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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十三阿哥会说话, 也会笑, 但他眉梢眼底原先那一种智珠的活泼已经找不到了,他的身上除了枯竭的寂寞,不是没有绝望的情绪, 然而这种情绪却被他偶尔的沉默化解成一种特别的飘逸感,像一个谜, 引人入胜。
看我停了,十三阿哥疑惑地瞅了瞅我, 有点不明白:“你刚才说没觉得地狱不好?”
见鬼, 他这样看我,居然搞得我有点紧张,我咽口唾沫, 磕嗑巴巴道:“所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进地狱……所以、不管是谁……想要推你下地狱, 就得先做好被我一起拉下去的准备……”
他显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可他的反应仍算得很快:“这是四阿哥的意思, 还是你的?”
我张一张嘴, 答不上话来。
十三阿哥明摆着是给我个台阶下,我可以顺水推舟说是四阿哥的意思,但我不想。
他明明知道这是我的意思,却在我面前装傻,这种以退为进的态度反而令我不愿捅穿这一层纸。
我对十三阿哥谈不上爱, 可我刚才说的话有多少真心我自己明白,我见不得他受苦是真的,我只要看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不是凄清惨淡无人过问。
本来我对他怎样,与他无关,说不说清楚都一样,想通了这一点,我即刻释然,因浅笑一笑,也打起太极拳:“总之十三阿哥答应到时候要教玉莹满语就成了。”
十三阿哥亦不落痕迹地带过话题:“我这性子碰上你的脾气,教不了几天准保打起架来,那你真学不成了,不过我老师法海最善教读满文的,我现在出不去,你要想学,跟十四阿哥说一声,法海侍我及十四阿哥讲诵已近十年,你以前曾见过的,他与十四阿哥也极交好,若十四阿哥出面更好一些,法海必定尽心……你怎么了?”
十三阿哥每提到一次法海的名字,我的头壳就像被雷劈了一次,连着三次锐痛,简直不能自己,心中又骇又急,勉力控制下,仍被十三阿哥看出破绽,一把扣住我手腕以助我稳住身子,我顾不得他在问什么,深吸口气,道:“你的老师叫什么?”
“……法海。”他话音才落,我又是一下剧痛,这回确诊肯定有关了,还未及开口,十三阿哥反手一拭我额角,疾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白得这样,冷汗都沁出来了!是不是上回坠马的旧伤又发作了?”
旧伤不旧伤的我不知道,我只知头痛裂人,眼泪差点迸出来,一侧身,正好瞧见荣宪公主重又带着人走过来,生怕误会,忙脱开十三阿哥扶持,自己立好。
不一刻,荣宪走近,见我面色不对,好不打量了一番,我并不闪躲,任她审视。
“这儿夜深飞虫多,仔细迷了眼,瞧把眼睛揉的这么红,明儿肿了又怎么说。”荣宪公主嗔了一句,也没多说,便带着我、魏珠,跟十三阿哥告辞回宫,十三阿哥锁眉不语,荣宪也不以为怪,倒是那牧副尽忠职守,屁颠屁颠亦步亦趋地把我们一行三人送出上驷院。
过了箭亭一路往前走,我头部余痛总算散去,正巧荣宪公主问我先前和十三阿哥在说什么,我存心试探,据实答道:“十三阿哥说,让玉莹请十四阿哥令法海教我满语。”
荣宪闻言,微微一挑眉:“十三阿哥没听说法海已被他牵连,受到降职处分,并被调离皇子讲师一任了吗?”
我一愣,心道,你不说,谁听说得到?
但经此一来,我发现不论是我还是荣宪提到法海之名,都没有引起我的再一次头痛,应该是十三阿哥说的对,可能真的是因为年玉莹前年坠马受的旧伤所致,不过照刚才疼的厉害看,不要脑袋里面留下什么淤血块,搞得以后中风痴呆我来背吧?怪不得还失忆呢,到现在发作起来还这么疼,估计当时更惨。
“小莹子?”
