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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亦才二十岁模样,宋尔雅却早便听说过他军中威名。
此人虽家道中落,寄居在严大人家中,但自幼聪明精进,尤其十分尚武。此番他一听王爷竟丝毫没有架子,出口便要与他比试,顿时两眼放了光:“王爷请示下。”
苏恪不疾不徐将才刚整理好衣襟的宋尔雅拉过来,扶坐上马。
他一路牵马而行,思忖片刻,道:“梁州此地竟有如此生机勃勃之景,其间当有许多猎物才是。”他轻咳一声瞟着宋尔雅,一本正经:“王妃昨日才道要食肉。”
李青一愣,不想王爷这严肃模样中竟说出这般话来。他本就话少,一时半会不知要用何语气来答,愣了愣后,他才缓过来单膝跪地告错:“是卑职的错,这一路只带了行军干粮,实在委屈了王妃,还请王爷责罚。”
真是个死脑筋。
宋尔雅“扑哧”一笑,爽朗道:“李都尉不必自责,王爷是跟你开玩笑的。这一路行来,士兵俱是疲累乏味;今日实在好天气,我们又得了这样一块美地,晚上若是扎了帐子,火烤美味,岂不是更妙哉?”
严馥一听,连拍手跳着赞同:“王爷、王妃好主意!真是许久都没见过狩猎了!”
李青又是一愣,这才听明白这一对人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卑职这就去办。”
日头正要落山,四人策马归队,已有士兵扎好了营地。宋尔雅从未住过这营地,想着今日要在野外过夜,亦是觉着有几番意思。
锦绣从未见过这般壮阔的绿色,又见王妃久去之后才将将归来,老远就兴奋又埋怨地跑上来,挨着宋尔雅袖口道:“王妃!您去哪儿了,可把我们好找。”
宋尔雅正欲开口答她,却瞟见严馥正掩嘴吃吃地笑,不禁双颊一红。
“王妃一惯,倒是胆子肥了。”头上传来微冷的声音。
正是面色清冷的苏恪,将宋尔雅肩头一揽,目光扫过锦绣那落在宋尔雅袖间的小手。
锦绣下意识中嗖得一抽手,一面偷偷瞧着苏恪和宋尔雅的脸色,一面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王爷平日待她们这些王妃身边的人虽是不咸不淡,却亦从未刁难——可今日是怎么了,王爷竟如此的凶……
高嬷嬷却是个贼精的,上前赔笑道:“王爷莫生气,锦绣这丫头老奴替您教训着。”
虽是这样说着,可眼底却将王爷手中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许多。
宋尔雅嗔一眼苏恪,正要开口,却听后边传来一阵疯狂的欢呼雀跃。
果不其然,兵士们一听都尉道要狩猎,俱是兴奋起来。那原本因旅途疲累而灰蒙的一双眼,倏地被点亮了。
李青是个真汉子,一声军令下,士兵齐齐列队,站得如白杨一般身姿挺拔。
“这都是卑职手下的精锐。”李青说起这些士兵便十分自豪,面上俱洋溢着万分豪情:“王爷,您先选。”
苏恪一颔首,丝毫不客气地自那一队整齐划一的士兵面前迈身而过。
他沉声有力道:“第一排,出列。”
待苏恪选完,李青亦选好了几人。
——二人每人带着十名士兵,一个时辰之内回来,若是谁带回猎物更多,谁便获胜。
沉雪拿着一注焚香用以计时,凑着火把点燃。
“表哥英明神武,定要拔得头筹!”严馥于马上李青笑道。
虽胜败俱是游戏,但此番比试好歹是男人的尊严所在,李青抚了严馥香软的发鬓,笑道:“好。”
“王爷权当玩玩便可,一路当心。”宋尔雅直立,轻抚马首,勾起潋滟唇角。
“嗯。”鼻尖哼出短短一字,妥帖淡定。
一干士兵仆从全部席地而坐,激动地翘首以待。沉雪立在香前,清声呼道:“出发!”
二人的两队人马便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目送他英姿飒爽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禁心悦。
炊事这边已张罗着升起火堆,架起高锅。锦绣与高嬷嬷亦上前帮手。
大约香还燃剩下三成模样,便有人急匆匆回来了。
来人正是李青,满载而归。他一人独坐马背上,除此之外,那马亦驮着两只毛色油亮的大狍子。
他身侧一名副手则拎着好几只壮硕的野兔。
其余士兵手中皆有斩获。
严馥一时欣喜若狂,鼓掌叫好,宋尔雅亦对李青身手赞赏万分。在场之人无人吝惜掌声,全然一心为英雄喝彩。
李青满头是汗地驭马而来,将箭取下搭在马背上,拱手朝宋尔雅道:“王爷还未归?”
