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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九七年,王喜像往常一样窝在家里没有出门。

    剧团已经散伙了,墙角里落满灰的服装箱子里,装着他和梆子戏的所有美好回忆!长期赋闲在家,唱花旦出身老婆每天嘟囔的频率,赶超梆子鼓板,像马克沁机关枪一样扫射着他这个破风箱,他知道男人不来钱,在家就是破风箱,只有受气的份!还能弄出什么响来!

    “想我十四岁就进团拜师,起早贪黑,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成了团里第一武生!就是市里也能挂上号。行头这么一上,脸谱一画,我就是英雄!那时候团里好多女孩,还就号这口。要不怎么能娶上这第一旦角!现在也只有这烟卷是我的了!”

    想到这些,王喜很享受的吸了一口。师兄弟们在一起嘻嘻哈哈打闹,一起被师傅责罚,突然当年的破锣花脸赵谦冒了出来,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

    “你武生是不错,可是是个穷鬼,媳妇早晚得跟人跑了!你不是最拿手三岔口吗?你现在路都没了!还岔个屁!”,王喜听完就要操家伙,一抓紧枪,觉得烧心的疼。

    “你烫着也就是烫成皮,别把这个破家给烧了……”,老婆开着马克沁,一边赶紧灭他手里烧的只剩的烟屁。

    “你天天这样在家耗的也不是办法,赵谦早就自己离团自己干,不行去找找他?”

    “找个球!他一个烂人!你是不是觉得他现在有钱了?”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就是看上了你那几身破行头!”顺话一个响亮的耳光过来,王喜脸上几个手印马上提供了视觉证明。

    “我再不济,我也不打女人!”,麻利地穿上那件破半袖,悻悻地甩门出来!

    唯独炙热的太阳光,没有半点吝啬,不差一点斤两地送给了这个男人。

    “这大中午的,还是去我师弟那想点辙吧!”王喜长吁短叹向城南街拐去。

    师弟三子的小饭店开在南城街民政局旁边,全靠民政局的职工捧场,才得以维持。一进店,师弟就笑呵呵地招呼王喜。

    “师哥,嫂子又数落你了吧?实在不行就来我这,庙不大,好歹也能糊口,就怕你拉不下那脸!”说着就摆好两幅盘筷,一碟猪头肉,一壶烧刀子。王喜有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叨了一块猪头肉,烧刀子一口送下肚。

    “三子,我可没有你小子这手艺你师哥我是成也唱戏,败也唱戏!除了唱戏,我是球也干不了!

    “说起干其他营生,我倒是几天听说,县里对于你们这种以前得过奖得角,好像有个什么事业安排!你要感兴趣,我给你问问。”

    “安排我,我能干了什么?”

    “戏恐怕是唱不了了,闹不好还得抓几天笔杆子!”你就是能拿你哥寻开心,咱就是个唱戏的命,今天哥不和你扯淡!喝酒!“哥俩像往常猜拳行酒。

    世上的淡还真没有让王喜师弟扯着。翌日,三子兴冲冲的来到王喜家。

    “师哥!大喜事…大喜事…”

    “什么大喜事?又来整你师哥来喝猫尿,我可没有闲工夫伺候你俩大爷。”王喜老婆一脸不自在。

    “别听她叨叨,什么事?三子…”王喜话没有问完,三子就从手里档案袋里拿出来几张表格,白花花的在阳光下刺眼。

    “你调查户口啊?三子,整这阵势!”

    “哥,那个事情批下来了!”

    “我哪有让你帮办过事情!”

    “就那个安排工作的事,哥我是不符合条件,要是符合,我就自己报名了!”

    “快说说,啥工作?”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我和民政上那帮子人熟,消息灵通,一个科长告我的,剧团以前属于文化馆下属编制,对于以前的有成绩老人,给安排一些公益岗位。你也算团里的人物!”

