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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啊啊啊啊无怨无悔——此情~此清——长留~长留——心~间~”这是我头一次把自己溶化在了一并非很难唱的歌里。
歌唱本来就是另类chuan息, 是我贪心么?我究竟想要谁:听我一次, 记我一生?
最后一个手姿停住,笛声亦止,纸笔分离。
康熙率先轻击掌心, 道出一个字:“好。”随之满室内艳羡喧哗声四起。
十三阿哥上来将墨迹尤鲜的卷轴呈给康熙御览,康熙召我同看。。
我眼风瞄到十四阿哥含笑将手中玉笛交还给他身后的十六阿哥, 心中微微了然,却低了头, 不做声。
待诸阿哥将我这“歌词”统统传阅一遍后, 康熙仍命三阿哥做点评。
三阿哥这次的态度却与上回不同,特意站起身,连气也不带喘一口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好, 好一首《一剪梅》, 据我推测,玉格格此曲意境当是化自南宋易安居士之‘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莲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词?易安居士此词之妙,前在虚实, 后在词工,上片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甚妙,不然,‘玉簟’‘西楼’俱元所借力。下片‘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把相思写得有模有样,有动有静。遍观古今词,只有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堪敌;然又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是纷线乱麻,有形而无意,有静而无动。反观玉格格新作之词,寒梅一剪两残香,调声幽雅,百转千回,平实中见不凡,颇得梅花清雅高节,冠冕群芳之真韵,尤其最后一句‘此情长留心间’,正合我大清年年吉庆,瓜瓞绵绵之兆。妙绝,妙绝!”
康熙听这一席话听得直乐呵,众人总算见到康熙再露笑脸,立时纷纷扬扬什么马屁都拿出来拍。
我也没料到三阿哥的扯淡功夫居然如此高明,一见康熙高兴,就往我头上扣了七八顶高帽子,当然最高的那顶还是献给了“大清”,也就是康熙。
总之上下嘴唇皮一翻,好话全给三阿哥掰光了——我就不信,他还晓得“我行我秀”是嘛词?“啊啊啊啊”是嘛词?
忽悠,就忽悠吧!
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这次肯定是涉险过关了,至于其他的细节,管它个niaoniao哟!
看来这首歌四两拨千斤,果然甚得康熙欢心,他额外叫了刚才友情出镜抢了某人风头的十四阿哥,连同十三阿哥和我,一人多赐了一个如意小荷包。
我的大阿哥福啊,两个小荷包啊!连二阿哥现在才只得了一个呢,殊荣,绝对殊荣!
因我接受赏赐时跪在最边上,十七阿哥过来拾了我放在身边地毯上的那枝红梅同他手里的并在一起甩着玩儿,不防他腰间的唯一一个小荷包缚带松了,掉落在我膝旁,我便顺手捡了亲自给他系上。
谁知刚刚给他系好他又一眼看到十三阿哥把新赐的小荷包系在衣襟上,就嚷嚷着要学十三阿哥的样,而我给他打的结太牢固,匆忙间也解不开来重新系,干脆就把自己新得的小荷包二号扯下来给他系在衣襟上,这下十七阿哥就有了两个小荷包,在小阿哥们中间是独一份儿拔尖的,可欢喜狠了,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并且声音极其响亮,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康熙让刑年把他抱回榻上,同他用满语笑说了几句,又给了他一个冻柿饼子玩儿。
我穿着花盆底鞋,需魏珠搭我一把手才能下跪、起身,这些行动规范容嬷嬷都有教过,对我也不算难事,正半起时,只听三阿哥一旁笑道:“十七阿哥好运气,可也别这么眼巴巴又看着十三阿哥呀?十三阿哥的小荷包那可是要拿回去分给你十三嫂的,到了明年这时候,指不定又有一大胖小子管你叫十七叔了呢!”
十七阿哥听了,眨巴眼问道:“十三阿哥,十三嫂有喜了么?”
他小孩子说话天真,旁人又在发笑,我却如入冰雪天地。
我慢慢抬起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看到十三阿哥转向我的脸,但在他说话之前,我微笑道:“恭喜十三阿哥。”
三阿哥奇道:“十三福晋已经有喜一月有余,玉格格今日才知么?”
“恭喜的话哪里会嫌多?”我仍然笑着,解下腰间仅有的一个小荷包,双手递送给十三阿哥,“请十三阿哥代玉莹转致福晋,祝福晋一双两好,平安如意。”
二阿哥大力一拍十三阿哥肩膀,故作惊喜道:“不得了!收了玉格格的如意,这回一定生个大胖儿子!”