荣宪忽然叫我,我一惊回过神来,想起之前荣宪说的什么话全没听见,一时好无着落,傻不拉叽地回了个“口庶”,便没了下文。
荣宪驻足朝我脸上看一看,我老老实实垂首,她这才徐徐道:“明日是九月二十九,我起大早去柏林寺还愿,你不用跟我,留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知道了吗?”
“口庶!”这次我答的响亮。
虽然排除了嫌疑,但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心躁莫名。
十三阿哥说我曾见过他的老师法海,但我一点印象没有,怎么真的有人叫“法海”这种怪名字?
可是我人在乾清宫,反而没有从前在待诊处做小二子自由,能在这里来去之人非权即贵,不可胡乱打听,只能将这一疑问暂存心中而已。
第二日,荣宪公主果然一早出宫,而视膳问药之职仍由我代她应卯,我也没得多歇。
因康熙忽然说要春砂仁茶,我忙了半个上午,刚从御茶房回来,才一进东院便觉气氛不对,连太医院新近最得圣眷的那位前年康熙从南方带回来的院史大夫刘胜芳也静悄悄儿垂手站在院里地上,不得进去。
李德全在里头伺候着,魏珠跟着荣宪出宫了,邢年这会儿不见人影,我停足细听了听东暖阁内传出声气,居然除了四阿哥和被拘禁的二阿哥、十三阿哥,其他年长阿哥都到齐了。
我正侧首打量刘胜芳神气,康熙的声音忽然挟威爆发:“……朕前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识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废皇太子后,胤|曾奏称胤t好。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t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i,今其事旨已败露!著将胤t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我听得一惊一乍,整段话完全是倒推上去,才理出头绪:
锁拿八阿哥,交与议政处审理!
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二阿哥,今其事旨已败露!
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
——八阿哥干了什么好事被康熙抓了现行?听这口气,他早晚也逃不了跟十三阿哥一样被圈禁的下场吧?昨夜我跟十三阿哥说要拖人下地狱,当时满心想要算计的是双节鼻大阿哥,怎么一夜之间形势急转如斯,八阿哥先落了套?是谁那么厉害,一出手就把八阿哥给扳倒了?或者,这其中另有蹊跷?
“刘院史!刘院史——”东暖阁里突然一阵大大骚乱,李德全亲自跑出来扯着鸭公嗓大叫通传刘胜芳。
一看这架势,我便料到是康熙心疼顽疾发病了,刘胜芳一刻不敢含糊,一掀袍,带着两个替他背药箱的小苏拉医生以消防队员的劲头冲进去。
我也紧张极了,一手端起春砂仁茶掀盖牛饮一大口,压了压惊,这才向跟着我送茶来的御茶房太监孙国安道:“走,咋们也进去!”
孰料孙国安满面惊恐地望着我,连托茶盘的手也在发抖。
我最不耐烦出点事就怕的人,怒道:“做什么你?”
“玉格格,”孙国安上下排牙齿互相碰撞,发出咯咯声,“……你把皇上的茶给喝了。”
我一呆,随即瞪瞪眼,低声喝道:“怕什么,又没毒!我能喝,证明这茶是安全的、你是忠心的!”
正说着,只听里头康熙呵斥几声,皇阿哥们三三两两的开始撤了出来,其中最显眼的便是被摘了帽子、且铁链加身、由御前侍卫押出来的八阿哥。
八阿哥没有什么面部表情,也并不朝四周多看一眼,就这么在侍卫挟裹中往前走,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跟在他后面,十阿哥在用满语大声嚷嚷着什么,九阿哥拼命摆手劝十阿哥,十四阿哥走了一半,转身回视最后走出来的失魂落魄般的大阿哥,他也就是在这时目光一转,看到不远不近立在院中墙荫下的我。
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恨我回来晚了,不然说不定可以赶上亲手将八阿哥欢送到上驷院跟十三方面军会师。
我转手接过孙国安茶具,低声打发他先回去。
他先还不敢,我脸一板,他才哆哆嗦嗦走开。
我正要往东暖阁走,李德全忽然自门口现身,朝我招手,切声道:“万岁爷宣玉格格进见。”
康熙仍然靠卧在半卧在东壁通炕上,而刘胜芳刚刚从他身边步开,必恭必敬侍立地下。
我将茶具置于几上,给康熙请了安,康熙虚一抬手,命我起了:“叫你取杯茶来,怎么用这许多时间?”说着,他眼神一动,李德全忙捧春砂仁茶过去。
但李德全何等精乖人,一触杯盖,即知不对,回头觑了觑我,却没说话。
我嘻嘻一笑,上去接过茶盏,不紧不慢道:“回皇上,先儿玉莹到了门外才发现这御用五彩迎春花神杯有些眼生,跟荣宪公主往日进上不同。玉莹大胆,试了一口,果觉茶凉味散,已令人再去取了。”
康熙道:“你试过?”
