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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眉,“这些人,成日价让民极闻香?”
薄暖没有说话,只是头抵着儿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惫了。
顾渊自己过去灭了香,一边冷静地道:“不过是风寒小症,不必太忧心了。当心他过给你。”
薄暖的话音却自臂弯间闷闷地响起:“他总是不哭,我觉得不对劲。”
顾渊失笑,“天天哭才烦呢。”走过去轻轻地拉她,温和地道,“乖,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儿子。儿子似乎在做噩梦,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闭着双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抚平孩子额头的皱褶:“这孩子安静下来,便是皱着眉头,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经常皱眉头么?”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天天皱眉头。”
他一静,不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每日对着民极……只觉他这样活着,也真是痛苦。”
顾渊心头剧震,“你说什么!”
薄暖将脸埋进了掌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肩轻微地抽动,“他是从胎里带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错……”
“瞎说,怎么会是你的错。”他哑然,抬手搂住了她,“不要担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觉自己这话说得全没底气——
便是在这一刻,方太医当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
薄暖提心吊胆了十余日后,顾民极的风寒之症终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终体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地请旨求见太子一面。顾渊与薄暖说了,薄暖想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心中也渐泛起酸涩,便决定轻装简从地回广元侯府归宁一趟。
顾渊想及仲恒给他的那道密信,抬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极也带去给外家阿翁瞧瞧。”
长安西街上,广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亲薄安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地抱着外孙、欢喜地逗弄他,自己心里也有了浅淡的快乐。或许,薄氏与顾氏若能这样安然自得地相处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吧?
薄昳在一旁为妹妹斟茶,神态安详。她侧头微笑:“阿兄打算何时给我找个嫂嫂呢?”
薄昳将茶壶稳稳地放下,笑容波澜不惊:“国事方殷,哪里有心情考虑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给阿妹来帮你找吧。阿兄喜欢什么样的?知书识礼?温柔良善?要怎样门第?怎样家訾?怎样俸禄?”
她一连串发问,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风神俊秀的脸上都染了微红,“你这是给阿兄选嫂嫂,还是给朝廷选官儿呢?”
薄暖撑着脑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话,亲上加亲,倒是再好不过。”
薄昳脸色一变,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过来。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两声,“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里一咯噔。
她知道什么了吗?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这次回府,特意找了个机会来到父亲房中与他独谈。
“阿父。”她轻唤。
薄安回过身来,恰见她发上微微颤动的金凤钗,清傲,冷艳,重绝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地恍惚,而后渐渐凝定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也不像阿默。
已经有无数人说过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后,不论是容貌、性情,还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复,“阿父,我想问您一桩事情。”
薄安终于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低声道:“问吧。”
薄暖抬手,轻轻摩挲着发上的飞凤,话音低缓,“阿父与孝愍皇后……可是旧识?”
薄安明显地怔住了,而后,将表情缓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后是你母亲的姐姐,为父自然认识。”
薄暖摇头,“我是问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认识了孝愍皇后?”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儿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他竟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亲生的女儿,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静静地端详着薄安的神色,静静地开口,却说了一件仿佛无关的事情:“阿母从来没有怨过您。”
薄安闭上了眼。“我知道。”声音终究透出了迟暮的无力。
“阿母爱您,即使您休弃了她。”薄暖微微叹息,“不知您对阿母,却是怎样的感情呢?”
薄安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四十余岁的父亲,容颜仍俊逸不凡,鬓边却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发觉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虽然也算继承了父亲卓尔不群的容貌,却终归少了几分翩翩的风度似的。
“我在宫中,也问了一些年长的宫人。”薄暖温和地笑了,“她们说当年陆家姊妹艳冠长安,家中又是平阳豪富,几乎是炙手可热呢!”
薄安出神地谛听着,记忆中那扇沉重的门似乎被缓慢地打开了,有倚楼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昼夜不熄的华灯,有流转无终的欢笑……
欢笑呵,多年以前的欢笑。而曾与自己一同欢笑的人,却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们……她们确是……”薄安侧首看着女儿,微微失神——这副容貌,为何竟与她全不相类?“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静静地问。
仿佛她刺到了一个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缩,“阿慈?阿慈容貌与你阿母几乎一模一样,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爱说话,脸色苍白,瘦得好像一把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宽容地看着父亲怀念那个记忆里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欢。”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宁元年,先帝刚刚即位,却立刻便召阿慈入宫……”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话音波澜不惊,于薄安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溅得他满身狼狈。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发颤,“此事至为隐秘,足可亡身灭家!”
“我与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对亡身灭家,并不是那么在乎。”
话里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激得薄安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似乎是羞耻,又似乎是愤怒,“你——你什么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涩,却仰着头,忍住了泪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诉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对不对?”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波折,或许是因为时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论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风中的骨殖,轻轻一碰,就碎了。“他们……都不在了。”
薄暖摇了摇头,“为什么先帝要召阿母?为什么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宫?为什么先帝没有怪罪孝愍皇后?为什么……”
“前年的册后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后……”陡一激灵,想起陆容卿曾经对她说的,“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陆子永,更加恨透了陆子永那位平凡无奇的夫人。她设计让先帝召陆家的女儿进宫,她才好动作……”
薄暖腾地站了起来,长袖哗然一拂,室中灯火突然一亮,复又暗去。薄暖无法克制自己的震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惨白着脸道:“然而……然而您就这样让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么?”
“孝愍皇后入宫,您便就这样让她入宫?”薄暖凄然一笑,“原来如此,您后来能忍心休弃我的母亲,也是如出一辙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尽了,“阿暖……阿暖!”他颤声,“为父没有办法!我若阻拦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连,阿默自己也逃不过!”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