一片笑语中,十阿哥咂咂嘴,大声道:“玉格格,你就当真这么不希罕皇上赏赐的小荷包么?别看这会子大方全送了人,等下回去可千万不要想想心痛,又闷被子里哭呀?”
虽说我将皇上赏赐的“殊荣”全送了人,但对象都是康熙的亲儿子,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再担不到罪的,不过十阿哥话中另有深意正触到我的痛处,对于他今晚三番两次针对我挑刺,我的忍耐已经快到临界点,心头一厌,直视十阿哥,笑道:“多谢十阿哥关心。玉莹只知身为子民,得慕圣颜,即是天大赏赐。心中有平安,自在平安。心中有如意,无事不如意。有胜于无固然好,若无,亦未尝不可观作有。敢请教十阿哥,玉莹得之所在?失之所往?”
十阿哥被我问得张口结舌,眼珠乱转。
三阿哥望住我,抚须不语。
只有二阿哥笑道:“玉格格究竟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老和尚念经听多了,说话都格外铿锵有力,好大的木鱼味儿!”他一边说一将手虚摆出敲木鱼的模样,口中还念念有词,“敲木鱼,哚、哚、哚,多发财、财气冲天、才华出众……”
谁都知道诸皇子中只有四阿哥最爱学佛论禅,一时包括康熙在内,大家都笑歪了,均把视线投向四阿哥。
四阿哥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面向康熙和二阿哥,先微微一笑,方缓缓道:“修心养性一朝悟,频敲木鱼可休闲。《唐摭言》说:‘有一白衣问天竺长老云:僧舍皆悬木鱼,何也?答曰:用以警众。白衣曰:必刻鱼何因?长老不能答,以问卞悟师。师曰: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和尚必要敲木鱼,而倘问和尚为什么敲木鱼,则连和尚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若是学了二阿哥的法子,真可谓‘生财有道’,只怕天下爱财之人都要争先恐后在家里供上一位和尚,请和尚替他敲木鱼了呢。”
四阿哥一番话,说的众人多有含笑点头。
二阿哥瞧瞧四阿哥,又瞧瞧我,冲四阿哥咧嘴道:“得,我说不过你,也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帮我敲木鱼,我自己来还不成么?——哚、哚、哚……”他一转身,继续比着手势“哚哚哚”地往自己座位走,康熙暗使十七阿哥下地跟在他身后学他动作神情步趋步随,很快又被二阿哥发现,指挥自己的儿子们跟十七阿哥闹成一团,惹得满室欢腾。
四福晋起身走近我,抬手替我抿抿鬓角,因我头上钿子有些松了,便牵着我向康熙告便出门整妆。
过节期间,皇上一天里要换衣服比的次数平时多很多,女眷们也不例外,在乾清宫里也有特设各皇子府女眷专使的房间,康熙应了,四福晋便带着我走出去。
走在过道里,我一路六分心灰三分木然一分失落。
十三福晋。有喜。月余。
就算我接受得了这个人物这个事件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时间!
“莹莹,你冷不冷?”
四福晋问我话,我答道:“我不热。”
说这几个字,我的脚步不觉停下,仰头看头顶宫灯红光,好像唯一的温暖是从红光中来。
角落里奔出一名穿红青色对襟褂子、头戴红缨帽的小太监,我看着他面熟,却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下跪、请安、说吉祥话,连同四福晋命贴身侍女打赏给他的动作,都好像慢动作的皮影戏一般,是没有鱼也不会冒水泡的池水,无奈又无味地包紧我、窒息我。
“……此辈并需及时更换蜡烛,照管灯火,直到元旦之晨,旭日东升,方可离开职守,亦云苦矣。”四福晋又开始说话,我只听到下半句,然后中间有一段又失神错过,捉到了最后几句而已,“……他说你唱完歌的时候拈花一笑,脸上不笑,是用眼睛笑;后来你说话,却是脸上在笑,眼里殊无欢愉。”
他说?
哪个他?
