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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工放假到家不久,巧生下班回来了。赵婶问她店铺歇业没有,什么时候回胶南。她说明天关门,她后天一早走。建工在小屋里听到了,心一动,立刻来到后院说:“是回老家去吗?我也去吧,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呢!”
巧生兴奋地说:“那太好啦,咱一块走吧!”
赵婶悄声说:“你去跟你爸爸商量一下。”
巧生见二兄弟犹豫不决,知道他对大叔怵头,说:“我跟大伯说去!”转身去了里屋:“让俺二兄弟一块回家吧,他放假了,在家也闲着没事。”
建工绷紧着心弦回到小屋凑近窗户,听到巧生在为自己据理力争:“俺三爷爷和三妈妈都盼着他回去呢!他们要是见俺二兄弟回去了,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他又从来没回去过,再说,以后参加工作了想回去都不一定有时间……”
接下来他没听清父亲说的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他又听巧生说:“只要你答应就行,车票算我的,路费你就甭管了……”
不知父亲又说了几句什么,就听见巧生一边踏着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一边兴奋地大声说:“俺大叔答应了,答应了,后天一早咱就走!当天就能到家了!”她兴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嘴角向上翘起,感激地笑着说:“这回我终于可以回老家了,看看老家是什么样子!”
“俺三叔和三妈妈见了你,还不高兴得掉眼泪啊!”
母亲笑着说:“他从小就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你大叔又不答应。”
两人乘坐公交车来到淄博火车站,打上去胶县的车票。检票后随着旅客通过天桥来到站台上。巧生站在人群最前面,不时朝铁轨的尽头望去。这是一个晴朗而美好的早晨,她里面穿着鹅黄色高领丝绒线衣,套着一件洁净的天蓝色旋布扣褂子,毛茸茸的高领衬着她那白净透红的精巧的脸庞,洋溢着热烈而充满朝气的青春气息。建工感到一种偶然机遇的美妙,为能跟她一起完成这次行程而暗自庆幸。这是第二次单独跟她在一起了,第一次是到水坝下面耙草的那一次。
她先挤上车,抢到靠窗的一个座位,建工在隔着走道的斜对面。列车徐徐开动后,她跟对面那个黑脸的高个子青年商量,要他跟建工换个座,他红着脸友好地答应着,从行李架上取下提包跟建工换了过来。窗外远处大片的麦田旋转着,清新明丽的晨光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挂着虔诚的微笑。他不时不自觉地看她一眼,——更确切地说,是她那娇美的面庞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的——但随即又把眼光移到别处去,显出并非着意的样子。她把两手搭在桌几上。她低眉抚弄着手指头,问他在大学里跟上高中有什么不同,都上些什么课,。他一一告诉她。她低着头,歆羡地细听着。她又问班上女同学多不多,喃喃地说:“我很羡慕人家那些上大学的女学生,她们无忧无虑地在学校里学习,多好哇!”
车厢随着车轮“咔嚓——咔嚓——”唱歌般的响声,微微发出有节奏的震动,一路平滑地前行着。建工的内心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说:“我从小就喜欢看农村题材的小说和电影,农村充满了战天斗地的豪情,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朝气,那时我想,将来我一定要上山下乡,插队落户。”
“哦……不过,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老家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老家经常发大水,吃的是瓜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老家好像从来就没有太阳,没有白天,只是一片黑夜。”
“那个时候,老家挺穷的。现在比原来还好些了。”
“小时候,只要老家来人,我就像一只撒欢的小狗一样,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的,我特别喜欢听他们那浓浓的乡音,喜欢闻他们身上那种气味。那次,好像是我爷爷跟我三叔从东北回来,顺路到我家去,临走的时候,我哭着闹着,非得要跟着他们走,一直跟到院子外面的三岔路口,眼看着他们走上山坡的那个崖头,我还在嚎啕大哭呢。”
她微笑着说:“看来你小时候还挺淘气呢。你对老家的人是什么看法?就是说,他们在你心里是什么印象。”
“不守本分,我觉得。”他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她“哦”了一声,脸上暗淡下来,稍微动了东身子。他随即解释说:“你看,我二姑、三叔,去了东北,我爷爷也去过东北,四叔前几年也离开了老家。他们好像——都不喜欢呆在家里。”
