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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从海宁回京, 为着给十三阿哥治疗膝疾的缘故, 我反而同十三福晋兆佳氏走得更近些,两相比较,深觉还是兆佳氏比较心无城府, 况且亲王侧福晋定制满员为二,四阿哥的侧福晋已有李氏和年氏, 今次康熙虽逾制给四阿哥多加了一个侧福晋的名额,使得我的名字同样可入宗人府玉牒族谱, 但我始终对年宝珠等人心有芥蒂, 早在答应四阿哥求婚时就跟他提出条件明说婚后我需长住圆明园,决不与王府关防院内女眷同流,四阿哥当面也无露出什么不愿意思, 所以鉴于我身份的特殊性, 现在我不过暂时陪着四阿哥住在怡兴斋书房,经济生活均独立于内院, 任纳拉氏对我怎样热络, 我只客气在面上,敷衍为主混混为辅,总之不向任何人透露将来去向,等我搬走以后她们自然知道我手段。
旋即粽席蒲觞苓令辰,虽然康熙和皇太后仍在热河避暑, 京城里的端午节过得却也丝毫不含糊,不仅宫中有演屈原沉江应节戏、福海赛龙舟等活动,民间画船箫鼓江乡竞渡的盛举也层出不穷, 而德妃赏了四阿哥不少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佩,还有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避暑药品,这些宫制玩艺当然比外头买得到的雅致细洁多了,最重要图个心意亲情,四阿哥跟德妃谢了恩,回府便将一半封起令粘竿处的亲卫送去给仍然逗留在汤泉的十三阿哥,剩下一半尽数给了我。
我节前陪四阿哥连续整理了几天的公文,着实疲累,端午节当日昏沉沉睡到下午酉时,被四阿哥回来丢了东西拖我起身一起到诚亲王府看俄罗斯马戏。
三阿哥自从封了亲王,过得越发滋润,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却比只小他一年的四阿哥的外表看上去足足大了一轮,也不知他怎么养的身,两边腮帮的肉已沿着法令纹有下垂趋势,四阿哥往他身边一站,更被衬得眉清目秀有丰神,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果然是看得见的,三阿哥天天埋首故纸堆里就越来越像古人,所谓貌有古相自苍然。
诚亲王府找来的俄罗斯马戏班胜在够新意,京中王公达官多以观此马戏为乐事,偌大一个王府才翻新整修的戏厅,楼上楼下宾客济济满堂,盛况空前。
四阿哥不欲张扬,领着我挑一间眼界好正对戏台位置又安静的二楼包厢安置了,对坐剥粽饮酒,今晚他身穿一件应景蓝棉纱袍,配红青棉纱绣金色龙褂,饮了几口菖蒲酒下去,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着架子,扶我倚他膝上,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少许雄黄酒,一时两人眼里都映出对方桃花映面春风起。
包厢有龙舟呈祥缂丝屏挡着他人视线,四阿哥心绪甚佳,把玩着我发间一根出门后在宫市新买的绸布制的老虎簪,又拿了桑椹、樱桃、茯苓等适时鲜果让我挑着喂他,我心知他近来在康熙跟前十分得意,当着人他又从不显山露水,只有和我一处时才偶尔放纵,我也久经惯了的,顺着他两情洽洽,有的没有的彼此说了一大通话,都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好比开会时作出的唯一决定是下次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跟他都知道有什么已经回不了头,但当中那一层纸我们谁都不肯先捅破,他等着我,我也等着他。
俄罗斯马戏演到半场,有个节目是十二个人走出来,六个是俄罗斯大婶打扮,还有六个居然是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很短的红裙围成一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裙子翻起来的时候,全场都举起了望远镜,至少有一半人包括我在内看到了俄罗斯mm的裤子。我必须承认三阿哥的周到贴心,书呆子的情趣要么没有,一旦有起来一般人望尘莫及那段位那层次那境界。
既然是马戏,当然少不了驯狗熊的招牌节目,有点小意外的是:一只狗熊和三个人表演爬杆时,后台两只狗熊却打起来了。大家都觉得占了便宜,看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狗熊会的招数太少,只会互相打耳光,其中一个还试图纠对方的头发,这个动作帮我解开了狗熊的性别之谜。最后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送爬杆失败的狗熊下台。