她又想说什么?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是要猜的。你以为他真,他就是假的。我以为我是假的,却原来也是真的。
重重的疲惫淹没我,我张一张口,正要找借口说出想一个人待会儿的话,眼皮一抬,只见走廊那头由一群宫女簇拥着走过两个人来,一个颀长袅娜,娇声巧笑,一个五短身材,绿豆小眼,一妍一丑,却都是一色的嫡福晋服色,正是八福晋和十福晋。
她们是在我一演完《一剪梅》后就相约了出东暖阁的,看行从来处,想必是刚净了手转来。
由于并未预期到会在最没有心情的时刻碰上最没兴趣见到的人,我只垂眸不语,主动让过一边,想这帮人快点走过去,不料她二人行道近前同四福晋打过招呼之后,十福晋先上下打量我一眼,怪声道:“老远就看到四福晋在跟哪位格格说话,八福晋和我还在猜是哪位娘娘的公主,结果谁都没猜中。不过一想也是,正经格格、公主们这时辰都在慈宁宫陪着皇太后、贵妃娘娘喝茶说话儿呢,哪里会这么不合规矩提早出现,更不会学了戏子又唱又跳的呢?”
“也不能这么说。”八福晋接口道,“人家的娘好歹也是当年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哎呀只可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否则时至今日,你又怎知人家现在是真格格、假格格?”
八福晋的话当然是冲着我来的,至于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难道是说婉霜?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追根究底,但此时此刻,我只求清净,越快越好。
见我沉默不语,八福晋与十福晋相视得意一笑,正打算擦肩而过,四福晋忽静静开口道:“玉格格乃是今年八月间皇上秋荻期间御口亲封的格格,当时八阿哥亦有在场目睹,欲知真假,八福晋大可回府细细请问八阿哥。而玉格格之母白夫人于十二年前辞世之际,曾得皇上亲笔挽联,追封一品夫人诰命,满朝皆知。如今八福晋在乾清宫内以如此语气谈论白夫人,就不怕传入皇上耳里么?”
八福晋听到一半,粉面已挣得通红,将十福晋的手一甩,反唇相讥:“怕?我身边可没什么小人奸徒,我怕什么?”她不可一世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道,“我也不像有些人,女承母志,乔张做致,专在那些不要脸的功夫上动脑筋!”
四福晋听了,不动声色地比手示意,令在场随行宫人全体退下,这才向八福晋走上一步。
十福晋见势不对,忙带笑挤眼过来要做和事佬。
四福晋瞧也不瞧十福晋,眼神里头只跳出一抹硬气,低声却清晰地道:“八福晋,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不过,我绝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八福晋一愣,随即怒声道:“你什么意思?”
“所谓意思。”我懒懒迈前,站在四福晋身边,“意思就是我们都不明白八福晋的意思。八福晋如果对这个意思不满,那么我就只好拿八福晋这话去问皇上,问个明白意思,这样够意思么?”
“你!”八福晋再无话可说,秀眉一轩,银牙一咬,扬手就朝我的脸掴下来。
我的身高本来就跟八福晋差不多,论起条件反射,我却要比她快那么一点点,她肩头才一晃动,我眼也不眨,一抬手,攥腕架住她右手。
几乎是同时,四福晋和十福晋迅速互换位子,一前一后面东屈膝为礼。
我并不回头看,只暗将手劲略松一松,八福晋顺势抚上我左耳的红宝石坠子,妩媚道:“玉格格这对耳坠真衬你这人。”
我侧过首,滑指欣赏八福晋佩在腕上的金镶三龙戏珠长镯,十分爱娇:“哪里,八福晋的玉腕佩上这镯子,才叫做宝焕珠辉。”
这时八福晋跟我距离极近,因贴面在我耳边轻道:“这当然,我有的,你一辈子也别想跟我比!”
我同样低笑回道:“彼此彼此。”
就这么四、五句话功夫,刚从东暖阁行出来的康熙带着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等人堪堪走到我们身前。
于是八福晋和我分开,跟着另两位福晋向皇上福了一福。
二阿哥笑道:“玉格格在跟八福晋说什么悄悄话呢?一出门就见你们两个亲热得要命,老八远远看着,心里可着急呢,赶紧走来看个究竟。”二阿哥说着,八阿哥已经同八福晋对视了一眼,被人打趣他们关系的时候,这两人竟然都有点腼腆模样,我觉得很少有,不由多瞧了两眼。
“非也,非也,”三阿哥摇头道,“既是悄悄话,二阿哥又怎可当众询问内容?真想知道,很应该回头悄悄儿问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三处分别套词,水落石出又有何难?”