    “那是!要不我怎么能看上你师哥?中午和你哥喝两盅。”王喜老婆立马阴转晴,赶紧收拾钻厨房。“我算个屁!这会我就是人物了”王喜还是一肚子气,看着老婆,和师弟三子发泄发泄。

    时间真快,王喜填了表,很快得到批准。体检那日,哼着挑花车,打着把式,路过师弟门口,还答应体检回来,哥俩给客人亮上他一嗓子。三子好久没有看见师兄这么高兴了,平常生意忙,可自己嗓子被师哥这么一撩逗,也痒痒了。

    县医院门诊楼口站着一个秃头中年人,背对着,看不见脸,却有几分熟悉。王喜大摇大摆地去挂号,根本顾不上看四周。

    “王喜!…”好像是背后传来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秃头中年人。他叫张想,一个县医院的外科大夫。10年前他头发浓密,没事就爱往剧团跑,经常和几个赖小子一块看个录像,那时候那东西稀罕,尤其那种片子。说起这来,王喜就想抽面前这个穿白大褂的王八蛋!

    十年前的王喜和张想,青春的萌动,已经变成了一种原始冲动,浑身的热血充斥着全身。青年们雄性味道,被风一刮,就能着起火来。火红的八十年代,喇叭裤,蛤蟆镜,大卷发,每天晚上公共舞场,挤满了青年男女,男人们燥热的情绪,在节奏明快的迪斯科舞曲中继续发酵,去舞场能碰触到异性的身体,是大多青年的隐秘。夏日午夜人群散尽,舞场里的青年意犹未尽,私下挤在一起,看一看令人思绪万千的异域来片。王喜是从来不看的,纵然是张想和剧团几个青年,挤在隔壁剧团库房里,偷偷过瘾,他也是坐怀不乱的。张想是老手了,团里几个小伙也阅历丰富。没事就招呼王喜。

    “王喜,还一个人点灯半夜苦熬敲木鱼了?知道老外和咱们的区别吗?”

    王喜总是老三句,“不就是那回事?我就不信老外的长三个,看看净给别人着急了!”

    “自己还是个雏,还装老道”小伙子们嗤之以鼻,骂他个装逼装到家。一日午夜,洗涮完正要爬上床睡觉,啪啪有人敲门,师傅吼一嗓子,让去库房找一身老行头。

    “师傅也是老糊涂了,白天一白天忙什么呢?没有想起来,半夜三更折腾。”一边发牢骚,一边摸床头的手电。刚开门,后背就被拍了一下,是破锣赵谦“哥们,真有眼色,提前就知道给开门。

    “后面跟着几个团里的青年,还有那个张想。肯定又是聚众看那种录像。王喜转身就要走,可是明天还要用行头,就和他们好几个交代,找完东西,他们再看。

    几个人不干,尤其是破锣赵谦嚷嚷着,“你找你的行头,我过我们的瘾,又不影响。”也是,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免得弄个不自在。越着急,越找不着,张想都弄好插座了,电视机也借过来了。

    “你还没有找见?那我们可就开演了啊……”录像机已经从张想的挎包里抱了出来。

    “年底应该向文化馆给老张申请个先进放映员……”不知哪个人调侃了一句。

    “应该给计生办申请”大家七嘴八舌的调侃起来。张想就一句,还看不看,立即鸦雀无声。王喜差点没有笑过去,

    “还是大夫厉害,专治你们这些人的旱病。大伙刚要发笑,电视发出的荧光,把所有人的眼神紧紧勾住,就象用一根透明的柱子扎住了眼球和电视屏幕,不得分开。王喜翻箱倒柜,搜索着师傅那件老行头。电视喇叭里喘气和呻吟声,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外国话,涌入他的耳朵。就像吸铁石天生吸铁一样,电视里的声音和一切让王喜觉得被唤醒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两个手也慢了下来,甚至有了停歇。不过没有人有时间注意他,看录像每个人的眼睛就像被戳了个两个窟窿,然后插上两个漏斗,从电视机里面倒油,但是生怕漏撒。个个瞪着大眼,发出攫取的光,嘴里不时流着哈拉。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没有给电视里的外国女人穿上衣服。突然停电了,几阵强光破门而入,大伙一下傻了眼。不是便衣掩盖不住公安干警的锋芒,而是因为带头的是王喜的表姐夫。表姐夫李强是县里扫黄组的组长。