随后,她有一大会儿没说话,而建工心里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他既急于想看到老家,又希望让自己跟她在一起的这段甜蜜美好的时光过得尽可能慢一些。
从胶县改乘公共客车,下午到了胶南。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客车才开出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县城。客车走走停停,不时被路边上招手的乡下人叫停。车里散发着烟熏和土腥混合的气味,彼此认识的人大声寒暄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觉得这里的人是那么朴实可爱。天光在悄悄地慢慢地收敛。客车在沟壑纵横、针叶松遍布的土冈上来下去,拐来拐去。夕阳下,那些似乎永远也长不高的静默的松树似乎染上一种特殊的含义和生命的神秘色彩。不久,客车又在平坦的田野里蜿蜒行驶。他问,离家还有多远,她说再过一会儿就到了。远处不时有低矮的村庄出现,但始终见不到一处厂房和烟囱。这就是父亲当年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吗?他凝望着窗外,恍然看到当年那个年青的父亲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黄昏中一步步走出家乡,而后来又有了自己。原来,自己生命的由来跟这块陌生的土地竟然有着紧密而切实的关联啊!他这样想着,心灵微微震颤着。他这是第一次想到和追问自己个体生命的由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感受消融着他跟父亲之间多年来感情上的隔膜。他开始对父亲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新的感受。他还看到,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一张张与自己有着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的模糊的面孔,其中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而更多人是陌生的,并且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隔离,不可能也不会跟他们相见和相遇。客车在向前行驶,他的心也越来越加沉重……
巧生请司机在前面那个拐弯处停一下。不一会儿,客车抛下这两个人远去了。
离开沙子路,巧生走在前面,肩上挎着一个提包,手里各提着一个布包,建工上前从她手里夺过一个来帮她提着。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仄仄的田间小道朝山坡下走去。远处屏障般的山的上面,红云一点一点暗淡下来。横穿过一条沙子路,两人踏着松软的麦地径直朝前面那个黑黢黢的村子走去。
村头竖排着许多低矮的平房,走进一条胡同,巧生在第一个低矮的院门前停下来,让他先进。屋门口一个驼背的人影在炉灶前烧火,见有人来,直起身子朝这边看。接着闪烁的火光,建工认出是爷爷,心里热乎乎的。巧生上前大声说:“三爷爷,你看是谁来啦?”
“是巧生吗?你多咱回来的?”明全老人说,一边盯着建工。
“俺刚从博山回来,你还认得他是谁吗?”
“这不是建工?哎呀,是建工回来啦!快进屋,进屋里!”老人慨叹着,转身朝老伴大声喊着:“是建工!是博山建工回来啦!”
巧生说这是三妈妈。建工上前叫“奶奶”。奶奶嘴里呜哩哇啦说着什么。
里屋黢黑。奶奶踩着矮凳,把白炽灯拧到吊着的线头的灯座上。爷爷拉了一下墙上的线,屋里发出暗淡的光。奶奶颤微微地把她那三寸金莲小落到地上。借着灯光,建工看见奶奶蜘蛛网般的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水,她又说又笑,“呜呜啦啦”说着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像个陀螺一样出出进进地忙碌起来。他记起母亲说过,奶奶是个半哑巴,当年父亲离开老家以后,爷爷才娶的她。她前面那个丈夫跟着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一直杳无音信。
巧生走后不久,看山林的老二继仁回来了,一进院门就找人似的大声喊着建工的乳名。他满脸喜气地甩动着一只空棉袖进来,放下手电筒爬到炕上,接着就兴奋地提起了当年建工带他爬到矸石山顶上的那件事来。
小湾村有个青年人在村头河边搭建起的一个简易棚里饲养紫貂,继礼时常到那里去转转。巧生的姐姐巧欣去找到他,说大叔家的建工回来了,他就径直去了下洼三叔明全家。
事有凑巧,几天前老三继义一家刚从东北回来,住在他岳父那边。接到建工回来的口信,他立刻就带着老婆孩子过来了。一进门就笑着说:“听说建华到家了,刚好在吃饭,撂下饭碗就过来啦!”
