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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沅一手接过皮球,退了两步仰脸看过去,还不及答应,澄哥儿甩了手里的皮鞭子,也顾不得地上打旋的陀螺了,奔过来大喊一声:“表哥!”
这是黄氏的儿子纪舜华,长房嫡长子,他看见澄哥儿一把搂了他,伸手撸了袖子:“我老远就瞧见了,你那个不对,我来!”说着拿了皮鞭子,对着地下慢下来的陀螺就是一鞭,陀螺忽的立起来,转的飞快。
澄哥儿拍了巴掌,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转,还不住口的问:“英表哥呢?”纪舜华连头都不抬:“他叫师傅罚堂了。”
明沅正在想英表哥是谁,后边一管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你叫什么名儿?”廊道里一对姐妹携手并立,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只一个身量长些,一个身量短些,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弯着眼睛问她话。
明沅抱了皮球:“我叫明沅。”
“我是纯馨,她是纯宁。”那个大些的已经留了头发,两束小辫儿垂在耳边,伸手拉了明沅,掉了一句书袋:“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明沅半句也听不懂,纯馨翘翘嘴角:“他们玩他们的,我们去屋子吃茶用点心罢。”说着伸手牵了明沅,一路问她几岁上学了没有。
明沅从来了这里,还没跟古代小闺秀玩耍过,明湘明洛两个虽也一处用饭,天天都见面,可明湘是个闷葫芦,明洛又存了攀比的心思,倒不曾一同坐着玩乐,被人请着扮家家酒喝茶,更是头一回。
明沅心里猜测着纪氏怕是来纪家招的大夫,她这般小心,心里还是怕没有,叫了大夫贻人口实。
这事儿早一天定下来,明沅就早一点放心,只要纪氏有了身子,睐姨娘也就不蹦达了,她不蹦了,不光是明沅,沣哥儿也才能过安生日子。
采菽抱着皮球跟明沅身后,到花厅里坐下,自有小丫头倒水来,攒盒里头取出四五样点心果子,大些的纯馨还招呼明沅:“妹妹不必客气。”
翘着手指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告诉她哪一样是府里厨子拿手的:“这是一品玉带糕,最是养人的,妹妹且尝一尝。”
小人说着大人话,明沅忍着不笑,拿一块在手里,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这一品玉带糕,一层一层的撕下来吃,又听纯馨说些里头用的桃仁莲子桂花红青梅,说的她都知道怎么做了,这才拿帕子按着唇角:“给妹妹添些茶。”
话说着唠叨,教养却是好的,两个女孩儿年纪看着比明湘还大些,举止动作却更温柔,又不像明湘似的枯坐半日不开口,跟明沅搭了话,便又说些学里的趣事,绣花写字之类闺阁小事,知道明沅不曾进学,还说要送一本字帖给她。
隔得三岁好像面前隔了三条沟似的,虽不至冷落了她,可这姐妹两个也只把她当客人,还是她们两个更说的来,不一时又扯到花帕子上了。
明沅耐着性子,后来看见外边放起竹风筝来,便装着坐不住的样子,伸了头要去看风筝,两个小姑娘才这点子大,就知道不能跑动,还想拦她,明沅却仗着年纪还小,一溜往前跑去,再听女经,她就快“闷”熟了。
