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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见听到这句话时, 耳边如同响起一阵轰鸣,他的上半身还半弯着鞠躬,眼睛却抬起来朝明野看了过去,表情很突兀,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野在说什么?
所有的声音都很遥远似的,模糊不清, 隔绝在外。
明野半蹲下来, 配合容见的身高, 伸出手,缓缓地抱住容见,很紧地搂在怀里, 他很轻地说:“骗你的,一直是这个世界,你没有变, 我也没有。”
他没说对不起,因为说那样的话是要真心悔过的,可即时重来一百次, 他也还是会选择继续骗容见。
容见很想骂他,却还是舍不得拒绝挣脱这个时隔十一年的拥抱, 又想到复健的三个月, 想到这一个月来每日每夜的挣扎, 他都做好了一辈子一个人生活,寻找去另一个世界的方法了,明野却只是骗他, 最后只能哑着嗓子问:“知道我很好骗,为什么要骗我?”
容见想:如果明野说不出令他信服的理由,他就真的要生气了,最起码冷战三天。
他又想:今天可能冷战不了,圣诞节是明野的生日,时隔十一年的一次重聚。
容见觉得自己真是拿明野没办法,即使明野是个骗子,是个混蛋,容见远远地看着,只要从他身上寻找到过去的那么一点影子,都会忍不住心动,舍不得割舍。
那么在确定是漫长的等待过后,容见又怎么舍得?
以前拒绝明野的表白的时候,容见就想过,明野应该是那种谈一次恋爱,能记得一辈子的人。
容见想的果然没有错,他和明野谈了半年恋爱,明野记了十一年,如果他一直没有醒,是要记一辈子。
所以容见轻轻吻了吻明野的下巴,他说:“别骗我了。”
这栋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透过玻璃能看到周围零丁的灯火,那些光芒不足以照亮这层楼,灰色的云影似乎映在了落地窗上,一切上面又添了一团容见和明野拥抱姿势别扭的倒影。
明野说:“不骗你了。”
他的话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说出口,最后也不过是一句很普通的话。
“我死过一次,这是我的第二个三十岁。”
高考那天,容见出了车祸,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医生却断定他是个植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明野在容见抢救的那几天里没睡过一次,他听到医生的话,似乎早有预料,很平静对韩云说:“我会等到他醒过来。”
周围没有一个人相信明野的话,他们是少年人的恋爱,轻狂炽热,烧得热烈,也最易熄灭,十九岁不过是人生的开始,不可能从这时就妄下断言,决定一生的路要怎么走。
可明野和一般人不同,他很会忍耐,很会等待,唯一的欲望只是容见,所以不动声色地等了一天、一个月、一年,终于等完了第一个十年。
在那个暑假,明野将从容见那里得到的信息整理了一遍,又推测出了很多种可能。
容见从什么地方而来,明野猜不出来,却能推测出容见应该知道很多人的人生轨迹,特别是自己的。容见尝试改变过很多人的人生,有失败了的,也有成功的,他很笃定明野未来会成功,会拥有一切。
明野想:容见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如果要知道宋雪林和陈流的事,最起码要是他信任的人,在嘉荣工作。
可明野的记忆中没有一个人和容见有丝毫相似。
所以容见应该也知道,高考那天会发生车祸,他会死于那场车祸,那他为什么不躲开?
容见不想死,想要活下去,那么肯定不会对自己的死无动于衷。
后来明野查到了,原来他错了,容见的死并不是因为陆城,而是许匪做的,才会在最后忽然说出容见。
容见也知道,所以他将肖琳囚禁在了浮城,是因为肖琳会去找到许匪,说出身世的秘密。
可即使如此,容见还是担心命定的事不会改变,他一个人坐上了那辆车。
他们认识九个月,那是容见唯一骗过明野的一次。
只有这一次。
明野在容见的病床前等过五十个漫长黑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也不过是推测,没有任何途径能够证实。
他原以为是重来的人生,可世界是固定不变的吗?
死去的人一定会死,因为命中注定?