压场的节目我没想到是高空绳操,现场看一对夫妇在空中垂下的绳子上做各种高难度表演,尤其在楼上,可以看到很多楼下看不清楚的分解动作,我一度怀疑小两口的情侣装是否由三阿哥亲自设计完成,因为男方的白色表演服上有酣畅淋漓七八条中文墨迹,我费尽眼力才辨认出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士可杀不可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等,末了裆部赫然来上一句“se武林大忌”,而且“se”字特意放大写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表演成功谢幕后跟别人不一样的是这对夫妇男左女右分别下台……我想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是去上厕所去了。
四阿哥问我笑什么,我犯别扭不说,他硬要我说,闹得几乎连食几上一盆奶皮敖尔布哈和攒盘粽子都打翻掉,我故意诈他说有人来了,结果他当真停了手,当真来了人,来者正是三阿哥。
三阿哥对我们闹的包厢里一片狼藉情形只作未见,摇着蒲扇拣位坐了,一面看着楼下歌舞换场一面轻轻道:“热河带回来的消息,老齐、老耿他们又被告到御前了。”
四阿哥整整衣摆,顺手放一粒樱桃在我嘴里:“湖滩河朔的事迟早要发,太子如今不管事,他们胆子也着实太大了。”
三阿哥望了四阿哥一眼:“仔细论起来这桩案子也是去年的事情,不过今年才被曝光罢了,你也知道先扯出来的是户部主办沈天生等人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泰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孰料词连齐世武、托合齐等人,偏偏他们几个与那件结党会饮案有涉,皇阿玛特令宗人府、内阁会同刑部详审,结果查明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耿额受贿一千两。你说这回可不着实把皇阿玛气狠了?”
去年年末太子伴驾随往南苑冬狩回来之后不久即被康熙大发雷霆禁足在天音寺洗髓堂,其中一个主因便是安郡王马尔浑丧事期间,部分满族官员多次聚集都统鄂善家宴饮,除去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外,多为八旗都统、副都统等武职人员,参加者总共约有一二十人。
康熙对鄂缮等八旗实力派党附皇太子早有所闻,而且通过新满洲已掌握了部分证据,当时就连夜将人提到畅春园大西门内箭厅廷训,收效却极为艰难,鄂缮等最后只承认在家中会饮,康熙不得不断然指出:“以酒会友,有何妨碍?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伊等欲因皇太子而结党者,何也?皇太子,朕之子,朕父子之间并无他敌,借伊等在其间生事耳。今国家大臣有为皇太子而援结朋党者,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意将何为?此辈小人,若不惩治,将为国之乱阶矣!”
而廷训最后只能以锁拿手握兵权的鄂缮、耿额、齐世武等暂且告结,对太子也不过是小惩大戒。
这事首尾早在十三阿哥应了锡保之情私下托我去天音寺面见太子之前,我就从四阿哥那儿打听了清楚,若非我们均判断康熙处处对太子留情,后来我也无可能见到太子,事实上我总觉得四阿哥甚至对于太子在洗髓堂内跟我说过些什么都有所知情:我的性子要防是决计防不住,但真的什么都通透了给我看,我反而会不知相信哪一边。这也正是他最了解我的地方。
但我知道这些内情,不代表三阿哥会知道我知道,他现在当着我的面和四阿哥说这些,安的是什么心?
我嚼着樱桃,目光和三阿哥迅速一碰,又各自分开,只听四阿哥接着问:“皇阿玛是怎样说法?”
三阿哥嗤笑一声,停了停,才仿着康熙的原话说了一遍:“皇阿玛言道,诸事皆因胤i,胤i不仁不孝,徒以言语货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四阿哥想了一想:“首告是谁?”
三阿哥视线注于楼下,似乎欣赏歌舞目不转睛,却吐出一个名字:“景熙。”
镇国公景熙,乃是八福晋之母舅,结党会饮案是他首告,这次受贿案又是他,这说明什么?
