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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日,大同北城门。
日暮下的微光刚刚升起,阿克占已是在这站了两夜。
余光瞥下,是下面的人流涌动。
他呼出了口长气,看向了一旁的士卒。
“你确定是他们吗?”
“是,浑源县的快手,拿着路引,自称是受了阳和总兵姜暄之命,护送一批金银献给英亲王,但已在城外徘徊了两天。
将军适才看到那个生的矮胖的人了吗?他正是那日去总兵府伸冤的流民,与孙文一起在城中杀了杨振威,当日被徐翻译查到...总之,这群细作百密一疏,忘记只要露过面的人,在我们这都有画像......”
“他们今日进城了?”
“没有,倒是有些警惕,卑职已派人跟过去了,是否拿下?”
“拿?”阿克占反问一句道:“几个被派来送死的明人,算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证据,让姜镶在大王面前百口莫辩。”
“可是他们在信阳拿走的布防图?”
阿克占点头...他其实也不知道贝勒爷到底在想拿到什么证据,但总归有了线索,如实上报就是。
“贝勒爷交代过,如今关键的是在城中的孙文,且先盯着,他们还没进城,不要打草惊蛇。”
“是...但......”
说话之人朝下面一指。
“那个不是吗?属下还以为他们已经接头了。”
阿克占俯瞰下去城下茶摊,只见指着的是一个面容颇为冷峻的人,刚刚提到过的矮胖男人正跟在他的身后。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但如今相比于城中的孙文,这人...也没那么重要了,呵,我去城中一趟,注意别被他们发现了。”
阿克占冷笑着,又扫了扫下面那茶摊,握紧刀快步走下了城门。
茶摊处,李效穿着一身满人军服,正大摇大摆的喝着茶。
城门口人来人往,适才就是他和程平去探了探守兵的口风,随后又走回来与韩文广汇报情况。
“头儿,这份衣服果然好使,从浑源到大同不说,拿出命令,连那城门署头领都要看我们的脸色。”
韩文广淡淡的喝着茶,没应声。
李效又道:“但我们已到这都两日了,还不进去吗?这里看样子也不像祁京说的那般凶险,我们还等他?”
身后的程平正买完东西过来,听见这话,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我们的差事只是送图,不如早点把事情办了......”
“你他娘在放什么屁!”程平低声喝骂了一句。
“不是...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就是祁京耽误了怎么办?按你说的,祁京把城中搅的大乱,惹了那样的事,就是为让我们顺利过来,可万一我们与他接头,反而被追兵盯上了呢?不是节外生枝吗?”
程平冷笑不已,把馍馍往桌上一拍,道:“之前在信阳你嫌弃人家会逃跑,怎么现在不说了?我还听你在路上与兄弟们说什么幸好有他引去了追兵,才得以脱身。怎么?在你眼中,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有用了就留着,没用了就丢了?”
“程平你说这话就太过了,我不是在为差事着想吗?”
李效也来了脾气,道:“要说出生入死,我当过一次怂包没有?都是在肇庆自愿跟着头儿的,谁他娘怕了谁没种!但耽误了差事,死去的兄弟就白死了!全折在这了,京城那边又怎么办?!”
“你娘皮!一天到晚就知道扯淡,都怕别个不知道你是自愿来的?没有祁兄弟你能走到这里?早他娘被那陆建章剥皮了!不等,你也说的出来?!”
“我们是得了差事才来的,不是来结交兄弟的,程平你要是......”
嘭~
韩文广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拍,眼神锐利。
茶摊上终于安静下来,只剩周围的吵闹声。
韩文广似乎自己都有些烦躁,正是因为摸不清楚城中之事,才没有冒然进去,瞥了他们一眼,道:“你等在这议论此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别让我再听到有人多嘴,都给我滚回去!”
“是...”
然而,等到晚上,在城外驿站中,李效还是找上了韩文广。
“头儿,我绝非存了私心,你看我们一路从肇庆到了大同府,一路四千余里啊,好不容易到这了,兄弟们死的就剩这么几个了。大同就在眼前,还有四百里外的京城,完成差事后不过数日便到,却为等祁京一人,真要等他七日,局势万变,怎知道那时是什么境地了?”