我答:“是。”
康熙微一欠身,自我手中拿过茶盏,凑在唇边抿了一口,评道:“味初淡,香犹浓,尚可一品。”
这话却是从前夜间他在十八阿哥帐内和我说过的,而他用我沾过的茶钟也不是头一遭了,我听在耳中,眼睫不由一瞬。
康熙又一点首儿,我会意款步上前,李德全早亲手在主位贴边、康熙膝下置了一全新秋香色金钱蟒矮圆凳。
我安坐了,双手捏成空心拳,从康熙大腿向膝盖外侧轻轻反复捶击,助他放松。
刘胜芳接上话,向康熙慢慢阐述刚才没说完的用药药理,康熙半合目听着,偶尔打断他,问一两句话,除此之外,暖阁内安静极了,因而当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声响起时候,大家都震了一震,侧目以视,却是重量级的九阿哥拖着十四阿哥打头,后面跟着一众成年阿哥去而复返,不顾侍卫阻拦夺门而入。
我手下一停,不等康熙发话,旋又继续。
这下可好,给康熙捶腿成了个表演项目。
阿哥们扑通跪地,口呼“皇阿玛”,康熙不睬不理,权当未见。
我来时本看到西窗下有李光地跟张廷玉,一老臣、一重臣在那边低声议事,如今见事突发,也顾不得康熙没有召唤,一前一后上来,刚要对他们开口相劝。
但九阿哥眼明手快,做出了灵巧的大胖子动作,一扯十四阿哥衣袖,急道:“你我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十四阿哥咬咬牙,一抬头,直视康熙,冒出一句奏言:“皇父,八阿哥无此心,儿臣等愿保之!”
虽然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些阿哥回来是来干什么,但也难料十四阿哥竟然胆大到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我眼风撩到刘胜芳装作无意向后缓缓挪开几步,退出人圈,我看他的确是太医院最懂得爱惜自己生命的御医——那么我是不是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呢?
果然康熙胸膛剧烈起伏一下,毫不留情面,直接当着众阿哥的面指住九阿哥,十四阿哥怒斥道:“你们两个要指望胤t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你们的意思说你们有义气,我看都是梁山泊义气!”
康熙以九五之尊将自己儿子比作梁山泊之人,内中可玩味的东西实在太多,连李光地和张廷玉也不敢插话,垂手退过一边。
偏偏十四阿哥豁出去横竖横了,啪的站起身来,吐出一番满语,更兼手舞脚蹈,指天画地,状若发誓,言词颇觉激烈,语气不乏冲撞,连他的兄弟都被他惊呆了,直着眼睛盯住他看。
十四阿哥被二阿哥灵魂附体,唬得了别人唬不到康熙,康熙一跃下地,还好我预有防范,反应迅速,跟着他起身,不曾被带倒。
康熙看我一眼,怒气冲冲道:“给我!”
“口庶!”我先响亮应了一声,才想起来问,“皇上要啥?”
康熙更不打话,劈手摘下我贴腰佩刀,擎在手里,一抡回身,瞧准十四阿哥的头连刀鞘砸下。
我近日自觉有在发育,为了不显身段,腰带本来不会缚得很紧,现在被康熙突如其来一扯,差点散开,好不受惊吓,忙跳到一旁低头好好打了个死结。
谁知道那头十四阿哥一见康熙开打,也在闷着头满世界瞎蹦,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冲到我这边跟我一头撞上,我连声也不及发,便跟他双双跌倒。
这当口东暖阁里上下早闹的一锅粥似的,叫的叫,劝的劝,乱成一团,只听康熙拔刀出鞘,喝道:“你要死如今就死!”
