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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由太监引路到了御花园,却不是去金菊满园的九和苑,而是进了花期已过的朱夏苑。东聿衡穿着一袭蓝色暗花缎常服坐在灵璧奇石桌前品酒小酌,见她迎面而来,放下玉酒微微勾唇而笑。
沈宁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被秒到了。男色也误人啊。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东聿衡执了她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将周遭随侍全部挥退,连个侍酒的也没留下。
他亲自为沈宁将酒满上,笑吟吟与她对饮两杯。
“你今个儿雅兴颇高,是有什么好事儿么?”沈宁为他斟了一杯美酒,轻笑问道。
“朕已让人选了些木料运进宫来,明个儿就可练习制底了。”
“是么,那太好了。”
东聿衡点点头,淡笑不语。
二人又闲话几句,赏月观星,不甚惬意。
而后东聿衡拉了沈宁起身,“走罢,陪朕去赏赏花。”
沈宁扑嗤一笑,“你是喝醉了么,在这儿咱们只能赏叶子。”
“唉,来年不都是花么。”东聿衡捏捏她的手。
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赏过好大一片绿叶,终而在一片即将枯萎的园地前停了下来。
东聿衡长指一指,道:“朕,其实不爱这花。这花太过鲜色艳丽,少了几分清雅。”
沈宁知道他还有它话,因此并不接嘴。
“然而朕想着若是插在你的发间,应是别有韵味。”
沈宁微皱了眉头,“我也不喜欢这花。”
东聿衡凝视她笑着摇摇头,眸中似有熠熠星光,“你会喜欢它的,来年,朕会亲自为宁儿摘下一朵。”
沈宁闻言,却是大惊。
她即便不通园艺,入宫几年也知东聿衡所指的是什么花。
牡丹魏紫,群芳之首,花中之后。
这一株花,从来只有皇后才可佩戴!
从皇帝口中说出的话,含义已是昭然若揭。
“不!”她断然拒绝。
东聿衡脸色一变,他没料到她会说出个“不”字来。
她一直坚定着白首一心人的信念,定是对妻位极为重视。他原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再不济也会笑容满面,可不料她却毫无喜悦之色地拒绝。
沈宁确实十分在意东聿衡的妻子不是她的事实,但多少失落她也只是压在心头,她从未想过要抢这个皇后之位。
可如今东聿衡如同平地起雷的一句,她震惊过后,顿时明白过来。这便是皇后最后的筹码。
因为大皇子喜欢她,所以皇后自愿让出后位来阻止皇帝发配皇子。她倒成了最大赢家,说来只觉可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要她践踏着东明奕的真心与孟雅的绝望登上皇后之位,她该是有多么不知廉耻!
“不,我不要,绝不!”
“宁儿,”知她恐怕是猜出了原委,东聿衡惟有安抚地道,“你听朕说。”
沈宁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皇后来找朕,提出自愿假死让出后位,求朕再给大皇子一次机会,”东聿衡抚了抚她的手臂,“朕心中虽极愿你为皇后,但其中许多问题朕不得不考量。直至今日,朕才下了决心。朕已为你盘算好了,你只管乖乖地听朕的安排,开开心心地成为朕的皇后,其余的都不必过问。”
沈宁用力摇头,“我才不管你考虑了多少,这肯定不是惟一的选择。反正我不同意!”
她恐怕是世间惟一一个这么抗拒成为皇后的妇人罢?东聿衡抬起她的脸,“你难道就这么不愿成为朕的皇后?”
“我想,我真的很想!但是以这种方式成为皇后,我是绝对不肯的!”
东聿衡道:“从一开始,大皇子如若为储,朕最担心的就是孟家的外戚势力,倘若皇后逝了,大皇子也便放开了手脚。”
沈宁沉默片刻,”那我也不管,即便皇后不假死,你要有心立大皇子为太子,也会想出其他方法。”
“你这脑瓜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宁抿了抿唇,“大皇子只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他现在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并且人心总是会变的,万一再隔个一年半载,他爱上了真命天女,又当如何?皇后又有什么错?我本来就抢走了许多属于她的东西,还要连她最后的东西也抢走么?还是凭着她的儿子喜欢我?”她摇了摇头,“这样卑劣的事情,我是该有多么卑鄙无耻才能做得出来!”