可明野不可能随便杀人,原来该死的人他也不会留下他们的命。
他没办法证实这条是真是假。
明野想了很多事,很多人,可好像因为身边又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容见,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幸好,明野没有等完这辈子,而是在第十一年等来了容见。
明野平静而缓慢地说了那些推测,却略过了他的那十一年,“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医生说你可能快醒了。”
容见的眼眶是红的,却没有流泪。
明野将容见打横抱起来,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粗糙的指腹从容见的脸颊滑到脖颈,再慢慢到衣服覆盖的肩胛,脊背。容见才从医院出来不久,身体还是很瘦,骨头显得有些嶙峋,可明野的抚摸又温柔又珍惜,像是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珍宝。
容见感觉到明野的手很冰,体温比十一年前还要低。
高三那年,有时候明野的手是很热的。
明野没讲十一年等待来的结果,他冷静地说:“可我的死期是在十二月。我不能让你一醒来就看到我死了。”
明野三十岁的死是一场纯粹的意外,只要他不走那条路,不开那辆车,应该就不会死。可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必须发生的,逃避就没有任何意义。
明野半垂着眼,眼眸是漆黑的,似乎谈及到自己的生死也不能触动他的心,
他说:“我不能让你这样。”
生离和死别的痛苦,明野在容见身上都尝过。
在这十一年里的任何一天,明野经历的痛苦比重生前的三十年加在一起还要多,可是同容见在一起的任何一天,快乐也是如此。
生离与死别是人生痛苦的极致,明野不愿意让容见尝。可如果一觉醒来,容见发现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本来就没有他存在的世界,他们之间距离比生死相隔更遥远,更不可及,那样连痛苦也会被冲淡。
容见像是被明野用玻璃灯罩捕捉到的光,不舍得他置身黑暗,不舍得他熄灭,宁愿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连噩梦都要披上外衣。
明野克制了自己爱,为容见捏了完美的假身份,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让容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明野,他活在了一个新的世界,铺好了容见接下来几十年的路。
明野想: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就放过容见,是这辈子唯一一次。
如果他没死,那么自此以后,容见只能在他的身边,同生共死,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这和明野之前所做的所有事都不同。
他做这件事完全得不到任何快乐,欲望被压抑到了极致,最几乎将自身的存在化成虚无才能继续下去。
这是明野此生唯一的奉献。
容见缩在明野的怀里,听完明野说的话,几乎被酸涩和难过淹没了,好半天才问:“之后几十年?你想让我怎么过。”
明野停顿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我死了,林延会多一个远嫁海外的姑妈,她极为富有,所有的财产都会以基金的形势捐赠给林延。林延将会重新认识陈妍妍、韩云,和所有他想念的人,他的一生会很幸福、美满,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没有任何不满足。”
容见的眼睛更红了,这次是气的,他从明野的怀里挣脱出来,咬着嘴唇,忍不住骂他,“傻逼,我要气死了。”
什么幸福美满,什么满足,明野想的可真好,还觉得能瞒几十年,容见简直佩服他这个脑子。
容见居高临下地站在明野面前,狠狠地拽住明野的领带,冷冰冰地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是未亡人,未亡人你知道吧……”
明野笑了一下,眼睛都亮了。
容见的脸都黑了。
明野只好改口,“未亡人是形容女士的。”
容见都被明野气糊涂了,又说:“那就鳏夫,总行了吧。”
说到这里,他松开明野的领带,低下头,连难过都很克制,“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明野又抱住了他,“好,别忘了我,也别原谅我。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生日礼物。”
容见僵硬了片刻,又缓慢地回抱住了明野,攀住了他的后背。
明野轻声说:“我要你。”
“成为我的生日礼物吧,容见。”
容见没有拒绝,实际上他很少拒绝明野的请求,他郑重地承诺:“好,我把容见送给你了。”
所以以后别再丢开他了。
上一个三十岁,明野独自开车回家,路遇车祸,重回十八岁。
这一个三十岁,明野和容见在一起。
嘉荣的办公楼不远处就是商业街,今天是圣诞节,到处都是圣诞树和歌声,路上满是人,满是欢声笑语。
明野和容见就像一对很普通的情侣,庸俗地挤在人堆里,买了两张圣诞限定爱情电影的票,在电影院偏僻的角落享受黑暗中拥抱彼此的满足。
从电影院出来后,容见还准备订蛋糕,最后只能买到一个小蛋糕,所有的餐厅都在排队,容见找了一家情侣餐厅,要排到八十号。
明野作为整个浮城最有钱的大佬,老老实实地和容见在一起排队等号。
虽然之前从明野的话里,容见知道明野是从三十岁重生来的,但是因为别的事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容见没有具体问这件事,现在缓过神,周围又全是人,容见也只能很隐晦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对于这件事,容见接受起来还是挺容易的,因为他自己就是穿书来的,明野重生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现在同性恋虽然多,但是摆在明面上的却不多,像他们两个这样在大庭广众下握着手,一看就是情侣的更少见,周围有人嫌弃地将椅子都拉远了,明野只觉得清净。
他笑了笑:“八月的最后一天。”
容见回忆起了那时的事,明野在开学那天请假了,他当时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才解开疑惑。
他想了片刻,很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看出来我不是他的啊?”