三阿哥又道:“瞧样子,那几个怕是要俱拟绞监侯,秋后处决。主犯沈天生等也还罢了,几千两银子最后推了一把搭进那几个的性命,不知二阿哥还念得起当初他自个儿在通州私建宫殿,花了国库四十万两的风光不?我替他想着,也觉可惜。”
四阿哥站起身:“菖蒲可去寒热、提神、通窍、除三尸九虫,三哥这儿的酒泡得格外有劲道,我带几坛回府可好?”
三阿哥笑道:“这泡酒的法子还是前年端午节宫中大办‘粽席’时皇阿玛当面亲授于我的,你瞧这酒具上刻着艾叶灵符的纹饰,和宫中一套亦无差了,老四你跟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叫人包十坛拿车给你送去,不够再回来取。”
“尽够了。”四阿哥笑谢三阿哥,带着我辞别出府,一路下楼遇见多名熟人,少不得几番寒暄,待真正回到雍亲王府已近子时。
我喝过雄黄酒直犯倦,撑着替四阿哥宽了衣裳,换上寝服,自己只管一头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朦胧间听见四阿哥洗漱结束轻步走到床边,接着他松了我的衣带,只留贴身小衣,为我合上被褥,仿佛说了一句“老十三该回来了”的话,我眼帘内壁忽的一暗,他吹灭蜡烛,脚步声又踱到外间书房去了。
六月四阿哥赴热河请安,一去经月,直到九月康熙奉皇太后还宫,他才跟着一起回来。
九月底,皇太子胤i再次被废,拘于咸安宫。
康熙谕曰:“皇太子胤i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
隔日,十月初一,署马齐为内务府总管,重新加以倚用,又授张廷玉司经局洗马,掌管局事兼翰林院修撰。
未及,康熙命以兵部尚书齐世武铁钉钉其五体于壁,使其号呼数日而后死,而步军统领托合齐受此一吓竟然病死在狱中,康熙闻讯命将托合齐挫骨扬灰,不许收葬。
回思皇太子初次废而复立,不特不能解诸皇子之党,反而加深太子之党,主动被动,合为一体,日甚一日,图谋不轨,康熙自称于数年之间,隐忍实难。
说到底无非是“皇帝”一念,横亘胸中,即使亲生父子之间亦不能相容,纵然年逾六旬、盖世英雄的康熙,于此亦束手无策,今次迫不得已再废太子,挟雷霆之天威,数出狠举,震动朝野上下,可见其心中对于皇□□羽已恨之入骨,自是太子再废之后,康熙绝口不谈此事。
所谓官场即战场,就算是百练金,也须有绕指柔的功夫,才能在权利场上裨阖纵横,安身立命,何况当此风口浪尖,一时廷臣披靡,无复有敢言之者。
我自十月中旬起接诏进宫伴于康熙左右,眼见康熙接连卧病,动辄伤心不已,胸中有结,日日不能释然于怀,虽然月底他还记得亲口叮嘱内监分别为二十岁的皇十五子胤祝及同母弟、十八岁的皇十六子胤禄制做染貂皮暖帽三顶,染水獭皮暖帽二顶;为兆祥所小阿哥制做染貂皮暖帽一顶,染水獭皮暖帽二顶,共享貂皮七张等杂务,但到了十一月病情反复更为厉害,近观只觉他心思用尽,容颜清减,令人戚戚难忍。
而群臣以万寿六旬请上尊号,康熙不许,后谒陵,以复废皇太子胤i告庙,宣示天下,自此当了三十余年太子的胤i只得在咸安宫内忍度余生。
只因年内出了这件大事,康熙对于许下四阿哥和我的婚事竟再没提起过,钦天监精心择出的备选吉期也被四阿哥悄悄拦下,在这一点上我和四阿哥倒是无需商量就能统一立场:一来最近风声鹤唳,各家王室宗亲都在能紧缩银根就紧缩以免被人揪到攻讦把柄,圆明园竣工之期至少推迟了半年,二来要防着以后康熙提起某人和某人的结婚纪念日就在史上最伤心废太子年度,那可不是自找苦吃么?
