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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旧途泥泞
噎人和被人噎,姜湖习惯了前者,有生之年,她没想过有朝一日她需要去习惯后者。
瞿蔺话一落,姜湖冷静看他数眼。
这数眼足够她看清楚,瞿蔺并非在同她开玩笑,他在认真等她的答案。
他的眸光像是月下山石,不挪移,坚定地投射向她。
姜湖原本想要散财的心瞬间死去。
姜湖决定捂紧钱包,这电话不打也罢。
瞿蔺既然开了口,这通电话价格显然不会低,而她也许即将穷困潦倒。
她的尊严不允许她穷,此刻要未雨绸缪。
酒吧被人烧受到重创,回国之后她面对的不一定是一个善后到什么程度的局面,损失无可避免。
电话不打,回去她照样可以让朱古去见鬼。
暂且饶朱古多活些天,相识数年,她也是看着朱古每年烧香拜佛求祖宗保佑,一路傻到大的。
当那香没白烧,她晚几天再继续骂他。
只是姜湖心头仍旧窝着火,气不顺。
一是因为酒吧那把火,二是因为这个乱收费。
这世道,人都成了精,友互助只听过,没见过。
但瞿蔺也没强买强卖,良心也不能说全被钱吃了,姜湖这么觉得。
**
几分钟后,后院,石桌旁。
老唐问瞿蔺:“刚才在楼梯上,你跟人姑娘扯什么呢?”
瞿蔺低声否认:“你看错了,没说什么。”
老唐哼了声:“别不认,我听到了。”
瞿蔺没再隐瞒,说:“问我借卫星电话。”
老唐反问:“那你问姑娘要什么钱?”
瞿蔺没答,不是要钱,也不是讹钱。
她打电话,自然免费。
他只是想……
想……
想……
他想出了答案,他在找事儿。
可为什么?
因为初见的那个下马威?
不是,瞿蔺确定。
想了下,瞿蔺脸色越发晦暗下去。
老唐没察觉,继续教育他:“你对人态度不太对啊,别忘了那是老傅让你关照的人,你和人计较什么?人家想怎么过,想骂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瞿蔺知道,是他越界了。
再和她讲话,他该提正经事。提她的目的地,和是否需要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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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餐馆大厅。
早餐是当地食物薄饼,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与美味无关,但果腹不成问题。
姜湖和alma同桌坐。
一餐下来话说的不算多,除了alma不时打听她的信息以及向她介绍餐馆和餐馆里的人的详情。
alma抛出来的问题,有的姜湖给了她答案,有的敷衍过去没有回答,有的答案姜湖给出的是假的,看的是当是时的心情。
对于骗人这件事,姜湖没有心理负担。
何况是骗一个萍水相逢,以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
整个清晨,和瞿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那一遭后,姜湖没再同他讲过话。
谈钱伤感情,古人诚不骗人。
伤了感情后,人可说的话必然会减少,没有什么能说的,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是人之常情。
姜湖虽然不信神,但有时候服祖宗留下来的人生经验。
她未同瞿蔺讲话,瞿蔺也默契,没有再跟她开口说什么,没积极拉他的电话生意。
**
中餐馆里的另一个大活人老唐也起了个大早,姜湖开始用早餐后,老唐便从餐馆里出去,在餐馆门前洗车、擦车。
隔着餐馆半开的门,姜湖能看到老唐耐心细致的动作。
吃完早餐后,姜湖出餐馆门走到车旁时,老唐基本已经将车身冲洗干净。
他摸了把车身,手收回来后指腹已经是干干净净。
洗车工作宣告完工。
见姜湖靠近,老唐问:“吃完了,昨晚听着炮响习惯吗?”
姜湖轻嗯一声:“眼一闭,当电影音效听。”
后半夜静寂无声,前半夜那些炮响时,她还在浴室。
姜湖不知道是老唐迟钝至今不知昨晚浴室那一塌,还是他知道但是忘记了,又或者是她睡得沉,后半夜又有炮声,而她一无所觉,没有发现。
见姜湖如此形容炮火声,老唐扯唇笑,一双浓眉随着他身体颤动在微颤。
老唐说:“再待几天,可能你回去后,人生愿望里面会多添上一条,祈求世界和平。”
姜湖没有即刻答话,世界和平已经是她的愿望之一,早在她亲自前往勒革之前。
*
老唐这车不是昨日瞿蔺接姜湖时她见过的那辆中过n枪的车,但同样旧,不知道是老唐买来多年,还是他入手时车已经是二手。
车门上的漆脱了一大块儿,像是宝蓝色的车身上带了大块儿补丁,整辆车冲洗干净后,那补丁变得尤为显眼。
蓝漆在阳光下色泽变幻,更为耀眼,显得那补丁灰败不少。
姜湖问:“怎么不补漆?”
老唐告诉她:“这车是男车,不看脸。”
姜湖:“……”车特么还分性别?