建工对三叔记忆已经很模糊,但凭着在自己家里那张二寸黑白的结婚照,一眼就能认出来。三叔长得酷似父亲,也是矮个,方脸,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向三婶问好。三婶面无表情,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喉咙里像有一只老猫在睡觉,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声。背上的小男孩踢腾着把脚落到炕上跑跳起来,她就出去跟老人一起做饭去了。小男孩一点儿都不怕生人。
继礼感慨地说:“第一次到你家那年,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是一名大学生啦!咱这一大家子,你还是第一个大学生呢,按照从前的说法就是个状元啊!呵呵……”
明全老人抖动着肩膀““嘻嘻嘻”笑个不停,继仁也应和着。建工听巧生的父亲左一个“咱家”右一个“咱家”,懵懂地看着三叔。继义笑道:“可不就是‘咱家’嘛!”他来回指着明全老人和继礼说:“你爷爷跟巧生她父亲是亲兄弟,这你不知道?”
“哦,是这么回事呀!”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在继礼和爷爷之间来回看着。
爷爷问:“你爸爸没跟你提到过?”
他极力回想着,摇摇头说:“没有啊!我一直模模糊糊地觉得,巧生家跟爷爷可能是邻居关系,或者应该是什么亲戚,不过,没想到关系竟然这么近啊!”
继义拍着大腿说:“嗨,这种事情你爸爸不跟你讲吗?你大爷爷叫赵明德,60年自然灾害时候,跟着他大儿子上了东北,你二爷爷叫照明启,就是巧生她亲爷爷,你这个爷爷赵明全是老三,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他迷茫地说:“大爷爷和二爷爷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呀!”
继仁说:“你可能是忘了吧?巧生在你家都好几年了,你爸爸肯定跟你提起过。”
明全老人说家谱书上都有。
继义对大哥冲孩子严厉和建工兄弟惧怕大哥这一点早就有所耳闻,就说:“大哥没跟他提到,这有可能。”又拍手咧嘴地责怪大哥不该不告诉建工。
继礼笑着说,这么多年建工没回来过,家里的事不知道也是在所难免。
他笑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无不感慨建工一家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
上菜后,继义到外间去拿进来一瓶东北纯粮酒,说是从东北带回来两瓶,昨天跟继礼他们几个人在喝酒时,这一瓶没舍得打开。继礼接过去,连连称赞这酒好喝,又提到当年在东北时跟他一起大碗喝酒的情景。他用筷子启开瓶盖,把炕桌上的杯子都长满,继义像个凯旋的战士,把袖子捋起,提议为建工的到来把第一个酒都一口干了。建工的到来,让他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讲起了当年到大哥家去的事。
“……那时我刚下了学,身无分文,怎么办?车快要进站的时候,我钻过铁丝网,混进站台上等车的旅客里面——天黑,没人看见,后来上了火车。快到站了,他妈的碰到乘务员一个个挨着查票,一个车厢接着一个车厢查,从这头往那头赶,就连厕所也不放过。这么赶、赶、赶,我就往后面退、退、退。后来,对面又过来两个查票,把我夹到了中间。这可怎么办?心想,干脆跳车!我跳车,看他还怎么查我!我就打开车窗,趴着身子,先把腿伸出去——跟前的人一个劲地劝我上来,说不行,太危险啦,闹不好要出人命啊!这个时候车一个劲地向前窜,风‘呼呼’地刮着,又是黑夜——我也顾不得这些了,两手一松,两腿向后一蹬,跳了下去——嗨,也幸亏没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不过,胳膊还是摔断了。到了大哥家,大哥先带我去矿上保健站拍了片子,胳膊还打石膏。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
“你那次上东北了吗?”建工问他。
“我在你家呆了两个来月,商养好了,本来想留在煤矿上当工人,你妈妈也找到矿上领导给我问好了,你爸爸高低不让,说下井会死人的。我就回家来了。当初要不是你爸爸挡着,我也跟你爸爸一样了,早就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工人啦!”他歪起脑袋,咧着嘴巴,两眼紧盯着建工,显出一种足以让他终生遗憾的表情来。
继仁笑道:“那时候矿上早就不招工了,往回赶还赶不动呢,不是有的工人又被动员回乡种地了嘛!”