啊哟,这架势是欲诛十四阿哥了,哪个叫十四阿哥笨蛋,方才肯定对康熙吼什么“皇阿玛要杀就杀我好了”之类的话来着,他跟八阿哥感情好也不要连累我嘛!
眼见康熙脚步过来,我这心拔凉拔凉的,拼命从十四阿哥身下探出脑袋,挥挥小爪:“皇上~~~~~~~wait~wait~”
百忙中,康熙能不能听到我的sos是个问题,还好平日三句话砸不出个屁来的书呆子五阿哥突然爆发潜力,明明跪在那里,却超出众人一记飞扑上去,牢牢保住康熙腰部以下,满面泪痕哭喊劝止。
其他阿哥抓紧时间跪成一排,不住向康熙叩首恳求饶过十四阿哥。
我愤怒!这帮阿哥眼睛瞎了,没看到我被十四阿哥压了???怎么没人说句公道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康熙再不打十四阿哥后面板子,我要打十四阿哥前面了!
但十四阿哥似乎对我的挣扎很驾轻就熟,我几次反抗都不见效,才有脱开身的希望便被他反手扣住,再脱身,又被扣住。
他疯了?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跟他架来挡去,竟如小范围的拆招过招一般,我渐怒不可遏,然而当我一眼瞥到他的脸,他吓到我:在他只对着我的这一面,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危险的气质,一种被碾压的锐利感,一种随时随地濒于毁灭的脆弱,却又像骨头般坚硬……和四阿哥那类可以极端冷酷、也能够狂热至极的气场不同的是,十四阿哥所暴露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经质与偏执狂,很难找出比他更冷静的神经质,从前我没发现他身上还有这一点,但现在他如此执着地想要留下我,就仿佛此时此刻我是他唯一可以留下的。
四阿哥不在这里。
八阿哥被锁了。
而我,我有点因他不合时宜流露的执着而恐惧,但恐惧的背面,我对他升起了比他更不合时宜的奇异感情。
就在不久前的那个草原月夜,他下场与我共歌舞。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挥手谢场。
他转过头来将亮晶晶的眸子与我相视,而我忘了避开。
可是现在,他踩在钢丝绳上,他抓住我的手,我可否推落他?
“皇阿玛——”五阿哥长叫声中,被康熙一脚踢开。
雪亮刀光一闪,我眼睁睁看着康熙大踏步向十四阿哥的背砍下来。
十四阿哥明明听到众人高呼提醒,但他并不回头,他甚至也没有在看我,而他的双眼在一刹那闪出渴求、怨怼、伤心、绝望诸般神色,统统收入我眼底。
躲无可躲,不留后路。
这是头一次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快行动,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调过身伏在十四阿哥背上。
我的面贴住他肩头,除了听到自己剧烈心跳,我突然记起那日跟他比枪过后所做的一个梦、一个对话:
——咱们比一场!
——好!来!
——你输了又怎样?
——我不会输。你输了,你就……
差一点我就可以看清梦中和我对话那人的样貌,我曾经以为那会是八阿哥,但现在我知道不可能。
因为我好似听到那段最后完整原话,清晰如同此刻在耳际响起:
“你输了,你就要叫我姐姐……还要帮我找一个人……”
“人?”
“对,不是仙,不是妖,是人。是即使再用五百年的时间,我也要找到的那个人。”
呵,我还是怕死的。
在这最后时刻,我是精神错乱了吗?可以回家看电视了?
或许康熙这一刀下来,即能解脱一切这么简单?
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我的佩刀,哐啷一声,坠在我们脚边。
十四阿哥似乎被这一声惊醒,慢慢回过头来,我的手松了松,跟着他的动作回身。
我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康熙。
不知道是什么使康熙缓和了,他放弃了用刀;或者可以说,他的激动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
他做手势叫我走开。
我愣住,没有动。
十四阿哥忽然一把推开我。
而康熙几乎是同时操出一块长板子朝十四阿哥打下。
十四阿哥一侧身,被打中胳膊和半个背部,但他的脸没有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哪里来的板子?估计是拜前面老好八阿哥所赐。
噼!