来年二月,尚书赵申乔作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疏言太子国本,应行册立。康熙反应则是意料外的平淡,只以建储大事,未可轻定,宣谕廷臣,以原疏还之。
三月初巡幸畿甸期间,康熙谕王大臣:“朕昨还京,见各处为朕保乞福者,不计其数,实觉愧汗。万国安,即朕之安,天下福,即朕之福,祝延者当以兹为先。朕老矣,临深履薄之念,与日俱增,敢满假乎?”
又谕:“各省祝寿老人极多,倘有一二有恙者,可令太医看治。朕于十七日进宫经棚,老人已得从容瞻觐。十八日正阳门行礼,不必再至龙棚。各省汉官传谕知悉。”
此谕一出激起千层浪,御驾回宫之时,各省臣民夹道俯伏欢迎,康熙驻辇慰劳,言勉有加。
旋至万寿节,康熙先朝慈宁宫,再御太和殿受贺,颁诏覃恩,锡高年,举隐逸,旌孝义,蠲逋负,鳏寡孤独无告者,官为养之,罪非殊死,咸赦除焉。
又召直省官员士庶年六十五以上者,赐宴于畅春园,皇子视食,宗室子执爵授饮。
皇子分别扶掖八十以上老人至前,康熙亲视饮酒。
谕之曰:“古来以养老尊贤为先,使人人知孝知弟,则风俗厚矣。尔耆老当以此意告之乡里。昨日大雨,田野足。尔等速回,无误农时。”
是日,九十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各赐白金。次日宴八旗官员、兵丁、闲散于畅春园,视食授饮、视饮赐金同前。令满朝欢欣鼓舞,一扫去岁至今的低迷阴霭气象。
同期康熙命三阿哥于蒙养斋立馆,由十四阿哥、十六阿哥相协修辑律吕算法诸书,并为此召集了一大批赫赫声名的学者大儒如方苞、徐元梦等人参加,广泛考定坛庙宫殿乐器,耗一年之功制成《御制律吕正义》一书进呈,书内凡中国、外国钟盘(磬)丝竹之乐器,分别其比例,查算其根原,改正其错讹,无一不备美,康熙御览后,令将律吕、历法、算法三书合为一部,赐名《律历渊源》。
而年底康熙庶妃色赫图氏、石氏、陈氏分别诞育三名皇子,锦上添花,令得康熙喜悦异常,亲笔赐名胤祜、胤祁、胤,打破了前年四阿哥一人连得两子的纪录(即使加上我在紫碧山房秘密生育的小阿哥,也不过是打了个持平),至此康熙已有皇子二十三名,皇长子胤a与最小的皇子之间,相差四十岁,
见了这等世面,我想我可以理解四阿哥了,当皇帝的一项重要考核技术指标就是播种机功能是否很好很强大,如果来生再遇四阿哥,我希望他做女人,我做男人。
时如白驹过隙,转眼我已芳龄甘十有二,因康熙自前年二废太子期渐渐虚弱,竟落下了右手病不能写字,只能用左手执笔批答奏摺的毛病,连着两个新年我都在宫中长住伺候,造成我这清朝第一大龄未婚青年格格与四阿哥的事实分居,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也只有淡定地接受之,直到四月随驾热河,四阿哥亦随避暑塞外,我们才得多些相处机会。
今年格外酷热,康熙特以炎暑免从臣晚朝,我素来惧热的,便跟康熙告了假,每日窝在四阿哥所居狮子园内玩耍。
避暑山庄本是一座塞上园林,景色天然野趣,又着意蓄养山林动物,如狮子园的曲水荷香妙境就是将内蒙敖汉旗产的荷花人工移植而来,而园中松鹤清樾,更遍植樱额树,果形如野黑葡萄,夏日累累坠枝,游观其下殊勘娱目,采之其味甘中带涩,甚合我意,于是尽拿樱额干当饭吃,惹得四阿哥抱怨我累他满口樱额滋味。
四阿哥近日较为空闲,兴致所至设计了一座机械风扇图样,并亲交内务府造办处匠工督造,仅用四天的功夫,便有一架赶做的楠木架、铁信风扇呈送到狮子园,我怀抱一只园内特产的秦达罕大灰兔在旁同观,只见其上安有小羽扇六把,一拉绳转起,霎时凉风习习,与现代的台扇效果相比不遑多让,四阿哥很是得意,就让再做一把,并嘱咐说,架子要矮些,羽毛风扇要大些,同时还要求做葵黄纱扇一份。
不日造办处完工,呈上紫檀木架、吗呢顶大羽扇一份,葵黄纱扇一份,四阿哥一看赞不绝口,说黄纱扇做得好,照样再作二份。将蓝色绫风扇亦做一份。
约计十日,这批风扇相继做好,做得葵黄纱扇分别呈与皇太后及康熙,蓝绫风扇除了自留外,则送给随驾各皇子使用,一时成为避暑山庄各宗亲和外藩王公竞相仿造之时髦家居必备良品。
康熙用了也觉欢喜,这日用了晚膳后召众人陪着聊天消食,特意当面提及此事,说:“四阿哥做的风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内摇扇,天气暑热,气味不好,不如将后檐墙拆开,绳子从床下透出墙外转动。做一架,拆开墙洞,照墙洞大小做木版一块,以备冷天堵塞,绳子从割断门内透在外边转动,让拉绳人改在室外去转动,以保持室内空气新鲜,可不更好?”