“不,那时还没有呢。来,咱喝酒!”继义把手一挥,端起酒杯带头干了下去。
建工问他后来是怎么上的东北。他继续说:“从你家回来以后,我跟着你爷爷在队里做木工。队里活儿少的时候,就给个人家里打点家具,有人眼红看着生气,把我给告到乡里,上面来人组织队里开会批判我,说我是“黑包工”。一气之下,我就上东北找你二姑去了——那次也顺路去过你家——从你二姑家又去了黑龙江。两年以后,你爷爷去东北找到我,让我跟他一块回来了。回来的路上,又碰上一帮一色绿的红卫兵,就像他妈的一窝蝗虫,一个个手里提着棍子,‘呼呼隆隆’往车上冲,把车窗玻璃都砸烂了。要不是你爷爷採住我的头发,从车门跟前一把把我拽进去,我的头早就给插烂了!
“回来那年,返销粮早就取消了——你知道什么是返销粮吗?就是国家卖给缺粮地区的粮食——返销粮取消了,日子就更难过了。那时交了公粮、忠字粮,每人才剩四十来斤小麦,二三百斤地瓜,一人才分一斤花生油,这就是一年的口粮。我跟你三婶成家的时候,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去接你三婶,身上穿的中山装还是借来的,结完婚第二天,就脱下来还给人家了。到了秋后,天开始冷了,我给你爸爸写信,想让他给我寄一件矿上发的那种小夹袄,呵,一直等到过了年,连封信都没收到。我这人很固执,可以说是这样一个人,我不怕穷,就怕别人瞧不起!”接着,他的脖子伸出老长,把胳膊一挥,眼睛要瞪出来的样子,“我就不信那个邪,东北有的是木头,怎么还换不来一件小夹袄?!……所以,过了“破五”,我就一个人又上了东北——那次我没去你家,我是从海上坐船去的。”
继礼笑着说:“在那个年代里,大兄弟虽然是工人,不过,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比咱也好不到哪里去。来,喝酒吧。”
他把酒干了,继续说下去:“走了一多半的路,从家里带的一大包玉米干粮和麻什掺地瓜面蒸的那种饼子就都吃光了。饿得那个难受啊!——建工是个识字的,我跟你说,你要是从《新华字典》里查查“饿”这个字的意思,能不能查到?能。可是,要是真正理解“饿”这个字的意思,你光看字典上的解释,不行!你要是不饿上两天两夜,就是从《新华字典》里查出来,白纸黑字,你也还是不理解,什么叫‘饿’!——身上带的那点路费,又不敢买吃的,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怎么办?我就向人家讨点吃的,说白了,你三叔成了个乞丐,就是到了、到了那个地步……”说到这里,他眼圈一红,险些哽咽住了。停顿了一会儿,他才说:“……就这样,后来,到了离中苏边境线不远的一个地方。山下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村子里多数人是从山东、山西、河南、河北过去的。半山腰上有一间破旧的空屋子,山的后面是一片树林。那间屋子没有门,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就那么一个窟窿,反正也不知道是他妈的哪一个朝代留下来的。我又没处去,就住进去了——有那么一个地方住,心里还挺高兴的。你想象一下吧,零下四五十度,屋里屋外一样冷,雪一下,全都拥进屋里。我到后山上去,找到一个看山林的,递给人家一支‘小金鱼’的香烟,跟人家商量,说想搞点木料打个门窗。那人还不错,答应了,但是怕他的领导发现了,就帮我放着哨,让我进去扛上,赶紧离开。我又掏出一支香烟来给了他,他看我很尊重他,还挺高兴的样子。就这样,天稍微暖和些了,我给你三婶写了一封信。你三婶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凑了点路费,抱着不到一周岁的孩子就找我去了。一个娘们儿,还抱着孩子,下车后迷了路,天快黑了,就坐在路边上哭,有好心的人问着路,带着她娘俩总算是找到了我住的那个地方。村里人东家一瓢米,西家一瓢面,这个拿个碗来,那个送个盆来,我又向队里借给了一点粮食,就这样住了下来。后来,我们开出了一块荒地,好歹熬到了秋收,这才好了起来。再后来,喂了鸡,养了猪。我呢,有时候还到个人家里干点儿私活儿。村里人眼红,说啥的都有,所以,每到逢年过节,我就给村主任和书记送条那种‘小金鱼’的香烟,要么就把他们请到我家里去喝盅小酒。领导自己家里要打家具求我,我不收他们的钱,他们自然也高看我一眼。这样,领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些说闲话的人给挡过去了。有人找我干私活儿,我就让他们去领导同意,哈,领导同意了,我还能趁机多干个一两家。白天队里活儿多,我就晚上到人家家里去干。有一次,有人把我告到了工作队那里,主任看看挡不住了,就到我家里找到我说:‘晚上队里开大会,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做个检查,说个好话儿,不就过去了?’——我觉得也是,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吗?不就是说句话的事吗?说过去的话,接着就在空气中消失了,我呢,还不是该怎么干怎么干嘛!”