啪!
九阿哥怕康熙再打,居然以自己的肥大身躯跪上抱住康熙,被康熙连抽两个大嘴巴子,踢得往旁边滚了一滚。
康熙突然回脸瞪了我一眼,我一缩头,捡起旁边亮闪闪的裸刀,反掌压在背后地上,扁扁嘴,眨巴眨巴眼睛,汪汪地看着他。
不能彪悍的时候就要扮猪吃老虎,这是混在清宫的铁血法则。
康熙哼了一声,因板子落地,便命大阿哥、三阿哥分别执板敲了十四阿哥计二十余下,然后将脸部红肿的九阿哥、行步艰难的十四阿哥逐出东暖阁。
华丽丽的一场豪门家庭暴力冲突结果以无一人流血而告终。
康熙是不是最近到了更年期,怎么这么猛啊?
下次来fushi他要记得带安全tao、啊不,安全帽才安全。
康熙余怒未消,又叫张廷玉下诏,严斥皇八子胤祀的乳公、乳母雅齐布夫妇“讹诈专行”、“挑唆阿哥”,并令二人接诏即受正法!
满贵习俗,皇子们与自己的乳母感情很深,其乳公的升迁荣辱,往往也因之受到影响,皇子长大后,各自的乳母、乳公仍跟随身边,我曾亲见太医院的御医奉旨给大阿哥之乳公关保看病,将“令其服用皇上所赐西洋药”一事详细回禀康熙,可见其受皇帝特殊关照之处。
如今康熙盛怒之下,竟然一句话就要处死八阿哥的乳公、乳母,若非狠到极处,断然不会如此绝情,杀鸡敬猴,今日是也。
眼前在场的哪个不是天子奴才,一时人人自危,连出头求情的也没一个。
雅齐布夫妇对我而言不过是两个名字而已,面目完全模糊。
何况鉴于我每年寒暑假饱经湖南卫视“青春励志经典女性传奇大戏”之《还珠格格》三部曲的洗礼,除了那句铁林·张腆着肚子说出来的“朕射你无罪!”,基本没有什么能打击到我坚强的神经。
因此我继续走我的鼻子拔葱——装猪路线,极其、非常、百分之百首肯康熙的行政命令,总之康熙不要在这个时候惦记起我来就谢天谢地谢谢伊拉一家门。
然而世上多的是不识相的人:荣宪公主这时回宫,不算不是时候,但给康熙请了安后直接把我拎出来就是她的不对了。
“瞧这小脸上红白绿三色齐全的,趁我不在,又淘气了不是?”荣宪看来心情甚好,刚换了装,半跪坐在炕上给康熙捶背松气,一转脸,拿我开涮。
康熙瞅了我一眼:“岂止淘气了?刚才你叫谁喂、喂?”
——就知道康熙听不清楚我地道的伦敦音!
我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到,猫儿洗脸似的抬手在自己面上囫囵抹了一把,汗道:“回皇上,回公主,玉莹……”
正要说,门外引进来一名正一品大员大学士温达,这样的天,也亏他走得额头冒汗,打袖伏地见过康熙,康熙一摆手:“wait!——小莹子,接着往下说。”
温达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我,我为康熙优秀的英语听力深深感动了,于是认真而深情地道:“皇上,玉莹容貌邋遢,有碍圣瞻,容玉莹退下梳洗一把再来侍驾可否?”