四阿哥的游戏之作意外受此鼓励,索性闷头苦干,连童子持扇风扇、四片叶子铁信扇等都研制出来,一一呈进给康熙试用,颇有不将他老子大风吹吹吹昏了好重提成亲之事誓不罢休的劲头。
也不知是否四阿哥这阵风吹得太过,七月间接连出了江南又旱,浙江米贵,河南歉收几桩大事,康熙命截漕三十万石,分运三省平粜,方慢慢平复下去。偏偏又值前两江总督噶礼的老母叩阍,控告噶礼与弟色尔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谋弑母,噶礼妻以别户子干太为子,纵令纠众毁屋”。
噶礼是清朝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四世孙,而其母是康熙的乳母,至今仍可常在皇太后宫中行走,为着这层关系情分,去年噶礼和巡抚张伯行互参,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的一场江南科场案丑闻,最后硬是被康熙回护下来,只将噶礼革职了事。但包揽贪污卖举劣迹或可再三容忍,弑母重罪却触犯了康熙的大忌,康熙大为震怒,下刑部鞠得实,拟噶礼当极刑,妻论绞。色尔奇、干都皆斩、干太发黑龙江,家产尽没入官。后改令噶礼自尽,妻从死,余如议。
想起四阿哥受封亲王那年我因伤远走海宁,正是噶礼意气风发上任两江总督之时,数年间居然沧桑变迁如斯,不免牵动我心头隐事,甚觉伴君如虎,人事无常,无奈虽与四阿哥朝夕共处,有些话却也无处可说,只慢慢将那离京意思又深了一层。
本来历年热河行围回宫总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别天热,又兼事多,回程辇路和风塞草熏,提垆香篆气氤氲,孔翠鹅黄紫骅骝,天藻颁来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缓行至密云县花峪沟附近,只为着康熙临时起意绕行饱览风光,还赶期铺设了沿途小西沟一座行宫。
正当秋晓瑞寒时节,康熙一进离宫就上马进阊门大桥,至跸腰河亭上座,唤传三班戏目,却不是宫内体式班子,戏子随演《前访》、《后访》、《借茶》等昆曲,都照足民间做法,一众陪看之人初见戏子转场时居然敢背对皇爷,无不骇然,后来渐渐觉出新鲜出奇滋味,益发喝彩连堂,至日中后仍还未散,我却看乏了,因悄悄离座走动,走至宫墙静处,倚着城楼下视,唯有吹面西风酒力微,回观来路,好山无限澹秋晖,碧天云点长空静,身后踏歌乐舞的曼声细碎传来,静亦不是那样静法,闹亦不是那样闹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阿哥寻我到城楼,屏退宗藩羽卫,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鬓角一缕散发:“又在发呆?近来我们在一处,你的话也比从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说不到话;在一起,又不说话。要怎么弄呢?”