“他一人在城中,惹了这么多事,死了也不知道,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人追他?”
“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头儿你救他出来的,给他买命的机会,这一路何时亏待过他什么?头儿你也说过,他在信阳与我们接头那会儿就藏了私心,暗子的布防图是他第一手拿到的,他若是有能耐,这会儿就是已将图给了姜镶也不一定,我们自有差事,一路走过来,就因为他说大同危险就不去了吗?”
“进去吧,头儿,即便是他已给了布防图,我们就是再给一遍又如何?此番事毕,还要去京城,南边大明朝还等着义军呢,三路起事,何愁大事不成?到时头儿也能在北伐军中一展拳脚。家国大事岂能重于个人忠义,实在不行,我们给过姜总兵图后再到城外等他又如何......”
这次,韩文广却没再骂他,只是缓缓渡步在院中,眉头紧皱。
夜色冷寒,于大同外生起一片雾气。
他感受肩上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也知决定一旦做错便是无可回头,这些念头堆积在脑中,一时间,竟是让他难以抉择。
~~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
夜色下的亲王府门口,和度翻身下马,不紧不慢的说了句。
阿克占道:“是,但其人并未进城,奴才已派人盯上,主子爷是否拿下?”
“不要让我听到什么是否是否,你既然已经做了,就等着后续的事由,我说过,要让阿玛看到证据,昨日阿玛已回信,三日后便从前线抽身回来。”
和度平时慵懒放纵,可此时面色却是凝重的厉害,道:“所以,一切的事由证据都要在三日之内找到,不能让姜镶有反击的机会,也要死死摁住他的兵权。”
“是。”
和度背着手看了一眼他,闭眼叹息道:“此事,你也做的很好,没有打草惊蛇...既然他们已经来了,就放进来,把握住尺度,等我的命令。”
阿克占拱手应着,想到了这几日事情全压在大贝勒身上,一边要稳住姜镶,一边要抓孙文,还要找证据,如今又来了细作,一时间却是心力交瘁了。
虽带着不安,阿克占还是开口问了起来。
“可...证据一事,要怎么才能让大王相信......”
“布鱼饵。”和度道:“既然那个接头之人已经来了,那么他们一定会进大同,你让人将城中的戒备放松,等他们进来,我要阿玛亲自看着姜镶是怎么接见这些明人细作的。”
“若是他们三日内却没有进城呢?”阿克占问道:“孙文这么狡猾,说不定已经得到消息,让其......”
“呵呵。”
和度轻笑了一声,道:“那就找人假扮,总之,既确定姜镶要谋反,那也就不必留手了。”
阿克占还是有些不相信,缓缓问道:“就只是一个小细作...南边随手甩下的弃子...就真能串动姜镶谋反...此事也太......”
“匪夷所思?”和度接着道:“我也原先不信,话也已说尽,可他所做之事,皆是有二心...此事是孙文在谋划,将一切的矛头都指着姜镶,可这老头子还是愿意替他背下来...短短几月,杀了两个钦差,四处刺杀大员还能全身而退,有如此本事,口舌也了得,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必定要让他死在大同。”
“是,这人确实太狡猾了,在城中这么几日竟还没有消息......”
“无妨。”
和度道:“我知道捉不到他,但他也跑不掉,事情已暴露,姜镶既反,我将大同城围住,阿玛回来后,你以为能活几人?”
闻言,阿克占心中一顿,抬眼看向了和度,随即是一番狞笑。
他已经很久没能尝到屠城的滋味了......
~~
总兵府。
姜镶自送走和度后,也出总兵府,到今日才回来。
一进府,他就径直去了书房,看到了空空如也的书案。
轻笑一声后,才让人将女儿叫过来,不一会儿,姜卿也已坐到了书案前。
姜镶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小姐这几日可休息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父亲这几日去哪了?”
姜卿待在府中,消息也知道的不多,只听外人说姜镶去捉细作,但只觉是假的。
“没什么,去捉那个非礼你的小兔崽子了,拿到后杀了,好给你出气。”
“孙文...他真逃了吗?连父亲都没捉到?”
