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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官的视线被牵引,跟随着一个蹒跚的白发老妇,走进了个园子。
园子里有座独栋的小洋房,门前有老树簇拥着,老旧红砖砌成的外墙布满了青苔和霉斑,看得出来有一定的年岁了。
老妇佝偻着腰,一手提袋菜,一手开门。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三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洗手间,齐全的家具色泽老旧,靠近阳台的一口老式座钟特别显眼。
墙上挂历显示的日期是一个月前的了。
看来是本命关在回溯周大有的记忆,但他却没有见到周大有本人。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多数是闯关者本人想象刻画出来的场景。
这个老妇和周大有是什么关系?难道是计承口中所说的周大有的母亲?
老妇戴上一副老花镜,一边熬汤,一边翻着一本书,书名叫《解冻》。
但因为太过投入,导致汤滚溢了出来,她匆忙放下书,赶紧去把锅里的浮沫给刮掉。
红官扫了一眼书页内容:这是比癌症还要残忍的绝症,50%的病人确诊后,预期寿命3-5年,10%左右的病人可存活5年以上,而5%的病人存活可超过20年!
原来“解冻”是这个意思。
老妇把火关小了,又继续专心看书,红官静静看完年迈的老妇做完一顿饭,最后那锅汤下了不少糖,估计是当盐下了。
周大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了,旁边绕着一只拉布拉多,上蹿下跳。
电视上播报的正是解家有意以1.3亿盘下南湾旧码头的新闻。
南湾旧码头是南城最大的码头,也是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解家的野心是真的大,但好像谈了一个月都没有谈拢。
周大有不太在意电视新闻,只是在努力套着袜子,勉强弯腰能够得着脚丫,却还是没有力气将袜子套在脚上。
他憋红了脸,目光不断地投向厨房,听里面传出了切菜的声音后,他才休息了下,又开始尝试,但虎口萎缩根本不能支撑起袜口的弹力。
努力了好久,周大有放弃了,呼呼地喘着气,把脚塞进了棉拖里。
“拉拉来。”周大有张开手想吸引正在啃他棉拖的狗,狗狗玩得起劲,直接把棉拖叼走了。
这时,门开了,进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和一个小男孩。
“爸。”年轻的男女异口同声,周大有抬起脸皮,默默点了头,脸上看不到喜色。
女人拎着大包小包进厨房,男人则打开了他的手提包,从里头翻出一盒药来。
小男孩抱着玩具车扑到了周大有跟前,软软地叫着:“爷爷,你知道这个挖机怎么开吗?”
“小贤,回房玩去,别打扰爷爷。”女人穿了围裙,出来呵斥了声,周大有才堆起的笑容逐渐消失,小男孩不情不愿地“哦”了声,就抱着玩具车进房了。
男人坐下来,脸上有些沉重地说:“爸,这是进口的药片,一盒一个疗程28天,一天两次,这是目前为止被证实的最有效治疗和延缓病情发展的药物,要一直服用才行。”
“多少钱一盒?”周大有问。
“不贵的,爸你就放心吧。”
“唉呀,妈,你看你,熬的什么汤啊?真是的。”厨房传来女人不满的声音,“都说不用你了,好好一锅汤这就吃不了了。”
原来那老妇是周大有的妻子,苍老的模样让红官以为是周大有的母亲。
可能计承也猜错了,才会说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来。
“哎呦,我以为是盐就倒了,没注意看啊,要不我再去买?”厨房老妇的声弱弱地传了出来。
“再买煮到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行了,我来吧。”
周大有没说什么,把药放回桌面,吃力地起身,地板的冰冷让他站不住脚,男人要过来扶,被他推掉了:“去看你妈弄得怎么样了。”
这时,狗狗却从沙发后背窜了出来,周大有一不留神,整个后背抢地,栽倒了……
周大有躺在房间摇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门外的对话声很大,隔音效果真的不好。
“都说了要把狗送走,偏不听!”女人的声音有些刺耳,“爸行动不便,拉拉太疯了,我们又不在家,你靠妈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你说话小声点,爸还在睡觉呢。”男人压低声音警告。
外头沉静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小贤暑假送他姥爷那里去,这样我们才不用分心去照顾他,而且我也想过了,小贤还是要少和咱爸接触的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人沉下了声。
“小贤要是和咱爸产生太深的情感,我怕他将来可能会接受不了。”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男人分明生气了,“爸那么疼小贤,更应该要让小贤多陪陪咱爸,你怎么能想成这样?”
周大有脸上拢着抹惆怅,好像阴云化不开。
“我说的是事实,还有,我问过医生了,国内的药比较便宜,下次换一种药吧。”
“药效不行,再便宜也没用!”
“药效差不多的,你知道进口的是国内的多少倍吗?将近5倍!一盒就要四千六,你想想看,接下来我们要用这些药多久?”
周大有视线滑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他尝试着紧握,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明天我问下医生,看能不能替代。”
“还有上次说轮椅的事,你得好好说说爸,坐轮椅又不丢人。”
“爸现在还能走路,你马上给他买轮椅,他会怎么想?”