康熙瞠视我半响,方缓缓道:“不必,这样朕看着很好。”
得皇上称赞“很好”,我受宠若惊,也不敢再抹脸,唯保持原状不动而已。
荣宪微微侧首向内,举袖掩笑。
康熙抬一抬手,命温达起了,温达将遵旨审讯相命人张明德的详情一一禀报。
我细听眉目:
原来张明德是由顺承郡王长史阿禄荐于顺承郡王及公赖士、普奇,又由顺承郡王荐与直郡王大阿哥,在直郡王府处曾信口妄言皇太子暴戾,若张遇见皇太子,当刺杀之。
不仅如此,张还捏造大言云:其有异能者十六人,当招致两人见直郡王,耸动王听,希望因此可以多得银两。
而张又由普奇公再荐于八贝勒,看相时曾言八阿哥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诚贵相也。——以上俱是实情。
康熙听完,朝左右臣侍看看,点着首儿,咬牙笑道:“你们听听,这就是朕养的好儿子们。”
众人齐跪,不住磕头而已。
我原也要跪,荣宪拉过我去,抽了自个儿的帕子亲自给我擦脸,我倒不好跪了。
有荣宪公主在,康熙身边的李德全就成了一可有可无的墙纸。
这几天我留心观察,总算渐渐明白康熙为何偏在废太子的关键时刻召回女儿荣宪公主。
荣宪有两个本事最要紧:第一是会看风景,第二要会说笑话。前者是无事时候不能当作无事,后者则是真要有事时候得当无事时候去对待。
宫廷里,别人都是载浮载沉的主,荣宪却靠在旁边,冷静地看着一切,偶尔带着点调侃,好,和她没关系,坏,也和她没关系。
内斗越激烈,康熙要求人人揭发人人的事件越多,荣宪避重就轻的心就越显露,她看上去自然有那一种薄幸的态度,不管是谁,要她两肋插刀是不可能的,可仔细体察,她也许会在你挨刀的时候告诉你:侧一下身子,血会流的少点。
而我骤然想起,一直以来,我忽视了一个人,三阿哥。
三阿哥跟荣宪公主同为荣妃马佳氏所出,秉赋理应最近,眼下二阿哥已废;十三阿哥被禁,多少影响到四阿哥;八阿哥今日一交与议政处审理,又经十四阿哥这么一闹,八爷党正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听温达禀告内容,大阿哥亦是岌岌可危;如此算来,十个指头扳来扳去,康熙这些年长阿哥中能够两袖清风、不沾不碍的不多,其中地位最尊的就只得一个诚郡王三阿哥。
皇家子孙,除了父子兄弟,诸如母子、母女、姐弟、兄妹之间的感情都被有意分割淡化,荣宪公主又是出嫁蒙古已历十七年的人,她平日见到三阿哥,看起来也只是面上过得去而已,但如今皇储之位空悬,除了我从历史知道二阿哥将会被复立为太子,只怕这时候连康熙自己还没生出这个念头呢,也难怪这些皇子们一个个争红了眼,学术派皇子的种子选手三阿哥明着不争,说不定力气都使到暗道上去了?
——大凡悬疑案件不得其解,归结到最后,看谁是既得利益者总是没错的,三阿哥能够独善其身至今,当真不过是一个巧合?
荣宪给我擦脸的时候,康熙停顿了一会儿,我们这边停下,他才直直身,向温达询问道:“张姓所言其有异能者十六人指的是什么人,查出来了吗?”
温达叩首道:“回皇上,据臣等实查,张明德曾试图雇用江湖上著名的无间门十六名飞贼为其效力,但由于始终没有找到无间门门主、即十六飞贼的首领白狼,此事并没有谈成,纯属张明德虚张声势、诈骗钱财之手段,倒是——”温达犹豫一下,接道,“张供称其曾在八贝勒处提及‘得新满洲一半,方可行事’之语。”
我闻言倏然一惊,根据当初从十三阿哥那边的听闻判断,我知道所谓“新满洲”,指的是原本住在盛京和朝鲜交界地区的土著人,在满人入关前,他们一向与□□哈赤保持着从属关系,而当该部族的一些人决定成为后金政权的直属臣民后,由于他们极其晓勇善战,被康熙乃至先帝视若珍宝,康熙称他们为“东疆各省人”,直到康熙二十一年,他们的首领请求康熙允许他们从宁古塔内迁,从那时起,他们便被称为新满洲。
即便是今天,新满洲中也有几百人在担任康熙帝的侍卫之职。
“得新满洲一半”是什么概念?
难道说张明德阴谋暗杀皇太子的同时,康熙也有可能成为目标?