宋尔雅看那香还剩下两成有余,不知他为何此问。便答:“还不曾回来。如何?”
李青当下神色便有些急切起来。
宋尔雅看他脸色有些不对,正色问道:“究竟怎的了。”
“太阳要落山了,这草原夜晚偶有狼群游荡……”李青说到一半止住。这一队人马不过十人而已,若是太晚归来,遇上狼群……
宋尔雅心中亦是一惊。
李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那行将燃完的香,懊悔单膝跪地道:“王妃……卑职有罪,卑职这便去寻王爷!”……他只逞一时快活应了王爷,却忘记了这等要紧事情。方才他一路狩猎,归途才想起狼群此事。
说罢连汗都不曾擦拭,便又带着一队人上了马欲走。
“且慢。”宋尔雅忽而出口叫停。
李青转头,诧异地望着这位王妃。
“香还未完,再等。”她扬袖,镇静如供奉台上的神灵。
她眸光沉静如水波潋滟,叫李青心中一愣。初见这王妃,只道她是美貌非凡,艳色无双,却不知她竟这般淡然自如。
颇有巾帼之势。
“李都尉不必担心,王爷不如你想得那般弱。”宋尔雅坦然一笑,一语道中李青所忧,继续道,“王爷虽不在梁州草原长大,却亦自有他的本事。”
李青被说得脸上白了一阵阵,慌忙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宋尔雅不再辩驳,只抬高了眼眸,定定望着那落日不语。
一时气气氛中有些冷寂,所有人俱是正襟危坐。李青默默下马站定,瞥一眼被惊得已然有些花容失色的表妹,示意属下做好随时策马准备。
沉雪依旧是那清冷秀气的少年模样,面色不改分毫,缓缓抖落一地香烬。
忽的,那香雾最后一丝缭绕中,宋尔雅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疏落人影。
是他!
严馥亦脱口而出:“是王爷!”
全军定定望着同一个地方,注视着那一行人渐渐走近。
是他领头一马当先……待他近了,再近了,众人才发觉他竟与一名士兵同骑一马,自己的马背上却赫然压着一团庞然大物。
宋尔雅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头熊!
一干男子们在侧旁观,却仍阻不了宋尔雅身为王妃,一声欣喜高呼:“王爷!”
她亦顾不得锦绣在侧唤她,只一人提着裙摆飞奔朝他而去。
苏恪潇洒下马,将看起来娇小而轻的她一把揽住。
李青满头冷汗未散地走上前来,面色却已舒展七分,单膝跪地服输:“王爷神武!”
宋尔雅这才发觉了什么,抬眼一扫苏恪带回的猎物:除却那一头壮硕无比的黑熊,此外竟还有一只结实无比的公鹿,俱由马儿驼了过来。
至于那小家伙们,数量自是不必多说。
李青自幼在梁州长大,这一路风物自然再熟悉不过……宋尔雅听苏恪说要比试之时,心中只当他是说说游戏而已,却不想他这等厉害,竟完胜李青!
如此想着,越发微微而笑。
苏恪朝李青微微颔首,回头望着宋尔雅面容欣喜万分却仍未散去那略略的紧张,低声朝她道:“怕我回不来?”
宋尔雅一笑:“不怕!”
“这才是宋尔雅。”苏恪淡笑一句,将手中箭簇一扬,扔给了沉雪。
下首端坐的所有人,俱注视着这一对英雄美人,端端地被晃煞了眼。李青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各自忙碌烹煮起来。
火焰热腾腾地散去了夜的冷气,食物的香味细细密密地传入宋尔雅鼻尖。
锦绣在府中长大,与宋尔雅一般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得了那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肉便往宋尔雅手中塞,一边拉着宋尔雅的袖口道:“王妃,这个味好呢……”
不想锦绣这话才说到一半,却看着宋尔雅身后,抖索了一下,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宋尔雅回望苏恪,正以一双淡淡寒眸视人。
今儿个是怎的了?宋尔雅亦微微不解。锦绣与她一向较好,便就算是偶有稍稍逾矩之说,亦无可厚非。
手中被塞入一把纸包,宋尔雅低头一看,不禁哭笑不得:都道他是谦谦君子,此番竟如此蛮横霸道,跟一个丫鬟计较起来。莫非他给的肉,偏偏便更香一些?