继义边说边不时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继仁滴酒不沾,背靠墙角盘着双腿,似听非听,有时合上眼皮,就像在打禅。有一阵子建工竟把二叔这个人全然忘记了,就跟眼前没有这个人一样。
“那时,我在外干一天,就已经能挣到两三块钱了。一年下来挣了**百,在村里成了第一号最有钱的人。家里有了“飞鸽”,有了半导体。别人家有的我有,别人家没有的,我也有。在给供销社干的那段时间,人家还时不时地送给我供应券,肥皂啊白糖啊什么的,村里人买不到,我就能买到。”说到这里,他歪起头,半举着烟卷,惬意地品味着那段辛苦而终有所得的日子。他又说:“你三叔挣钱吃饭,凭的是劳动,我这人一不偷,二不抢,给祖宗丢脸的事,我是绝对不干!就是到了最——苦的时候,我心里丝毫也没动过这个念头!哪怕我有过一次那样的想法,我就——天打五雷轰!”他把手举过脑袋指着天说。
继礼幽幽地说:“可是,话又反过来说,在那个年代里,就是凭劳动吃饭,政策也不允许啊。政策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今天它说这个东西是白的,那就是白的,明天它又说这个东西是黑的,那就是黑的。”说着笑了起来。建工一个劲地称是。
继义从记忆中回到眼前来,精神放松了下来,总结似的说:“人,谁都有最难的时候,难到什么程度呢?看起来怎么都没了办法,怎么都过不去了——就打个比方说吧,人,就好像是一棵小草,到了秋天,你眼看着它蔫了,干巴了,枯死了,可是,一到春天,哎,它又长出来了,又开始发芽儿了!建工,你三叔文化程度不高,可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他捏起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好像那棵小草就捏在他手指之间。建工心领神会地笑着,频频点头。
继义又卷起一支烟,用舌头把纸边舔一舔,粘好了,点上,吸了两口,说:“这么说吧,我那屋子后面全是一片树林,就是大白天都有狼出来。到了晚上,成群结队,成宿地叫唤,那声音就像是寡妇在哭,或者家里死了人一样,听得会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天,我在人家家里,想早晚把那份活儿干完了,好第二天再到另外一家去干,你三婶还在地里,天都黑了,孩子留在家里……”说到这里,他眼睛一红,顿时低下头去,伤心地用手擦起泪水来。
继礼赶忙一个劲地劝他:“你这是咋啦?刚说得好好的你又这样,快别这样了!侄子回来了,大家在一块吃个饭,都挺高兴的,别再去想那些不痛快的事了……”
继义的眼泪反而更多了。明全老人默默地下了炕,出去了。继仁也劝他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是多想想将来的日子。建工那双黝黑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压抑着的心在颤抖。他听母亲说过,当年三婶从家里带去的那个孩子是被狼吃掉的。这事他本来早已忘得没影儿了,这回才又想了起来。
继礼说:“这些年你混的还赖?你比俺们几个都强。这家里除了你大哥,我看就数你了。现在国家政策变了,个人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你有木工这个手艺,不管在哪里反正也差不了。”
继义抹干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一挥说:“唉,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是心里高兴,才说多了。侄子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能不高兴?来,建工,咱爷俩干一个!”
建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继义一家和继礼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