然而我偷眼瞧了瞧康熙的神色,他却不像先前那样激动,只垂首沉默半响,然后道一声“朕知道了”,便不无倦怠地挥了挥手,令一众臣侍退下。
荣宪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起身,施施然跟康熙告了退,康熙并没有反对,然而荣宪刚带着我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异响,以及李德全一叠声的“万岁爷”:康熙终于被他的好儿子们气晕过去了。
——不要紧,有刘胜芳在此,康熙很快就会醒的。
然而我有强烈的预感,天呀裂了地呀崩了某人呀要被圈圈了。
果然当晚康熙一经苏醒,便立即下令将大阿哥圈禁于直郡王府,而八阿哥先已交与议政处审理,也等于形势圈禁了,并未进一步处置,但锁至议政处审理的名单上又多加了九阿哥与十四阿哥二人。
当然,这不过是新一轮河蟹大运动开始的第一步。
翌日,康熙召诸皇子、议政大臣、大学士、九卿、学土、侍卫等曰:“八阿哥胤t向来奸诈,尔等如以八阿哥系朕之子,徇情出脱,罪坐旁人,朕断不允!皇天在上,朕凡事俱从公料理,岂以朕子而偏爱乎?”
又曰:“胤t与胤i相仇,观伊等以强凌弱,将来兄弟内或互相争斗,未可定也!……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诸大臣,亦不令众人知,到彼时,尔等只遵朕旨而行。”
到十月初二日,康熙因张明德案牵连将顺承那王布穆巴、公赖士、普奇、顺承郡王长史阿禄锁拿,交议政大臣等审讯,称布穆巴等为“乱之首”。
诸臣会审,得布穆巴供称:“张明德往普奇家,回至我府,言普奇谓皇太子甚恶,与彼谋刺之,约我入其伙。我不从,故以语直郡王。直郡王云:‘尔勿先发此事,我当陈奏,可觅此人,送至我府。’因送张明德往直郡王府。”
阿禄口供与布穆巴无异。
普奇供:“我无狂疾,何敢寻死而向彼妄言,此皆毫无影响之语。”
赖士供:“我于顺承那王府中见张明德,因唤至我家中看相,普奇瞩送往伊处,故送往是实,此外我皆不知。”
九阿哥、十四阿哥供:“八阿哥曾语我等:‘有看相人张姓者云,皇太子行事凶恶已极,彼有好汉,可谋行刺。我谓之曰,此事甚大,尔何等人,乃辄敢出口,尔有狂疾耶?尔设此心,断乎不可。因逐之去。”
八阿哥供:“曾以此语告诸阿哥是实。”
问张明德口供无异。
诸臣取供词具奏,康熙谕曰:“胤t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革去贝勒,为闲散宗室。布穆巴、阿禄将所闻情节告直郡王,使之奏闻,惧无罪,著释放。普奇知情不首,革去公爵,降为闲散宗室。赖士但令看相,并无他故,著释放。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著凌迟处死,行刑时令事内干连诸入往视之。”
同一日,康熙又以亲笔谕旨示诸皇子、大臣等,云:“顷者告天之文极为明晰,无俟复言。即使朕躬如有不讳,朕宁敢不慎重祖宗弘业,置之磐石之安乎?迨至彼时,众自知有所依赖也。……尔诸臣知朕精诚无私,深加体念,各勤职业,则朕易于图治,而天下述绩亦咸理矣。”
又隔日,十月初四,康熙再谕诸皇子、大臣、侍卫等:“胤i自幼朕亲为教养,冀其向善,迨其年长,亲近匪类,熏染恶习,每日惟听小人之言,因而行止悖乱至极。胤t乘间处处沽名,欺逛众人,希冀为皇太子。朕惟据理毅然独行,以定国家大名、正君臣大义耳。”
亦言:“胤t自幼性奸心妄,邀结苏努为党羽,胤t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是以胤t迄今未生子……众阿哥当思朕为君父,朕如何降旨,尔等即如何遵行,始是为臣子之正理.尔等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躬考终,必至将朕躬置乾清官内,尔等束甲相争耳!”
身处乾清宫这一风暴中心,这一连串的猛料争先恐后地暴出来,耳濡目染之下,我算是切切实实体会到康熙的牛b,同时深刻地领悟到老子不搞好计划生育工作真是害死人吖但是儿子媳妇计划生育搞得太好也是不可以滴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