我转头望着墙内御园,塞外土肥草长,高不见人,然俱离披,蒙密可憎,唯独这御园所生规矩草,修仅数寸,一望如翠毯平铺,略无半茎参差错出者,忽的脱口道:“我现在就像这些草儿。”
四阿哥没有说话,我也不看他,接着道:“以前我什么规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没心没肺,只知疯长,却也蓬蓬勃勃,现在知进退,晓趋避,守本分,成了这般的规矩草,你说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来,我们始终是一对。”
我苦笑:“是么?”
“是。”四阿哥的声音斩钉截铁,“从前的你纵情、放肆、任性,却可以让我从心底对你滋生宽容和怜惜,现在的你……”
他手指轻抚我眉目:“情之为物,似有若无,当人苦苦期盼时,它终成泡影;而当人无心观望时,它已悄悄驻进心海。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我抬眼凝视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好,那你告诉我,我和你的……”
由语气释发,从眼神中流露,压抑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监打断了我们:“禀雍亲王、禀玉格格,万岁爷召见。”
四阿哥在前,我随后缓步走返跸腰河亭,曲廊h绕深深,碧水潆洄流经对面邀月戏台,引出台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蓝的苏绣披风缓缓上移,定格于一张娇艳花容,也没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无声息盯着那个即将入梦的戏里女子,只见她轻轻支着身,缓缓戏白念将出来:“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遗,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有一刻,我错觉泪水顺着面庞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脸颊是干燥的。
楠殿薰风婆律芬,正中黄帕御床高,康熙将我赐座他膝下,我背后出了虚汗,微觉寒意,便唤魏珠用紫檀长案上的金瓯永固杯替我盛满屠苏酒,一面看戏,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着,四阿哥数度眼色于我,我均作未见。
酒的好喝,是因为酒的难喝,若能无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戏犹未停,从开场直演到二十出,不知是人入了戏,还是戏迷了人,康熙说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让人给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抢酒喝,被四阿哥拦了,大家都带了酒意,正笑闹成一团,行宫的首领太监吴国用将一名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监及一随人带进观戏厢楼,毕恭毕敬向康熙回了话。
原来因为这时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应随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亲,未按足规矩提前从京中赴行给康熙请安,只派了太监来此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送上礼物。
康熙忙着看戏,又见我还在跟皇子们厮闹,只将手一挥,令我替他检视匣中礼物。
我晚间已换穿便服,为相衬起见还梳了宫中新近流行的发式,挑下两鬓微弱之发,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钩形,丰颊面颐,如桃花带雨之水鬓,此刻听召便笑吟吟过去,一手按鬓理顺刚才弄乱的发式,一手打开回事太监奉上的那只紫楠木匣子。
剥开匣子搭扣时意外把我养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轻轻抽口冷气,想着回头得找副指甲套儿戴上,就把盖子推开了,往里一看,我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匣里紧紧挤着两只死去的小老鹰,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红色的躯体,有着清晰可见的血管脉络,一点点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烛和深色绒布的衬托下,它们依偎的姿态让人想起任何一个无辜的、初生的婴孩。
我的骄傲无声崩溃,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复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胶之一处,没有办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声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把小莹子也看呆了?我来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么东西啪啪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说话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开的两具老鹰尸体前面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过方向,踢翻了整个御案。