风筝还没飞上天,那边大夫又还绕了廊道出来了,送他出来的丫头一脸喜色,想是喜信,明沅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她已经不担心纪氏把她送回去了,若真要把她送回去,就不会带她来纪家。
可能一个庶女,纪氏还真没把她当一回事。澄哥儿兀自不觉,跟纪舜英玩得满头是汗,里衣湿了,还撒腿跑着不肯让丫头给他换衫子,满院子都是他的笑声。
纪氏这一脉,果然是喜信。
老太太这里一清净,就握了纪氏的手掌拍抚她:“咱们不急,在祖母这儿喝一盅汤,昨儿就给你炖上了,乌鸡骨头都炖酥了。”
纪氏眼里含了泪,挨着老太太,把一盅儿汤全喝尽了,老太太伸手抚她的额头,拍着她的背:“你这个孩子,自来有事儿都自个扛着,便是你母亲那里不好说,同我有什么不能说,担了几天心,可没吃用好吧。”
纪氏的母亲是纪二老爷的原配,现如今的二太太却是继母,后进门的填房。纪家上一辈儿两个儿子,纪氏是纪二老爷的头生女,生下来长到五岁没了娘,如今这位太太是后来抬进门的,纪氏这才由着祖母抱了去教养。
她打小跟着祖母,自然只跟祖母亲近,那一个不过是面子情,老太太年轻时候想着自个儿硬朗,不曾叫她们亲近,如今年岁大了,就怕等她去了,纪氏没个后靠,这才每到年节就念叨着,这么长来长往走动着,等她过去了,娘家也断不了。
纪氏也晓得祖母这片心,出了嫁,倒比在家时跟大房的关系更亲近,她吃了一盅汤,又叫厨房给她下一碗鸡汤裙带面,老太太喜的合不拢嘴,竟也跟着用了一小碗。
这才请大夫进来把脉,孙圣手是妇科圣手,隔了帘子一摸脉,捋了胡须道:“恭喜这位夫人,圆而如珠,滑脉。”
纪氏先听着恭喜,再听见他说是滑脉,眼眶一湿就要淌下泪来,却又听大夫说道:“夫人只须好好将养,那补血的药方倒不必再用了。”
她一颗心这才落进肚里,示意琼珠取了两封银子,老太太却更高兴,拿了个小匣子赏出去:“她上回生产亏了气血,圣手给瞧瞧,得吃用些甚?”
孙大夫连连摆手:“多食温补,少沾寒凉,若不放心便配些保胎丸吃着便是。”他接了巾子擦擦手:“夫人这些人调养得当,这才又怀上这一胎,若这胎安稳,往后坐胎也更容易。”
纪氏喜不自胜,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摸了她的鬓角念佛,等屋子里人都退出去,她长叹一声:“这就好了,定海神针才镇得住龙宫。”这一胎坐定,还有哪个敢爬上来乱了家业。
纪氏鼻头一酸,趴在老太太胸口,她的苦楚,也只有祖母知道了,盼了八年才盼来这一胎,从此再不必顾及那些个出尽百宝的姨娘妾室,她可算有了立身的根本。
“我看你屋里那两个倒是好的,别学着你大嫂,不嫡不庶,那才是乱家的源头,若跟你一心,你便当他亲生,若跟你生分了,也不必留情,女人得镇得宅保得身。”老太太一头银发,越说到后头,越是精神不济,半眯了眼儿打起盹来,却还死拉着纪氏不放,等她响亮应一声,这才松开手,脸上还带着笑,竟坐着就睡过去了。
纪氏知道她也跟着挂心,扶着她卧到罗汉床上,给盖上哆啰呢的毯子,指了丫头看着,眼见得天色不早,便带了丫头出来。
纪氏扶了琼珠的手,走到花园子,远远就见着澄哥儿玩闹,明沅就跟在身后看着,只觉得风吹面颊暖洋洋的带着香气,凭他亲妈是谁,把苗扶正了,他就长不歪。
纪氏双手搭在腹前,澄哥儿见着纪氏,大声喊娘,也不管风筝了,撒腿跑过来,到她跟前停下来,喘了气问:“甚个时候吃糖馒头?”明沅跟在后边咯咯笑。
回去时黄氏预备了一盒子礼:“原是想亲给送去的,亲家府里事儿多,便不叫你再忙一回了。”是一盒子青白团子,寒食饼寒食面,香椿芽拌面觔,嫩柳叶儿拌豆腐,总共八样寒食礼。
寒食就在两日后,颜家既不能出去踏青,又不能在家里办祭礼,防着大伯有个不好,连客人都不登门了,纪氏笑着谢大嫂体恤,眼儿一扫,大房的几个孩子都在了,只没瞧见头生的庶子,她知道关窍,也不点出来,叫丫头接了食盒子,坐车离了纪府。