这家名叫“大中华”的中餐馆,到底是聚了怎样一堆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人物。
坑钱的。
活在将车拟人的童话世界里的。
对同性感兴趣的。
她长见识了,可能只有她远观但还没接触过的那个小姑娘唐云是正常的。
**
见姜湖无话,老唐又转而告诉她:“你们去萨托,可以重新租辆车。瞿蔺那车性别和我这个不一样,不抗造。”
姜湖安静听着,没有同老唐议论车的性别的意思。
老唐自行补充:“而且更老。”
这和姜湖对那车的第一印象相符,这次她开口附和:“嗯,是像出土文物。”论折旧度,勉强像民国时期来的。
老唐闻言又扯起唇角笑,觉得姜湖用词精准。
他以后可以用这词来损瞿蔺的车。
昨日姜湖抵达后,老唐和她交流不多,觉得她人有些内向有些冷,此刻觉得姜湖这人挺逗。虽然没那么热情洋溢,但和她说话能反被她逗。
他将手中的空水管扔到一旁,告诉姜湖:“往萨托走,路上不会很顺,中间有一个区域是恐袭高发地。虽然瞿蔺这人很靠谱,但是吧,活人出门在外总有那么些意外。”搞不好会大好活人变死人。
老唐是想要给姜湖打个预防针,把情况往恶劣里说,想把姜湖去萨托的意打消掉。
她和瞿蔺在勒革多待几日,感受下风土人情得了,瞿蔺还能帮他照看唐云,老唐有自己的算盘。
可姜湖听后只说:“谢谢你提醒,我懂了。出问题,我救他。”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义务,没有丝毫惧意。
老唐:“……”他白说一通?
老唐无话可说了,他准备回院子里照看唐云。
他乍回头,竟见瞿蔺站在离他和姜湖只有几步远的餐馆斜开的门后,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他和姜湖的对话。
是从他和姜湖损瞿蔺的车开始,还是从姜湖那句平平静静的美救英雄的话开始。
但有一个问题是水落石出了。
此前老唐问瞿蔺是否真要随姜湖前往萨托,瞿蔺告诉他是为完成对傅砚笙的承诺,但老唐那时见瞿蔺脸上有犹豫。
此刻姜湖没对瞿蔺的陪同表示异议,按瞿蔺的性格,除非对方提出毁约,他必不会先弃约,往萨托走那一趟基本上算是定了。
**
老唐拍了拍瞿蔺的肩,进门离开。
老唐一走,姜湖转身,也看到了站在近处的瞿蔺。
他的手插在两侧长裤口袋里,安静地站在门后,正直视她,等她靠近。
他身着的衣服不厚,挺贴身,腿和胳膊的长线条明显。入人眼内,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长。
瞿蔺站在门左侧,姜湖决定从右侧进门。
姜湖迈腿往门内跨,脚刚落地,下一步还没迈出,瞿蔺募地从口袋里拿出右手,随后他将右臂撑在姜湖靠近的那侧门框上,堵死门右侧的进出通道。
他递出的那整条胳膊拦在姜湖身前。
姜湖无路可走,停在原地,她的视线刚抬高落在瞿蔺脸上,听到瞿蔺问:“聊聊?”
嗓音低淳,声线有些华丽,不沙不哑,落在人耳间有些痒,此前姜湖已经留意到,但能细听的机会不多。
昨夜姜湖坐在楼梯上,问了瞿蔺同一个问题。
礼尚往来,她也没拒绝:“聊什么?”
瞿蔺望着姜湖被室外的风吹得更白了些的脸,看到她的眼睛在说:钱免聊。
她在说:他的电话,她已经不再需要。
瞿蔺此刻即便热情地降价做她生意,她亦不会接受。
姜湖眼底的神色冷峻,如临大敌般。
瞿蔺清晰地感觉到她某些竖起的刺。
他额角一抽,忍笑。只望着姜湖慢慢掀了下眼皮,绷着唇。
瞿蔺声明:“不聊钱。”话落想翘的唇也控制住了,没笑。
姜湖说:“可以。”那聊聊。
得到肯定的答复,瞿蔺收回手臂。
拦她路的人撤了障碍,可姜湖也没再往里走。
门内的瞿蔺继续说:“有些事情你有知情权。老傅替你选择了我,我不会逃单,但是你不满意有拒绝,有换人的权利。我不是个有求必应、为他人无私奉献、道德特别高尚的人。你能接受,再跟我走。跟我走,还得继续坐那辆刚出土的车。我希望你在上路前考虑清楚,不要开始走了再后悔。”
刚出土的车?
哦,既性别歧视之后,损他车,他又听到了,看来半个坏词都说不得。
姜湖觉得瞿蔺漏了一条自我评价:帐儿门清,有仇基本立马报。
话是得说明白,姜湖微一思索,问他:“上了路,我如果后悔了呢?”