很多东西破碎的声音压灭了戏台上的唱腔,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于这突然而来的恐惧。
我试图忍受胃部的强烈jin luan,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闹又响起来,持续不断,无边无际。
“朕驻跸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将毙之鹰二架遣亲随人一名、太监一名,进献请安,称伊在汤泉等候进京。并不请旨,行止自由,藐视朕躬。朕因愤怒心悸几至不测。”
“胤t乃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心高阴险,自相面人谓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觅人戕害皇太子,与大阿哥聚集贼徒之处举国皆知。伊谋害二阿哥岂暇计及有碍于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诸大臣复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i放出,五年之内极其郁闷。胤t仍冀遂其初志,与乱臣贼子等锢结,诸处不肯行走,逞其奸险。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朕深悉其情状,原系不孝不义之人。即唤伊所遣二人至帐殿下,令众环视,将朕所知伊之党指问夹讯,俱已确实供出。”
“朕与允t父子之恩绝矣。胤t果有为君之福与德,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顾念妻子欲受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令逊位而立胤t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殁已耳。”
“朕深为愤怒,故特谕尔等,此人以不得立为皇太子,实有欲寝皮食肉之念也。伊之党与亦皆如此。此人较二阿哥更甚百倍。二阿哥狂悖屡失人心,伊则务收人心,即此可见其不孝不义也。此朱批谕旨现今收贮。”
毙鹰事件次日,康熙公谕众阿哥廷臣,终于承认了当初二阿哥的废而复立是其出于无奈之举,尔后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t,父子之恩绝矣。”等于彻底断绝了八阿哥夺取太子之位的可能,八阿哥之不得立太子之再废,实同一命运。
八阿哥迅速以奏折诉冤,奈何康熙心意已决,再下朱批谕旨责曰:“朕将雅齐布夫妻充发翁牛特公主处,乃潜留在京,因特遣章京将伊等正法。此事与二阿哥释放应正法之德麟相似,岂非藐视朕躬以为无能,谓谁敢将胤t摇动而为此举乎?不知胤t有何屈抑之处。总之胤t等党与甚恶,胤t之奸险甚属可畏。即朕亦惧焉,不知何时必为雅齐布等报仇也。此朱批谕旨今亦收贮。”
年前八阿哥所管广善库有个司官永泰,就是因为和八阿哥的乳母的丈夫雅齐布有仇而遭到鞭打,康熙亦为此事气了一场,只说“打得很不通,永泰是你八阿哥的属官,有甚不是,只该参处。如何将他痛打?我晓得,是永泰与你嬷嬷阿公有仇。”云云,本来事情过去也罢,现在偏又旧案重提,显见得动了真章,满人素重乳母情分,从八阿哥为了乳公打永泰,并且不舍其被发配蒙古而私意瞒藏,就可看出雅齐布在他心目的地位,谁知事有牵累,康熙一怒之下不但杀了雅齐布,还把他老婆、八阿哥的乳母也给杀了,便是看准了八阿哥的心理,处置不可谓不狠绝。
八阿哥获罪逐令回家之后,康熙仍不解气,又下一道谕旨:“胤t允t居心甚属狂僭,毫不揣度妄自位置。当复废二阿哥时,伊来朕前密奏云,我今如何行走,情愿卧病不起。朕云尔不过一贝勒,此岂尔所能当为此试朕之语?何用伊以贝勒存此越分之妄想,居然探试朕躬前来陈奏?此不谓之大奸大邪可乎?”
落到被康熙将父子私话拿出来公开批判的地步,任谁也看出八阿哥大势已去,再难力挽狂澜,这也是八阿哥自找,哪有问康熙“我要不要装病”来试探口风的话?这把柄是他自己递到康熙手里,须怨不得别人
于公与私,康熙将八阿哥如此这般透彻发作,朝中在另立皇储一事上曾对八阿哥联名推荐的一众大臣们更是岌岌可危忙于自保,谁也不敢站出来多说一句话。
而我受了死鹰的惊吓,虽强撑无事于御前行走了数日,终究心力交瘁,由四阿哥亲自开口向康熙请求,暂时接我回王府静住休养。
时当冬至消寒,数九头一天,王府循例大办火锅宴,涮羊肉锅底高汤原料包括烤鸭、生鸡片、蘑菇、虾米、干贝、丸子、驴肉等,羊肉片均是大三、小三、上脑、黄瓜条这些部位的选料,此外还有全部羊肚,去肚板,吃肚脸和去了两层皮的肚仁,再加腰子和肝,叫做“全涮羊肉”,其他所配时菜无非如鸽蛋、鹌鹑肉、鹿肉、山鸡肉、粉丝等物,因冬日进食羊肉最为补身,四阿哥好歹劝我出了怡性斋,至安福堂与府内女眷齐赴家宴。
我虽至今仍未正式入门,但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我地位,便是正福晋纳拉氏也敬我三分,这种场合往年我还能面带三分笑,如今却深觉寡然无味,不堪久坐,酒过一巡,略用了些涮肉选料就道乏早退,书堂西畔独坐寝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