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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转过花树时。正见到晓妍双手抱膝,看着廊前的梅树,若有所思地说着什么,任以安隔着茶炉,一手抚杯,一手撑在身侧,微倾着头盯着晓妍,脸色平静,眼里柔光流转。
晓妍对孟氏的来坊有些惊异,忙站起来笑道:“什么风将三奶奶给吹来了?快请进吧。”
瞥见任以安也站了起来,脸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面沉如水,平静地看着娉婷而来的孟氏。
晴雪笑道:“我们奶奶一时兴起游了会园子,这会觉得冷了,所以进来讨杯茶喝。”
晓妍让道:“虽积了雪,映着光,到底不好看路,还下着雪珠儿,穿得这般单薄出来游园,也得保重身子才是。快请里边坐罢,我这就冲茶去。”
孟氏盈盈一笑道:“不用忙了。赏雪品茶,好雅兴,茶香纯厚,就在这里倒一杯罢,倒是我偏了你们的好茶了。”
晓妍应了转身进屋拿了两只白玉杯,斟了两盏茶,分别递给孟氏和晴雪,又接过孟氏拢在宽袖内的暖手炉,加了几块银屑碳进去,复放在孟氏身边暖着。
晴雪喝了一口茶笑道:“刚来时下着雪,也没看清路,滑了一下,如今倒痛了起来,晓妍妹妹可有伤药?劳烦妹妹替我上些药。”
晓妍想唤个小丫头来伺候孟氏,晴雪忙道:“不要忙了,已经很叨扰了,我们一会就走,也不敢劳烦其他姐妹了。”
晓妍虽然隐隐地觉得不妥,但看了看沉默站着的孟氏和任以安,晴雪在旁边催促了一句,便不再多话,扶着她慢慢往里走。
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廊下,橘黄的灯光下,孟氏单薄的身影立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阴影,微微扑闪。蝶翼一般轻盈,身后映着白雪,剪出一个窈窕艳丽的身影,实在是天生的尤物。
丫头们有时闲语猜着,孟氏这样的女人太完美,因任三公子配不上她,无福消受才会早逝。而要怎样的人才能配她?
任以安静静站在她对面,廊前雪花纷飞。
两个一样俊雅的身影,让晓妍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孟氏与任以安才是一对璧人。
只是天生一种微妙的直觉。
不由得笑摇了摇头,为何竟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晓妍对孟氏,因她曾经帮她在二公子面前解过围而心怀感激,还有同情。
虽然这样的同情无用而泛滥,孟氏不需要这样的同情,可晓妍每次看到她时,还是心有戚戚。
那一府各怀心思的所谓亲人,有几个是真正关心她的?
这样花般容貌,却深锁深闺,没有丈夫,没有子嗣。而她,要怎么度过那孤寂而漫长的几十年人生?
身边的晴雪笑了一声,打断了晓妍的心思,笑着:“早就听说四公子待你不同,刚才细看来,果真如此呢,刚看你和四公子对饮,还真像一双夫妻。”
晓妍心一动,她与晴雪并不熟,若是闺中密友打趣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可从她口里说出来,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在脸上显出点羞涩,娇憨地嗔道:“人家混说,姐姐你也拿我打趣了,我不依。”
晴雪笑道:“你别害羞,我昨天听夫人向老夫人说呢,过了年秋珩就要放出去嫁人了,听说香芫的父母也求了她出去配人家,四公子身边也没有大丫头知冷知暖的,好容易伺候了几年使唤顺了手的,又要放出去配人,不如让四公子将你收了房呢。”
晓妍心里一惊,脚步慢了一慢道:“此话当真?”
晴雪看着她的脸色,笑道:“这话可是随便说的?自然当真。”
晓妍停下了脚步看住晴雪问道:“这事四公子可知道?”虽然任以安应了她脱了奴籍,可要过了年回了夫人,拿了卖身契在手,脱籍一事才算完成了。也就差十几天的时间,她可不想在这节骨眼里生出许多事儿。
晴雪看着她认真而带了点紧张的眼神。心里一沉,眼底闪过一丝光芒,笑道:“看你紧张的,你别担心,昨天夫人也就一提,还没跟四公子说呢,但如今看了四公子待你的样儿,定会应下的,我还没见过四公子待哪个丫头那样……”歪着头想了一想道:“我也说不清,但反正不像是待下人。”
晓妍松了口气,难怪任以安并没有提过。
看来夫人提出这个主意,是因为想在老夫人面前表现得贤惠而关心晚辈。既卖了个人情给任以安,又因任以安是庶子,生性淡然,晓妍身份低微,只能做个妾,就算有子嗣,也是庶子的庶子,身份不高,不会因子嗣而对六公子这个嫡子继承侯位造成威胁。
但任以安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脱了奴籍,就不会反悔的。
当下微微一笑,扶着晴雪慢慢走着:“姐姐,虽然夫人有这意思。也得公子同意不是?府里的人都对公子有些误会,我却是知道的,公子不会同意的。”
晴雪闻言一愣,见她眉头舒展开来,眼神恬静淡然,迟疑地问道:“难道,你竟不愿意给四公子做姨娘?”