瞿蔺直白告诉她:“我可能会把你丢掉,方便你另寻良人。”
姜湖眯眼,瞿蔺眼睛里有个缩小版的她,那个她眼神有些危险,唇边正挂着冷淡淡的笑:“瞿先生替人壮胆的方式挺独树一帜。”
丢掉?
他话里刻意的唬人太过明显,她若当真才是傻子。
瞿蔺没否认,只强调:“你想清楚。相信我,再上我的车。”
在这样的国度一路同行,人和人要绝对信任才能走下去。
如果不幸碰到意外情况,是要互相交托性命的。
*
瞿蔺和老唐同出一门,开口先唬人。
姜湖笑了下,总觉得空气中溢满了挑衅的味道。
认识瞿蔺的人,老唐说“瞿蔺这人很靠谱”,傅砚笙评价他值得信任。
是他们误会了,还是她误会了?
难道不是冷面无情?当然,排除他昨晚当人肉盾牌那一次。
又或者是他们误会了她,觉得她老不中用,需要唬一唬多打几针预防针。
两人继续四目对视了一分钟,两道目光都不避不让不软只硬。
继续对视下去无用,最终是姜湖下颚轻抬,缓声说:“都不是问题,我们成交。”
除了继续雇佣瞿蔺,姜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选择,在这个国度里她没有选择的机会,条件不允许。
她也有件事想做:雇他到底,再少给钱。
既然他想讹她钱。
在听到瞿蔺用来唬人的那句“丢掉”时,她这个念头一马当先跑疯了。
他自诩道德不高尚,她也没有很善良。
**
确认同行用时不过一秒,真的上路却又耽搁了些时间。
姜湖行李本不多,有部分在老唐的建议下先留在餐馆的房间里,等她回程折返到勒革时再来取走。
她只拎着小巧的行李袋出了房间,下到餐馆一楼。
大厅里没什么人,alma靠在餐馆的收银柜台外,正望着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姜湖跟随alma的视线看过去,老唐、瞿蔺和那个叫做唐云的小姑娘都在院里。
另外还多了一个身高介于瞿蔺和老唐之间的年轻男人,是个姜湖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听到声音,alma回头看了姜湖一眼,向她说明情况:“瞿蔺的一个朋友,过来看云云。”
姜湖视线没有收回来,她见那个陌生男子正抱着唐云,抱得小心翼翼。
姜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此刻她想问:“老唐为什么会收养云云?”
她已经通过唐云的名字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alma冲姜湖招手:“你过来些,我讲给你听。”
姜湖已经习惯了alma的怪调中文。
alma的这次热情解惑,姜湖没有排斥,她往alma身前靠了过去。
alma随即开始了长篇叙事:“云云的父亲是这儿的老员工,成家后不在这里干了,南下了。后来战争开打,给炸没了。云云之前在福利收容所,这机构按在当地的儿童医院里。去年有波轰炸冲的是儿童医院去的,够没人性,埋了不少小孩子在废墟里面。瞿蔺和他的这个朋友,是国际志愿救援组织的人,把云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云云有东亚血统,又会中文,瞿蔺留心了下,后来老唐发现是熟人的孩子,决定以后养她。”
alma话说到这里,语调里已经带上无数唏嘘和感慨:“瞿蔺朋友上次来看云云时跟我聊,说他们去挖废墟时眼前的场景很惨烈。挖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挖出来一个又一个人。那些人抱出来时身体还是软的、热的,他们总觉得那些人还会呼吸、还能说话,但好多已经是尸体,没声息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长大,也没有办法继续长大了,年龄永远停在那里。挖出太多尸体,他们失望了太多次。挖到最后,等他们挖出活人来的时候,眼一下子湿了。他抱着云云,瞿蔺抱着另一个出生刚三十几天的女婴,感觉像是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两个孩子被埋在废墟里太久,从废墟里出来的时候声音弱的几乎没有了。可听到她们还能出声,他们一群男人抱着两个女孩,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瞿蔺哭”,alma摇头,“我能想象,他是个特别心软的人,看不出来吧”。
她也遗憾:“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下来了,但都成了孤儿,云云还变得不健全。”
“可怕吧?”alma最后问姜湖,“小时候我脑子里的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历史,觉得跟我不会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战争是未来,是现在,还可能是以后。如果老唐回你们中国去,我赖着他跟着走”。
她冲姜湖挤眼:“我们现在也算熟了吧?到时候你要关照我。”
姜湖没有给alma回应,她还陷在alma的这一番陈述中。
远在中国,姜湖也一直以为战争离她遥远,直到……
她没有接着往下想。
姜湖放下行李,看向后院里那个要和她同行的颀长背影。
瞿蔺和她相像的地方很多,她此刻才察觉,比如他也骗人。
他说他不是个会为人无私奉献,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这是谎话。(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