也能凑上这么一大桌子,没想到到如今,可终于让我等到了。且今年祭祖,又不尽的光辉荣耀,在祖宗们面前,我和你们这些小辈儿也算是面上有了光彩。”
众人都笑着点头,宝钗却看了季明伦一眼,见他神色间有些黯然,却恰恰也把眼光对上自己,她面上微微一红,若是平时,就转过头去,这时却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似的,竟大胆又看对方一眼,目中饱含鼓励神色,心中暗道:何必惆怅,将来你我同心,不愁没有在季家建立祠堂祭奠季家祖宗的时候儿。
季明伦先是一怔,接着面露感动之色,冲宝钗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宝钗也就连忙低下头去。
这一切都看在金桂眼中,她却也不点破,举起酒杯道:“难得今儿个晚上这样热闹,大家又聚的这样齐整,来,咱们大家共喝一杯,庆这合家团圆幸福美满。
众人轰然响应叫好,一起举手一一示意,然后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除夕之夜自是不同往日,子夜时分,京城中的鞭炮声便不绝于耳,天上更是充斥了各色绚烂烟花。
薛蟠刚刚放完了一串大鞭,金桂也放了几个烟花,这时候夫妻两个退回人群,薛蟠握着金桂的手,将她搂在怀中暖着,痴痴看着那清丽笑容在自己怀中绽放,一时间只觉巨大的幸福涨满心间。
金桂正看热闹,忽然感觉到上方传来的灼热视线,轻轻抬头,便和薛蟠的深情目光对在了一处。面上笑容不由得加深,反手重新紧握了薛蟠的手,然后慢慢垂首,靠在薛蟠宽厚的胸膛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自语道:“夫君,感谢上天让我在这个时代中和你成为夫妻,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幸福,更多更多的幸福……”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夜空中再次绽放开新一轮更加灿烂绚丽的烟花,只把星月都耀的失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