晓妍点头道:“虽然愿不愿的也不是我可以说的,但我不愿,不是四公子不好,而是我不愿意给任何人做妾。”
晴雪脚步一滞,心里惊异。却轻松了几分,笑道:“这婢子,倒是有志气。”
晓妍推开了门进去,点了灯拿了伤药过来,笑道:“请姐姐坐下罢,我替你揉揉。”
晴雪点头谢过晓妍,脱下鞋子,雪白秀气的脚踝上有微微的红,但看起来伤得并不重,为何如此急着上药?
那种微妙的怀疑又在心里一闪而过。
不动声色地替晴雪上好了药,晴雪似乎并不急,又闲话了几句,才让晓妍扶着慢慢地往回走。
快接近前廊时,晴雪与晓妍说笑着,咯咯地笑了两声,清脆的笑声在飘雪无声的夜里,清晰地传了出去。
晓妍和晴雪抵达前廊时,一个小丫头正蹲在茶炉旁边往炉上扇火,孟氏站在廊下,捧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灯光在她身后拖下一个长长的黑影,火炉上的银壶的水雾遮住了她脸上的神色,在橘黄的灯光下,迷离而模糊,可晓妍却觉得她身上笼着浓重的哀伤。
任以安也捧着茶,恭敬而疏远地站在不远处,静静侍立着,是无可挑剔的对待嫂子的礼仪。
晴雪脸上的笑容一褪,突然松开一直扶着晓妍的手,紧走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晓妍一眼,脚步一慢,慢慢走进孟氏身边道:“奶奶,我们也叨扰了这许久,夜也深了,回去安歇罢?”
孟氏垂着眼点了点头。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那小丫头忙接了过去。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叨扰了,谢谢四弟的好茶。”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晓妍命那小丫头撑了伞扶了晴雪,自己拿了伞扶着孟氏,要送出去。
孟氏手轻轻一挡,冷淡地推开晓妍的手,轻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走罢,伞我明天着人送回来。”接过晓妍手里的伞,慢慢走进雪中。
廊灯橘黄的灯光笼下来洒在她身上,那一身鲜艳的衣服似乎也褪色了几分,单薄的背影显得萧瑟而孤单。
灯光只能照亮梅树那一片位置,转过梅树,孟氏的身影没入了积雪的惨白中,晓妍轻叹了口气,转身见任以安站在廊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橘黄的灯光印在他他俊挺的鼻梁上,勾勒出好看的脸部弧线。
晓妍不禁脚放轻了脚步走近,轻声唤了一句:“公子。”
任以安回头,静静地看着晓妍。
晓妍突然想起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任以安,他眼里也有这样的悲伤,一时不由得怔住了。
任以安轻轻一笑,含了凄凉和讥讽,眼里的悲伤却散了些,道:“拿壶酒来吧,梅香入酒,方不辜负了这清雅。”
晓妍拿了酒出来,依然是两个杯子,默默地摆在廊下,盘膝坐下,斟满了两杯酒,清冽的酒香逸出,与梅香、茶香混在一起。
任以安默默地看着晓妍不紧不慢地斟了酒,眼神一柔,盘膝坐下,接过一杯酒,慢慢撮了一口,笑了一声道:“梅子酒?倒也应景。”
晓妍微微一笑,却不言语,也取了一杯慢慢喝着。
任以安道:“你刚讲到那黄麂为何哭泣?”
晓妍心里一暖,她不过随口讲的一件往事,他却还惦记着一个微小的生物的命运。
“后来,黄麂还是被杀了,是一头很年轻的黄麂。人们剖开它的肚子时才惊奇地发现,里面还怀有一头小黄麂,可眼看也活不成了。原来那黄麂难产了,它不顾危险跑去向人类求助,只求能让它的孩子活下来,可人们却将它杀了。”
晓妍说完后静了下来,虽然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可她还是觉得难过和懊悔。
若不是饿慌了只想着吃肉,若能够再仁慈一点,若再细心一点,那只不顾害怕,冒着危险向人类求助的黄麂和它的孩子,就不会死了。
任以安静了一会,看着她难过的样子,道:“我也讲件往事给你听罢。那年冬天,我在北疆边界,路上遇到了雪崩,马匹受惊,四处奔逃,我和随从也走散了。马儿受了伤,疯了一样到处乱闯,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可腿肚子直打颤,它已经没有了载人的力量。我不愿舍弃它,用力拉了它起来向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漫天的大雪,四处白茫茫一片,雪陷到膝盖里,每走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天地间似乎只有一人一马,空茫得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每步都觉得走不下去了,可下一步还是迈了出去,后来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篝火。
是冬捕的渔民在江边生起的篝火。我倒在火旁就失去了知觉,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渔民淳朴而着急的面容。那一刻,我一直记得。自己的亲人在细细算计时,关心自己的,竟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任以安笑着,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晓妍听着他用事不关己的平静音调讲着惊心动魄的往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和眼里的冷然,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我错了,真的错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