“今日元日,多吃些。”他望着她淡淡吩咐道。
宋尔雅一愣……忽而想起,今日竟真是元日!
以往在侯府中过元日,她俱是欢天喜地地叫娘亲宠着,蜜饯儿果子地伺候着,汤婆子暖炉儿抱着,听着那墙外鞭炮阵阵……
现如今嫁给他第一个元日,竟疲于奔命一般,甚至不知明日作如何发展。
但有他在侧,她自是无悔。转眼望着四周各自火堆前的面孔俱是喜气洋洋,丝毫不像是将上战场之人,她心中一动,顿有些感慨。
这军中之人,但有享乐,便一定要讲求及时。只因谁都不知明日是谁要战死沙场,黄沙埋尸。
这情怀也豪迈,也悲凉。
宋尔雅与苏恪对望一眼,默契而立,双双举杯。
喧闹的人群立即噤声,数百双眸子俱是怔怔望着这年轻骁勇的王爷。
苏恪望着那一张张年轻面孔,淡道:“本王身无别物,只以此酒,代梁州城百姓敬你们。”
他沉稳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野地里,深黑的眸光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李青将手中酒杯一扬,高呼:“王爷千岁!”
下首士兵得了号令,俱是齐齐高呼“王爷千岁!”虽只有数百人之众,却声势整齐,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热血沸腾的高呼声一声声不断,李青亦下意识偷偷望着那接受众人顶礼的瑞王。
他原以为瑞王是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族,不想他竟有这样的气魄胆识。不禁敢放下身段与他戏耍,更是敢身属军营,敬重士兵。
心中不禁一阵豪情。他端了酒杯,双手置于头顶,对着瑞王道:“王爷,请。”
苏恪勾起唇角,一饮而尽。
李青亦一饮而尽,将酒杯倒置,望着苏恪。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
宋尔雅亦知,这双眸之间除了单纯论酒的快意,更多了许多男子间的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
宋尔雅适时朝严馥道:“此去还望李都尉与严小姐多多照拂。”
严馥微笑道:“哪儿有的事儿。承蒙王妃青眼,若是王妃不弃,还请您久居刺史府,好让臣女多陪陪王妃解闷才是。”
宋尔雅望一眼身侧正与李青低声说话的苏恪,笑道:“正好。那本王妃便请严小姐做主安排。”
这冬夜的酒与野味竟拉近了几人距离。伴随着士兵的欢声笑语与猜拳声,所有人俱是渡过了一个愉快无比的夜晚。
饭足离席,宋尔雅却寻不见苏恪。
这一路行至她的帐子前,她忽而回首,下首扎营的帐子顶顶不绝,一路蜿蜒出点点星光,在这广阔天地中,显得静谧而温柔。
不远处他正低着头,默默抚着他身前的黑马。
宋尔雅近前,轻声道:“王爷。”
苏恪似并不诧异她来,只淡淡应了一声。
宋尔雅望着他这马,想来它一路似乎性格十分温顺,而脚力却十足。不禁问:“此马可有名字?”
苏恪微愣:“不曾。”
他不擅取名,亦惜字如金,更不喜叫人名字……更何况是马。
宋尔雅了然一笑,“不如我替他取一个?”想起今日那坡顶之上俯瞰万物之情境,她不禁脱口而出:“便叫登极罢。”
登极。
苏恪亦想到了那一层,颔首而笑:“好名字。”
转而,他似是对她交代道:“明日便可到梁州。”
宋尔雅点头,想起方才严小姐口述的那一番安排,问道:“王爷有何打算?”
“你便安顿在刺史府。”
“那王爷?”
“本王要去军中。”苏恪抬眼望她,水蓝色裙摆在夜风中飘扬翻飞,“梁州城是安全之地,前线却不可无人。本王既是来了,便不会负父皇所托。”
“王爷,”宋尔雅想了想,终是直白道,“王爷不让我去?”
苏恪点头不语。
“为何?”宋尔雅倏地有些诧异。照苏恪这般不按常理行事的性子,若是她执意要求,他亦定会带她一同随军。
转而她忽然想起今日他对锦绣的苛刻,忽的了然了半分。
他怕是心意已决……明日一到梁州,他便恐要马不停蹄去往阵前。
他竟在以他的方式,珍惜与她相处的时间。
即使有些笨拙和霸道。
宋尔雅一笑,正待开口,却见他面色忽的有些不好,将她打横一抱,入了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