三阿哥难得说俏皮话儿,偏偏说得不伦不类,二阿哥眉头跳了两跳,也只能白瞪着罢咧。
而走在最后的四阿哥忽然别过脸去,我就知道他在发笑了。
因康熙问我出门没披风领冷不冷,四福晋趁机请辞要同我行礼退下整装,却原来康熙他们也是出来换礼服的,一时大家分头办完事,与会合了一同回到东暖阁,才歇下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宜妃、荣妃、德妃、公主及以下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等大批皇家格格后宫女眷到了乾清宫。
我夹在迎接人群靠后位置,一齐行大礼参拜,只见皇太后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杖,是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神仪莹朗的老婆婆;宜妃有一张尊贵的长脸,细狭眼睛,薄薄嘴唇,就是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标准相貌,她始终扶持皇太后左右,仪态较为端穆舒缓;荣妃则是一种人高马大的长相,像这她一路美人原最不经老,大体是要靠气质弥补;而我最为留意的德妃,虽然一样年过四十,但一双眼睛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亦是上等容貌,无需刀枪剑戟忙个半死,一个媚眼亦能杀人无数——我总算知道了十四阿哥桃花眼的由来。
这几位皇妃当中,翊坤宫宜妃郭络罗氏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钟粹宫荣妃马佳氏是三阿哥生母,永和宫德妃乌雅氏是四阿哥、十四阿哥生母,不过同属于康熙当今五妃的景仁宫惠妃纳兰氏和延禧宫良妃卫氏都没有出现。
惠妃是因今年大阿哥被圈禁之故伤心成疾仍在休养,而良妃却据说已经连续几年不曾出席除夕家宴了,至于什么原因我尚不得而知,但一看到八阿哥我就不难记起当初我第一次去延禧宫给良妃送药时在白梨花树下看到的那一个低眉顺眼、习惯只留一个淡淡秀雅侧影给人的清丽女子。
之后皇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也统统到齐,除夕宴于亥时正式在乾清宫西殿开场。
即席,满座顶戴翎然,翠凤明,粉黛云从,酒u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让酒数行,众皆豪饮,一举十觥,掷令作乐,比之下午又是另一种热闹。
按尊卑,我原该跟下面乡君们坐在一桌,却因幼时被抚育在四贝勒府之渊源,康熙特命内务府将我安排在四阿哥、四福晋那一桌。
我的坐处背后正巧是一只大高金鹤香薰,麝兰散馥固然没什么不好,久之亦觉难耐,无奈宫里规矩大,不得随意行动松散,我也只得食不言而已。
清朝人过年也压根不看中央一套的春节晚会,只看戏作耍。
为庆佳节,二阿哥掌管的内务府早跟康熙请旨,特发五百两帑金,在西殿驾高台,命畅音阁梨园演《目连》传奇等剧本,共为宴乐。
名伶“文武昆乱”,出尽百宝,看戏的王公贵戚们则坐在红缎绣花的楠木戏桌前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不时指点评论,见演至方寸妙处,则轰然叫好,兴奋鼓掌,活脱一副副追星族的老祖宗的嘴脸。
而四阿哥基本不怎样坐在位子上,时不时离座应酬,席上这些王室宗亲子弟不论年纪,个个善饮,细看下来,康熙的皇子里面居然要数大胖子九阿哥最能拼酒,连二阿哥尚且逊他一筹。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看着不在一处行动,可是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陷入劝酒的人的包围圈,另一人不一会儿就准保会过去混进那个圈子,把对方捞出来,再分开。
相形之下,总是在八阿哥身边的十四阿哥跟四阿哥之间就毫无和谐可言,而二阿哥又有二阿哥那一圈,本来观察这些阿哥们乱中有序的行动,比看戏有趣多了,但魏珠忽然到我身后,悄声请我移步到十七阿哥座旁。
因十三阿哥没有带福晋来,他那边看戏视野又好,十七阿哥便凑在他一桌同坐,我跟着魏珠走过去一看,才知是他系在衣襟上的小荷包松了,他嫌小太监们给他系上打的结不够好看,所以叫魏珠唤我。
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虽非同母所生,二人却是要好,十八阿哥跟我说他从前在宫里的调皮事儿,例必少不了十七阿哥的份,因此我尽管跟他接触少,心里对他总比其他小阿哥不一样些。
我侧身坐十七阿哥旁边,帮他系好小荷包,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红色大金橘递给我吃,我看到这个,想起前不久在霁月书屋和十三阿哥分吃一个橘子的事,不禁愣了愣神。
十七阿哥却以为是我手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方便剥食的意思,遂叫过一人:“锡保哥,来帮忙——”