大哥除开舜华,还有个儿子舜英,比嫡子要早生两年,已经八岁大了,黄氏前头生了女儿,到三岁上没了,妾室反而生了个壮实的哥儿,还是庶长子,她心里很有些不得劲儿。
是纪太夫人作主把这个哥儿抱到黄氏身边,说他能招子,也果然招了个儿子来,就是纪舜华,可既得了亲生子,前头这一个倒碍了眼。
一长三岁,做什么都先了一步,先一步开蒙先一步进学,连作文章都先了一步,两房里头纪舜英是最大的,往后娶亲生子也先一步,可不把嫡子死死压在了下边。
待黄氏那是有嫡庶之分,对太夫人来说却都是孙子,这一个还是独宠了三年的孙子,为着他能安心养在黄氏身边,生他那个姨娘,悄没声息的就没了,在永福寺里供了块长生牌位。
太夫人便是拉着纪氏的手这样劝她的:“你也别跟旁人比了,只看看你嫂子,摸了一手豹子,偏偏打成了别十,人都不说话,鬼还能说话不成,她却偏要分个亲疏出来,小节上头精明,大事却蠢成这样。”
纪氏便是不齿这位大嫂行事,她也没儿子,也把庶长子抱来养,心里未尝不曾存了能引子的心思。
可黄氏养活一个孩子,倒好似养活一只猫狗,疼他的时候放在心尖尖上宝爱,怀了身子立时把他扔到一边,还事事怕他争了先,狠不能按着他的头不叫他上进。
纪太夫人垂了眼帘叹息:“原想把英哥儿挪到我院里来,可还没张这个口,她就急的火烧眉毛了,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只当睁眼瞎子,看不见罢了。”
可惜自然是真可惜的,可想要家宅安宁,却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舍出个孩子去,这一屋子人的心就定了。
纪氏原来已是拿定了主意把澄哥儿过继了,如今看看他又犹疑起来,怕他觉得是自个儿不要他了,行到鼎香楼,叫人买了笼糖馒头,还是未蒸熟的,拿了竹屉带回家,自家灶上蒸出来,趁热吃。
纪氏见澄哥儿那大闹天宫的糖人没了,知道是叫纪舜华拿了去,澄哥儿自来大方,打小教他第一样就是不小气,知道是舜华开口要,也不说破,只到糖摊子前头,又给他买了一个。
还是自东府的边门进去的,换下艳色衣裳,馒头送到灶上去蒸,抱了两个孩子洗手擦脸,明潼坐镇家中,纪氏一回来,便先叫丈夫往后头来,把喜脉告诉了他。
颜连章立时就要去祠堂拜祖宗,叫纪氏一把拉住了:“哪里这样急,还不足三月呢,家里这模样儿,咱们哪能摆这个样子出来。”她这么说着,眼圈儿一红:“我还想,多留澄哥儿几日呢。”
梅氏哭功了得,颜顺章自来见不得她掉一滴泪,从小到大不曾跟人红过脸的,扯着脖子回绝了弟弟弟媳,颜丽章气的差点儿要跟哥哥扯起来,袁氏捂着心口哀叹,到没得挑了,这才想起颜连章房里两个庶子来。
张口要的,也还是澄哥儿,澄哥儿快六岁了,这样的孩子已是养住了,又是在纪氏身边养大的,规矩教养全都出挑,袁氏越想越觉着比大哥家的明陶更合适,她便当着颜连章的面,把那过继了也要叫爹叫娘的话说了一回。
没个王妃当姐姐,可还有一个盐道上的爹呢,袁氏见那头不成,立时就盘算起这头来,不跟她亲近怕个甚,自家丈夫也是过继来的,一抬出宗法来,还有什么亲疏。
她不到脚直,也不会把东西漏给儿子儿媳妇,他们就得扒着她,就跟如今她和颜丽章两个奉承着爹一个样儿!
颜连章因着同纪氏早早就商量定了,心知只有这个法子,脸上却作出不舍的模样来,到底是养了五年的,纪氏没想着贪他们的,却也开口定了条件。
不论澄哥儿过继之后,颜丽章生不生得出儿子来,江州那一片五百亩的水田连河塘,得归澄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