“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按照他这种病情发展下去,轮椅还是迟早要准备的。”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我怎么了?我知道我说话是难听了点,但是如果什么都顺着病人来,那要医生做什么?医生和家属就是要干预治疗,病人要配合治疗……”
红官听得耳朵起茧,有种被内涵到的感觉。
一个月后,周大有的病情加重了,走路只能靠拐杖了,还不能独立上厕所。
他提议自己要去住院,家里人起初不愿意,但考虑到他三天两头就得上医院去检查身体,来回也折腾,就答应了,由他的妻子来陪护。
半夜,周大有身体酸痛想翻身,但看陪护床上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妻子,又不忍心打扰,只能咬牙忍着,看她被子滑落,伸出去的手想拉一下被子,都拉不上,憋得他从喉咙深处吭出痛苦的声来。
吃饭的勺子越来越沉,连扣个衣扣子都力不从心了,但看妻子每次对他都带着个笑脸,褶皱疲惫的脸上还能开出花来,他就竭力压下了挑剔和脾气。
看同室的一个个推出去抢救后,再也没有回来,再看妻子给他洗澡洗头按摩,给他认真挑鱼刺,把屎把尿无微不至,半年间比他老了都不知道多少岁,又想到儿子和儿媳每天匆匆来匆匆走,来时不是询问病情,就是交钱。
许是再也压抑不住悲怆,嗓子里发出呜噜噜的声音,鼻涕放肆流,可就这么狼狈不堪的瞬间,还让回来的妻子给看到了。
他第一时间就想装作感冒,但这双萎缩变形的手,根本连擦拭掉落的眼泪都做不到,他更加控制不住呜咽,哭声无奈又难听。
妻子抱着他,不断轻拍他的后背,安慰的声音发着颤:“没事啊,想哭就哭啊,生病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的周大有构音有些困难,艰难开口,都只是崩溃的哭声,好没出息的样子。
“医生说,很多病人熬不过几年,是因为想太多了,心情不好导致病情恶化,所以咱们无论是得了什么病,都得看开点,别想太多以后的事,知道不?”
红官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听着这些劝慰的话,仿佛能明白计承的用意了。
计承想帮周大有,更想帮红官,他想让红官感同身受,生老病死虽无可避免,但只有活着才是对生命最高的敬畏。
但他低估红官对这一切的承受能力了。
妻子的安慰让周大有更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活到这把年纪了,本来是该享福了,可偏偏就被灾难砸中,成为了千千万万不幸人中的一份子。
当周大有被诊断出运动神经元疾病,也就是“渐冻症”时,他有过一段日子的消沉甚至是自暴自弃。
这是一种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病,他无法接受自己一天天在一点点变得不能动弹的样子,这个过程很残忍。
所以,他有时会羡慕那些突然离开的病友,至少不会继续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也想过寻求安乐死,打了个电话去询问和他要好的兽医计承医生,问他哪里可以弄到让人安乐死的药。
可计承告诉他,国内目前法律还不允许安乐死,制度还不完善,怕有些人会利用条件关系来做一些不道德的违法的事情。
“国外倒是可以,但要经过审批,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以前有个病人就是因为重度抑郁症去走审批,但一直没审批下来,也是磨了好几年。”怕他熬不住。
周大有很崩溃,歇斯底里大喊:“为什么?这不公平!这种折磨明明让人生不如死,为什么就不能早早解脱?人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自己怎么死?难道一定要熬到钱花光了,人垮了,没病的磨出病了,有病的受够罪了才行吗?为什么?!我只想死得体面一点,不想在死前还要拖累别人,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这种状态很危险,但计承也很能理解,于是多次进出医院探望周大有,并愈发反感让病人吊着最后一口气还要忍受痛苦折磨的治病模式,所以他才向周大有介绍了关煞将。
周大有听闻本命关一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才得到计承同意带他到红宅。
周大有知道渐冻人的痛苦,即使他还没有住院,都已经在脑海里构想了一切,但不得不说或许现实中的更加残酷,而他也不是那种能主导情绪的人,反而是容易被恐惧支配的人,所以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周大有脖子以下都不能动弹了,戴着呼吸机不断在流泪,红官听到了他心里的呐喊——
“我太累了,撑得太累了……为什么要我这样活着?手脚没留下,最后连我的呼吸都要夺走,只剩下这不断翻涌的感觉,和无边无际的思想……能干什么?”
除了感受到痛苦,他还要给所有来探望照顾他的人虚无缥缈的希望,他都不知道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而他有不止一次看到或听到病人亲属的抱怨和崩溃却无处发泄的情绪。
够了,就这样吧。
周大有慢慢阖上双眼,他的本命关趋于宕机状态。
守关的红官握紧了金刚伞,薄唇一抿,再次无视禁忌,出声提醒:
“周先生,你该睁开眼睛看看他们。”
这句话在周大有沉寂的脑海中,不断翻出水花来,搅动着他的思绪。
听到了关煞将的声音,周大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那些人虔诚叩拜药师佛,希望药师佛能祛病消灾,拔众生苦。
而在这一群人当中,他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妻子和儿媳妇,她们烧香请愿,口中所念都被周大有听了去。
妻子肃立合掌:“我们大有啊,人那么善良,为什么厄运要降临到他身上呢?如果这注定是他要走的路,那么请让他开开心心地走下去吧。”
儿媳也闭眼祈祷:“以前作为晚辈的不懂事,做很多事都没有考虑到爸爸的感受,我们太过执着那些不重要的事了。其实爸爸生病后,我们四处奔波筹钱,没经常陪着爸爸,让他觉得我们心生嫌弃,没有的,我们没有任何嫌弃爸爸的意思,是我们太过急躁了。我只希望爸爸最后能够开心,能够因为有我们而没有遗憾就好了。”
周大有眼圈红了,禁不住放声痛哭,嗷着嗓子哭得稀里哗啦。
他何尝不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只是坚持的路上太过敏感了,把周边一切人的情绪都放大了,自己又消化不了,只能日渐被痛苦折磨。
而当他跳出心理怪圈时,就会发现,至少活着的时候,自己能感受到完整人生里面的酸甜苦辣,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活着也有意义,当下有人在意也很幸福。
当他出关那一霎,迎接他的就是他的家人,那些他在意的,都在这一刻给到他肯定的回应!至此,他将一句话深刻骨子里:
渐冻人只是被禁锢了肉体而已,思想与情感同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