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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是在清晨如鸟叫一样的音乐中升起的。
上午六点的时间,床上的杯子早被掀开、叠得整整齐齐,睡了人的地方连余热都散去了。
来自浴室的微微水流声从浴室里传来,和从喇叭中响起的音乐相互应和。
然后水声停歇,浴室的门打开。穿得整整齐齐的季迟走出来,关掉了房间里的音乐,又在一张钉在墙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划去开头的那一行:“在音乐中起床。”
他这时候已经坐在玄关前换鞋子。
但挂在墙上的那张日程表依旧清晰而醒目,从上午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所有的时间都被排满了。
所有排满的时间里头,从白天的在音乐教室上课,到晚上的去音乐酒吧打工,都有着明确的‘音乐’二字。
他穿好了鞋子,最后看了日程表一眼,步履轻快地自房子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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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八月十七号。
七年前的八月十七号,是方麒从家里跑出来去国外找到陈浮的时间。
此后除了第一年之外,每一年的八月十七号,陈浮和方麒总有空出来去一起度过属于他们私人的活动。
上一年方麒想尝试拍摄崇山峻岭,接着他们体验了一下蹦极的感觉。
再上一年方麒对一望无际的海洋特别有兴趣,然后他们乘游艇出海捕大鱼。
而这一年,方麒没有生出太多属于艺术家的太多灵感,所以他直接在城市里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音乐酒吧,就和空出时间来的陈浮一起呆在酒吧里悠闲聊天。
桌子旁的光线恰到好处的明亮,酒吧驻唱团队正在舞台上演奏一支轻快地歌曲。
开了瓶的伏特加被倒出来,透明的液体将昏惑的灯光吸入体内,也显出了非凡的魅惑。
陈浮正在和方麒谈论有关对方事业的问题。
对方刚刚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加入一个顶尖的摄影团队,一起完成一次大型的摄影任务。
“如果要去的话大概要花个半年的时间吧。”矮矮胖胖的酒杯在方麒手指尖灵活转动,他说,“时间太长了,而且我也不是非常喜欢和人合作……”
“你如果想去就去。”陈浮并不特别在意这些,就他来看,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如果去了至少半年走不开回不来,你就这么狠心一点都不想我?”方麒开玩笑道。
“莫非你们那里还要实行封闭式管理?”陈浮一扬眉。当然没有任何摄影团队会实行这种管理,所以他继续说,“我半个月到三个星期能过去一次,这样就和你时不时跑外地或者国外旅游拍摄的时间差不多。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一样。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方麒一下子乐了,他也说:“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两个人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麒喝了一口如同烈焰的伏特加,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件事情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自己一个人满世界的拍照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有时候少个伴。”他看着陈浮说。
陈浮失笑:“刚才是谁说不想和别人合作的?”他不等自己的情侣竖起攻击的羽毛,就立刻接着说,“好好好,没有问题,等你什么时候真想一起旅游了,提前一个月跟我说,我安排一下公司的事情,然后和你一起出去,你爬山我抗摄像机,你拍照我支着三脚架,可以吗?”
方麒大笑起来。
交谈之中,时间渐渐走到了晚上的八点半九点。这是酒吧中人数最多的一个的时段。但今天的音乐酒吧不知道怎么的,始终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子旁交谈,整个看起来都安安静静优优雅雅的,导致于驻唱乐团都只挑抒情的歌来唱了。
吧台之后的酒保没什么事做,一直在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
但他的目光并不完全留在玻璃杯上。
他的目光一路从酒吧中往回收,收到吧台之上,又一跃从吧台上落下,落到了藏在吧台底下,和他一起擦酒杯的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穿着侍应的衣服,本来应该在门口迎宾或者在酒吧里穿梭上酒。
他莫名其妙:“你蹲在这里都蹲了一个小时了,腿还不麻,还不打算起来?”
季迟:“……”
“有熟人……”季迟说。
“什么熟人?”酒保问了问后就想明白了,“是你那个唱片公司的同事?”
“不是,是老板。”季迟解释了一下。
“那你不凑上去献殷勤,躲在这里干什么?”酒保又纳闷了。
“……”季迟无言以对,他说,“老板在和他朋友在一起,不喜欢别人打扰……”
酒保顿时理解了:“那种关系的朋友?”
季迟:“……”
酒保笑道:“这不是一看就看出来了吗?”