“你为别人想那么多做甚?皇后假死之后,朕会为她安排好。”
“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命令我去做,我也会抗旨的。”
“你……”
“不说了,我不听!”沈宁捂住耳朵。
东聿衡气得笑了,竟还有她这样的人!见她闭眼闭耳,知道她这会不会好好听他说话,惟有无奈地在她脸上重重掐了一把,骂了一句:“猪脑子!”
这夜不了了之,此后沈宁一直对这个话题持拒绝态度,东聿衡连打她屁股的心都有了。
沈宁何尝不焦虑,她想劝皇后改变主意,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当面直言,那样无疑是让她的难堪再添一层。就在她为难之际,皇后趁她早间请安时,说是有事与她单独商议,将她留了下来,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甚至连绿翘也没留下。
沈宁难得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孟雅注视她片刻笑了笑,缓缓开口,“本宫近来看了一本书,叫做栖霞游记,不知皇贵妃看过么?”
“我也看了。”沈宁点点头。
“这个栖霞主人可真真是闲人雅士,本宫看完,最为欣赏的一段便是他在峑州过刺绣节的描述,那儿的绣娘果真如他所言,群坐湖边,一声令下,飞针走线么?”
“确是如此。”沈宁也曾亲眼见过一回。
“你也曾亲眼见过罢?”
沈宁自知不能隐瞒,惟有点头。
皇后轻叹一声,而后笑道:“本宫可真羡慕你啊。”
沈宁道:“娘娘何出此言?我当时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孟雅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本宫,一直很羡慕你。”
“娘娘?”沈宁略微一惊。
“你身为妇人,却做了许多妇人不能做的事。这其中虽不乏形势所迫被逼无奈,但回头想想,你的人生是一片波澜壮阔,等你年老之时,忆起往事是那般精彩。”孟雅稍稍垂眸,“但是本宫的一生,却犹如一滩死水。”
她顿一顿,又道:“或许,也不是一滩死水,只是却比死水更不如。”
“娘娘言重了。”
“或许旁人看来,我稳坐中宫十几年,一直养尊处优,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比本宫更令人羡慕的?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本宫愈看着你与天家,就愈发不愿守着这个空壳过一辈子。”
沈宁的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孟雅轻轻一笑,“你不必如此,我自生下大皇子后,便再不曾与天家同床共寝了。”
沈宁惊讶地抬起头。
“天家从未与你说么?”孟雅原以为,沈宁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沈宁摇了摇头,“陛下是决不会将这事儿说给任何人的。”
孟雅轻一叹气,“是啊,陛下对我,也是十分容忍了。”
见她既是把话说开了,沈宁不由道:“娘娘当时为何……”
孟雅沉默片刻,缓缓将往事说了出来,继而她道:“陛下去了别人那里,我也无波无澜,反而还松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连做妇人也不完整……”
沈宁道:“娘娘这话错了,我觉得娘娘,不过是太过失望罢了。”哪个女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不期望所爱之人用坚强的臂膀抚慰?只是东聿衡却要脆弱的她自己站起来。
“是么……”孟雅苦笑一声。这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说过,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曾说过。因为她知道他们都不会理解,莫名地,她明白惟有沈宁能不惊不异。
“待奕儿长大,我也认命了,曾以为自己会这样行尸走肉般在这皇宫中渡过一生,但那会儿我不害怕,因为我还有同病相怜的同伴,”孟雅看着她,“那便是皇帝陛下。”
沈宁理解她的意思。
“天家虽政事繁忙,后宫又美人如云,看似充实不已,但我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个人。我至少还有奕儿,他却什么也没有……皇后嫔妃、皇子公主,在他心里有如浮云,他拥有天下,可什么也不能抓在手中。孤高的帝王,对任何人而言是那么地遥不可及,我能有他为伴,已是知足了。”
孟雅今日似是终于畅开了心扉,有些止不住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连陛下,也会有你这样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