明野问:“真想知道吗?”
容见点了下头。
明野只好说:“第一眼,你的演技太差了。”
容见觉得自己演技挺好了,把所有人瞒得明明白白啊……
他本来要和明野据理力争的,但考虑到明野是生日,他忍了。
可明野贴到他耳侧说:“我想,这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又傻又天真。”
容见不太能忍了。
明野继续说:“可是很可爱。”
容见:男朋友这么会说话,算了算了算了。
他们在餐厅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明野是因为车祸出事的,虽然已经过了那个时间点,但容见还是不敢乘车回去,随便在周围找了家酒店,过完这一天再说。
容见今天大喜大悲,累了一整天,一进房间立刻去洗澡。洗完后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好多眼,觉得还是太瘦了,连骨头都凸出来了。
洗完澡后,容见本来是很困,可想着也许明野想要对生日礼物做点少儿不宜的事,自己睡得不省人事就太扫兴了,强撑着坐在床上玩手机。
水声很快就停了,明野穿着浴袍,头发还滴着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容见很清楚地看到了明野手腕上的那一圈文身。
不仅是手腕,还有小腿也隐约露出一点。
但现在的容见已然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了,他跳下床,握住了明野的手,皱着眉问:“你怎么文身了?这次总不能说不可以了吧?”
明野也没想过能瞒住容见,两个人要生活在一起,赤.裸相对时总不可能总是关灯。
明野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就是你车祸后留了疤,我也在相同的地方文了字。”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很不值一提的语气。
可容见知道不是的。
他脱掉了明野的衣服,浑身上下一共有十七个文身,全是用黑色颜料刺下的梵文,容见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然后,容见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受伤是在十一年前了,很多伤疤已经淡去,练痕迹都找不到了。
疤痕会淡去,文身却会留一辈子。黑色的颜料洗都洗不掉,明野没想过忘记。
明野在这十一年间的生活,容见只瞥到这微末的一点,就快要被苦涩淹没了。
容见沉默了很久:“你在想什么?”
那时候明野在想什么?
其实明野也不能确切地分辨出那时的想法。
最开始还是不想忘记。容见受了伤,他也愿意尝,即使两种苦头不能相提并论。
明野本来打算在身体同样的部位纹上相同的疤痕,后来又不这么想了。
他想:世界上大概是有神的吧,否则他为什么会从三十岁回到十八岁。
那么赎罪或是祈福会有用吗?
可能会有。
于是,一个永远不会许愿,相信自己能做到一切的明野,因为人力不可及,而开始相信神佛,会向神佛许愿。
他的身体多了十七个永不回褪色的文身,在这十一年间做了很多慈善活动,行善积德只为了沉睡的容见祈福。
容见没再说话,他的眼泪是热的,落在了明野的胸膛上。
作者有话要说:容见是明野此生唯一的欲望,唯一的所求,也是唯一的奉献。
十九岁的圣诞,明野没有许愿,之后的十一年,他也有了想祈求神佛实现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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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