季迟说:“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送两杯鸡尾酒过去?我们店里有这个情侣活动。”
酒保没有所谓,当即就调了两杯非斯杜松子酒,亲自送到了陈浮和季迟所在的桌子上,并且不等客人询问,他就彬彬有礼地微笑介绍:“两位好,酒吧今日活动,每一桌双人顾客都会免费得到一份由店里送出的鸡尾酒。祝您二位晚上愉快。”
奶白色的鸡尾酒被摆上桌,杯沿插了一片薄薄的柠檬片。
方麒用吸管搅拌了一下这个以琴酒为基调的鸡尾酒,抿了一口之后突然感慨:“好久每喝这种酒了……”
陈浮点点头:“当初你最爱喝的是琴酒。”
“当初你最爱喝的是低度数的啤酒。”方麒也说。
“然后——”
既然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那么任何相处的两人也会发生矛盾。
这样的矛盾在陈浮十岁时候,刚刚来到方麒家里时出现过一阵,但那一阵他努力让自己贴合方家的生活习惯,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之前的痕迹就被抹去,他轻松地融入了那个并不算严苛的家庭。
而再一次的矛盾是出现在陈浮二十岁的时候。
身份的骤然转变在短时间内让人几乎无法适从,而与预想并不完全相同的人似乎也让人无法忍受。
从做事的顺序,口味的咸淡,睡觉的早晚,以至于生活中的每一个点滴,之前生活中完全无所谓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好像变得叫人难以容忍。
一开始两个人都在容忍,又同时想让对方变得更贴合自己的期望。
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始终在容忍的时候,而对方仿佛并不会改变的时候,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是陈浮第一次看见方麒在房间里大喊大叫,愤怒焦躁;也是方麒第一次看见陈浮从头到尾都冷静而理智的坐在原位,始终评估。
有那么一瞬间,方麒几乎以为他们结束了。
但是并没有。
就在那一次疲惫的单方面争吵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整天,焦虑不安又生气愤怒,等到他再打开门的时候,陈浮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外头的墙壁前,一边演算学校布置下来的作业上的dcf数据,一边进行模拟性的杠杆收购出价。
笔记本在陈浮的膝盖上,厚厚的大部头和草稿纸则散了一地。
当陈浮用钢笔在纸张上,随着开门的声音而划出长长的几乎溢出纸面的一笔,当他侧过脸抬起头看着方麒的时候。
那还是一张冷静,甚至因为思索功课而稍微分神了的面孔。
但方麒还是在几乎一瞬之间就原谅了昨天的争吵。
那也许并不只因为浓烈的爱情。
还夹杂着一些——一些基于他们将近十年的如同家人一样的相处,基于他从捡到这一个人开始,就一年一年的、一年一年地把对方培养成自己想要的那个充满艺术的成功的作品时倾注的心血与感情。
而对方现在已经成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作品。
拥有一种美丽得几乎让人奋不顾身的魔力。
从那一次之后,陈浮和方麒都改变了自己的习惯。而这样的改变对于陈浮来说似乎随心所欲轻而易举,就像他这么多年来做的许多事情那样。
睡觉的早晚、口味的问题,生活上的小小问题……
这世界上或许有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上面的那些决不是不可调和中的一员。
陈浮将一个小小的盒子从口袋里取出,在桌上推给方麒。
他说:“一个小小的礼物。”
每一个纪念日对方都会送礼物。
方麒微笑着打开了。
那是3d打印出的纸模型,是以之前他个人摄影展上的那副云海中旭日初升图为蓝本的模型。
但出现在方麒面前的模型,并不再是太阳所独有的整体红色的,而变成了整体蓝色的——
方麒脸上的笑容加深,他用手拨弄了一下立体模型中高高探出的那个蓝太阳,对陈浮说:“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蓝色……”
“底下还有东西。”陈浮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这样说道。
方麒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然后将盖在这个长方形盒子顶上的纸模型提起来,一套搭在黑色丝绒之上,镶嵌着红宝石与细碎钻石的袖扣与领带夹映入了方麒的视线中。
出来酒吧这种休闲场所当然没有人系领带。但是衬衫还是有人穿的。
陈浮从盒子里取出两对袖扣,用它们将方麒衬衫袖子上的那一对换下来。
红宝石袖扣准确地扣在方麒的衬衫扣子上,陈浮牵着对方的手放到唇下轻轻一按。
灯火摇曳之中,他微微一笑,说:“但我知道你喜欢红色……它就像你一样热烈。”
夜晚的时间临近结束。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将桌上的酒喝了大半,结束的时候,方麒出了酒吧去透风,陈浮则去吧台买单。
季迟藏在吧台之下背对着外头没有发现,酒保暗自琢磨着应该让老板和员工多多联络感情刷一个脸熟,也没有提醒季迟。
于是。
两个人就隔着一个吧台,差距半个人的高度,一个自上往下看,一个自下往上看,对上了目光。
季迟:“……”
他尴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前后四次相见,四次季迟都在重复着尴尬,很尴尬,十分尴尬,不能更尴尬的路线。
他佯装镇定地打了个招呼:“陈总您好,真巧,我们又碰见了……”
站在旁边的酒保可比季迟自来熟多了,他很亲热地说:“陈总和小迟认识吗?既然是小迟的朋友,那这一次的消费就直接免掉吧。”
陈浮笑了笑:“就是因为认识才要过来捧个场。”直接付了现金结账。但他确实对季迟为什么会在这里感觉到好奇,他说,“你晚上在这里工作?”