“那日你也听到了。”姜镶道:“他这小贼子要串联你爹造反,还杀了你的未婚夫,爹当然不会放过他。”
姜卿一愣,撅起嘴有些不悦,父亲在将她当成傻子一般,明明是他自己要放孙文走的......
但一想到陆建章,又有些莫名的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那小贼子留下的东西。”姜镶笑道:“这个,我家小姐还是得拿给爹爹,那是证据,爹要尽早销毁掉。”
姜卿背起的手忽然打开,将一道帛书扔在了桌上,想到了什么,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脸上泛起不悦。
“父亲骗我...当初明明是放他走的...该不会真要......”
忽然,有亲卫在外面禀报一声,是有要事见家主。
姜卿只好捏着手指退到后面,这次却还在屏风后偷听......
“禀告家主,方统领让吾等来报,一个时辰前在后院巷子口发现了一具满人尸体...确认是和度手下的八旗士卒,衣服,刀剑,全不见了。”
姜镶收好帛书,问道:“怎么回事?”
“方统领查过,是孙文做的,前几日他竟一直待在总兵府的柴房中,怪不得八旗军全城都搜不到他。”
“呵,小兔崽子倒是有几分狡诈。”姜镶道:“继续说。”
“是,孙文杀人后,穿着八旗军服去了当铺,典当了这把匕首,去福德茶楼点了几份肉食,被方统领查到,之后便流入了城中,至今未知在何处。”
姜卿听了已是有些激动,她早猜到孙文会折返,可惜那时方叔叔没有听她的......
等姜镶与亲卫说完,她再次转出来,只见父亲手里拿着镶着宝石的匕首,看着愣愣不语。
姜镶见了女儿沉默,将匕首递过去,道:“这又是你二哥给你的小玩意儿吧...这小贼子,到处惹事。”
“是。”姜卿接过,低声道:“父亲叫他小贼子,那日又为何要放他走呢?”
这回却是轮到姜镶沉默了。
“这些事情原不能让你牵扯进来,你只需知道,爹做此事,是为自保。”
“可他却已说动父亲谋反......”
闻言,姜镶叹息一声,道:“万般罪过,其实皆系于爹一已执念,姜家世代明将,爹一直是放心不下南边的朝廷,可爹终究是老了...那人不过是南边抛下的弃子,放走他,不过是念及情分,未必是要相信他造反。”
姜卿低头不语。
姜镶看了看女儿的表情,又道:“况且此事涉及到太多人,不得不慎重,如今已留下余地,等阿济格回来,爹亲自跟他说,事情也未必会发展到那一步。
相比起来,和度做事就太过决绝,差了火候,这几日想必正在想方设法的将脏水泼到爹身上,但不管是阿济格还是和度,岂知爹也不是那般好拿捏的,若是要硬来,那爹就奉陪到底。”
说着,姜镶打开了那份布防图,将手掌轻轻按在上面,目光所视,皆为曾经的明土汉地......
~~
姜卿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屋中,看着那把匕首呆愣着......
“小姐,这就是那人抢过去的吧,他好凶,打的平儿好痛......”
平儿看见匕首,摸了摸脑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西苑的小厮,谁知道他速度这么快...都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呢...就一拳打过来,之后还劫持小姐,又抢东西去典当,真讨厌,是吧?小姐?”
“嗯?”
“小姐,你听到了吗?”
“知道了,平儿觉得孙文为何要进来呢?”
“侍卫哥哥们说他是细作呀,呃,怎么说呢...这些就是细作该做的事吧,千里迢迢跑过来,要么杀人啦,要么就抢东西呢,讨厌死了。”
姜卿恍若未闻,忽然间想起了那晚在外偷听到的谈话......
“那你觉得他是真心为国?还是真心为了汉人?”
“嗯?”平儿眼睛一睁,疑惑了很久,“我什么时候说......”
此时,姜卿拿起了那把当日被祁京揪出的匕首,又突然间想到了那日他说的话。
“凡事自有弊端,我已到此,该如何做也已经定下...你是汉人的大家闺秀...可以少受些苦头...”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人人都中饱私囊了,这天下的汉人该怎么办...我们终究生于汉地...是华夏之人...”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被当作弃子,走了大半个天下,从南到北,杀人越货,易容行刺,匆匆过来又匆匆逃走,就为说这几句话?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