乍听到锡保这个名字,我立时想起一事:我在今年秋荻认识的蒙古人策凌乃是自幼从故土塔密尔称居京师,他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娶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授和硕额驸,归牧塔尔密之前,在宫中颇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满族阿哥伙伴,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孙子锡保便是其中之一。
策凌曾在十八阿哥和我面前说过锡保对西洋枪械颇有研究,且语多推崇,只可惜为了锡保去年在私宅研制火药时意外被人引爆,炸死了自己庶母所生的幼弟一事,虽然调查出来错不在他,他还是引咎辞去军中职务,独剩下宗人府一个轻松职务兼在身上,今年更是连以往每年都有他份儿的随驾秋荻也推辞了不参加,宁愿待在京城每日只干些喝茶嚼蟹、吹笛哼京调、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斗鸡斗草斗促织的富贵闲事,不过也正因为此,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废二阿哥、党争诸事,他一样也没沾着边儿,反而落了个无是非的好名声儿。
而秋荻时康熙御赐给十八阿哥两枝改装过的西洋连珠短火统,原是因他年纪小,就先交十二阿哥代收,等回京刻上了字再给他,后来十八阿哥病逝,上月在我搬入随园时,十二阿哥就禀明康熙将这两枝短火统交到我手上,算是一份纪念,当时十二阿哥也有提到锡保这名字,并说这短火统便是由他改装制成,若我还想刻字,只能问锡保,万不可胡乱寻找一般工匠施为,而我托十三阿哥找锡保刻字,十三阿哥说锡保自经大变就绝手不碰火器,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但锡保这个名字还是记住了,不料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却可得睹真容,我一时好奇,抬首跟着十七阿哥呼叫方向看过去。
从前看亦舒写的小说,有一句描写因为我一直不懂所以一直记住,那是写一个男性角色的出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什么叫做“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在我看到锡保转过身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明白了。
“刀借我用用!”锡保一走近,十七阿哥几乎是扑上他身,从他腰间夺下一把攥在自己手里,锡保只看着他,也不阻拦。
不知为何,锡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等看到他却都噤若寒蝉,就连这一桌上另外坐着的几个多罗贝勒的行酒令声似乎也轻了下来,好像只要是锡保在的地方,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十七阿哥拿的牛角把小刀外观做工只能称作精巧,但一拔出来,刃锋气寒,雪亮森然,可映须眉,端的是把切金断玉的宝刀,然而十七阿哥手起刀落,拿它来剖橘子,换作别人,不知怎样心疼宝刀,锡保看在眼里,一概无动于衷。
十七阿哥跪在椅上将橘子剖开齐整八瓣,先让了一瓣给我,又向锡保道:“锡保哥,这刀好使,送我吧!”
锡保摇摇头,不说话。
大约十七阿哥知道他脾气,一面回转刀柄递还给他,一面赌气道:“改明儿我赢了你家小幺,就要你这把刀!”
锡保听十七阿哥提到“小幺”的名字,展颜一笑:“好。我等着你赢他。”
说着,他拒绝了侍从递上擦刀的绢巾,直接转过刀面凑在唇边,手斜斜一拉,一口气吸去刀上淋漓沾染的橘子汁,唇角还残留一点余汁,他突然又做了一个近于孩子气的动作,自己飞快伸舌舔去,这才回过脸对着我:“玉格格,这橘子很甜,你不吃么?
我刚要说话,一眼看见十三阿哥正从锡保身后走回来,就没回答,也没吃,帮忙把十七阿哥帽子上的翎羽拨正了一下,就起身离座,还没走到四阿哥那桌,只听二阿哥那边起了一阵喧闹,驻足望了一望,却是众人起哄要二阿哥“彩衣娱亲”。
在古代,所谓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儒家讲究读书人博学多才,一切学习只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或是为了修身养性,如果用于其他,特别是用于谋生或获利,就难免让人鄙夷,比如某个达官贵人懂琴棋书画、或者把钻研医术作为爱好,那么他是受人称赞的大才子,但如果一个人是专职从事弹琴绘画、唱戏行医,并以此为生的人,那就是下贱的行业了。
不过因康熙喜欢看戏,京城各王府的主要成员,多少能票两出戏,学戏颇有成就、演技娴熟、为人称道的亦不在少数,又赶上这个除夕盛宴,二阿哥要票戏,谁不起劲?一时间,也不管二阿哥答没答应,众人已纷纷推举了许多人选给他配戏,其余包括皇太后那边的人在内都伸着头笑看二阿哥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