    “嘿!今天全乎,都在啊!想拉闸啊?赵谦!挺有反侦查意识啊!”这会王喜才发现赵谦的手放在一个暗闸上。

    “说说吧?”李强反复拍着李想的肩膀。

    “盯你们好久了,今天算是包圆了!说说呗!放映队李大队长?”

    李想支支吾吾半天,蹦出来一句。

    “真没有看什么,大伙看几部武侠片,这不犯法吧?”说着李想从提包里拿出几盘港台录像带,封皮上赫然写着天山玉女剑!

    “少废话,把他们全部带走!”

    “组长,你小舅子?”一个干警面露难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全部带走,局里问话!”李强呵斥着。

    李想被要求抱上停止工作的录像机,赵谦挎着装带子的挎包。出门时,李想手快,顺手牵羊,拖了一块烂黑布,盖在了录像机上。黑匣子带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出门了。水泥厂下夜班的工人们,骑着二八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队伍后面,一下超了过去。留下了一阵阵哄笑,就听见有人说,这家人真怪,老人死了,火化了,孝服都不穿,不大操大办!是响应国家移风易俗的号召,怎么大半夜出殡?王喜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和怨气没处撒,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开口就假哭丧着脸喊“李想他爸你死的好惨啊!死了还让人给烧了…”李想一听不由分说,扭头扔给赵谦录像机,拳头就朝后面的王喜打了过去,练过果然是不一般,俗话讲的好,一个好拳师抵不过一个烂唱戏。还和我比划?王喜接过拳,一个秋风扫落叶,李想人仰马翻。不是李强手快,一下接住了他,准摔个不轻。“你是不是觉得你厉害?”李强吼了几句,两人才收手。

    县公安局大院里只有值班室灯光摇曳,草绿色的铁皮灯罩下,一百瓦的白炽灯泡子,正发出刺眼的光,破旧的吊扇,像手一样拨拉着灯罩,晃来晃去,好似一个值夜班困顿的人。刚刚被抓获涉嫌聚众传播****录像的小伙子们,在木长椅上一字坐开轮流交待。背后墙上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宽!

    “说说吧,李想。”李强示意下属笔录。

    “你不是一两次了,别玩花样?以前只是盯着你,没有动手而已。”

    李想还是被抓现场的一套说辞辩解,很明显,他包里放的那些武侠带子,是有备而来的。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李强点了根烟。

    一名干警已经搬来一台电视机,接上了录像机的视频线。突然停电卡在机子里的带子,开始在电视上出现画面,李想一众顿时无语。

    “公安同事,说实话,我们还没有开始呢,那带子里的女人刚刚脱了衣服,你呵斥们就进来了。”

    “你这什么话?严肃点!”一名干警道。

    “真是他说的那样,没有撒谎!”其他几个跟着赵谦重复。

    李强指了指王喜,“他有没有参加?”

    “有…”李想面无表情回答。

    “你撒谎,我是去库房去行头,不信问我师傅,姐夫你不能信他!”