“之前小迟在这边工作了一段时间!”酒保又在旁边抢答,“主要是为了照顾在旁边医院里住院的亲人!”
季迟:“……”
为了避免对方说太多不该说的事情,季迟自己接上话和陈浮说:“是这样子的,公司的老师在听过我的歌之后给了我一个系统的安排和建议,白天都在公司联系,晚上就自己找一个音乐环境呆着,这样从早到晚地突袭一段时间之后。”他复述了老师的那句话,“‘应该会有一定程度上的进步吧。’”
“这家音乐酒吧是我之前工作过的地方,我也比较熟悉,所以晚上就选择这里了。也不算回来工作,大概帮上半个月的忙就要换一种训练方式了。”
陈浮没有接话,点了点头就离开了酒吧,和先一步走到外头吹风的方麒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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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
等到两人回到别墅,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陈浮在睡前有阅览半个小时的金融数据的习惯,幽幽的床头灯在墙壁上尽忠职守的站岗。又一张资产负债表的阅览之后,半个小时的时间堪堪到达。
旁边的方麒已经睡着了。
陈浮将手中的资料放在床头上,最后看了一眼手机里的新消息,在浏览到朋友圈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有人发一张蓝眼睛的纸兔子照片。
他看了一眼号码的主人,发现是季迟。
显示在手机上的照片拍得还不错,兔子憨态可掬,两只眼睛不知道是用什么嵌上去的,蓝得纯粹而深邃——恰好是陈浮喜欢的那种蓝色。
他随手点了个赞,然后揽住方麒,关灯睡觉。
灯光啪地一声熄灭。始终滴答滴答地以逆时针的形式转了一周,暂时倒退回一个小时之前。
季迟回到了陈浮之前给那套公寓。
安安静静呆在黑暗里的公寓因为主人的回来而欢快起来。
走道里的灯光亮起,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响声,厨房里的水流声和刀子撞击砧板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响起来。
几分钟后,水流声停止了,季迟拿着一个苹果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哼着歌一边坐到客厅的饭桌之前。
饭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上面并没有碗筷,但有一张已经裁剪好涂上了颜色的折纸安静摊在桌子的正中央,被黑色的浆糊罐子压在底下。
季迟将刚刚拿出来的那个红苹果放在自己的正对面,并稍微调整了一下精确的位置。
然后他拿起浆糊罐,将折纸的每一个粘黏部分都涂好浆糊,再接着一一折起粘好,一只小巧可爱的兔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但还有一些小小的问题。
这只兔子没有眼睛。
任何没有眼睛的生物,总让人感觉如同死物。
所以季迟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对特别订做的软软的蓝色眼珠,粘贴在兔子的脸上。
深邃而又清澈的蓝色这就出现了。
一切完工。
季迟随后拿出单反换了好几个角度拍照,挑一张最漂亮的上传到朋友圈之中。
一切都这么完美。
他还是哼着开头就在哼的小调。
这是一首国外的乡间调子,轻快而悠扬,悠扬而活泼。
他的每一个调子,都伴着长长短短的节拍踩在准确的音符上。
如此完美。
桌子上的红苹果,当然也一样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