    王喜觉得冤死了,怎么碰上这帮孙子,自己快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谁是你姐夫?别的人可以作证王喜没有参加吗?”大伙保持了好像商量好的沉默。这可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比窦娥还冤啊!王喜无奈可是丝毫没有办法。你们都好好想想各自的问题,一个年纪大点的干警撂了一句话,关上了值班室的门。

    不知多会,值班室的灯泡早已没有了亮光。阳光来接了班,王喜打瞌睡,一下碰在了长椅靠背的条框上,才努力睁开眼。

    “都快起来,别睡了!”一声吼,睡眼惺忪的几个人连滚带爬从长椅子和地上爬起来。破锣赵谦看看表,刚过了早饭点,告诉大家马上警察会给大家个说法。还真是,他刚说完,一个干警进来让大家先写检查,然后填表交罚款。办完手续,几个人总算被放出了公安局。

    在公安局门口,李想还凑过来,笑嘻嘻的对王喜道谢。

    “多亏你这个领导的小舅子,哥几个沾你的光,才只写个检查,交点罚款,不用通知单位放出来。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怎么说咱们昨晚也是一条战线的战友!”

    “谁他妈和你是战友,少来”闹了个不欢而散的王喜,回去又被师傅因为行头,好一顿数落。

    王喜越想越气,又想起五年前自己得阑尾炎的破事。晚上吃晚饭,刚想抽根烟,一股阵痛,从肋下钻出来,豆大的冷汗珠子掉了下来,往床上一躺,疼的只能打滚。半个小时后,王喜躺在了县医院急诊室的床上。

    “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喜的疼痛更厉害了,想声嘶力竭的喊不做了。可是发不出声,迷迷糊糊看见一个注射器在眼前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除了伤口有点疼,已经可以吃少量流食。王喜的老婆一晚吓坏了,没有见过这阵势,王喜向来身体不错,天天在团里台上生龙活虎。

    “好好谢谢人家李大夫,这回可是救你一命!”王喜老婆张罗买东西去感谢。

    “谢他!他这个兽医,我就不想用他,谁知他值班。”王喜一动气就伤口疼的难受。

    “碰上他就没有好事儿!”在医院静养几日,王喜感觉好点就要求出院,生怕碰见李想那个瘟神。可是回家十几日,毛病来了,伤口愈合慢,一碰还疼,好像刀口里有异物。在老婆的一再唠叨下,王喜还是来了医院。大夫拿着透视的片子,看了半天,愁眉紧锁,只是一直说不应该!不应该!知道那晚主刀大夫是李想,更是一直摇头。

    翻了半天手术记录,才红着脸说,“应该是刀口里面有异物。”

    ”不会吧?大夫!难道是那个李小子想害我。”

    “不会的,李大夫我还是了解的,人是有点怪,业务还是过硬的。我判断好位置,再打开处理一下。要是我们医院的责任,我们承担。”

    听到肚子又要拉口子,王喜直冒汗。不住地骂着李想这个孙子。我上辈子欠你了,一刀不够,还要再来一刀泄愤。二次开刀,王喜刀口里取出来一小截纱布,医院查明是当晚实习医生缝伤口落下了,给予了赔偿。李想主动要求作为院方代表前去病人家里慰问,刚进院就被王喜仍的旧鞋砸中。还有王喜老婆的骂声。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不识好歹”,接着就是王喜扔鞋,扯着伤口的哭嚎……

    “老王还记恨兄弟了啊?上次你住院,我也有责任,没有招呼到位!”李想理了理额头上仅剩的几缕头发。

    “那可不敢,再让你招呼,我就该见祖师爷了!”王喜阴阳怪气。

    “今天有何贵干?”

    王喜突然提起了嗓门。

    “这不县里给安排工作,让体检。”

    “跟我来吧,我带你找人去,不用排队!也罢,不就是个体检,跟上他还能出什么事情,王喜把体检表给了李想。挨个项目检查。普外科片子出来以后,李想看了半天,一脸愁容。

    ‘’看出什么了?不就一个体检透视吗?赶紧给签字,不要磨叽!‘’王喜看着李想的样子,受不了他那股酸劲!

    “兄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我不影响你工作,给你签正常,你最好还是去市里面做个详细检查“李想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想一个被人看见就被骂的人,哪里有心情和人开玩笑。

    “到底怎么回事?”

    “你胃部透视轮廓阴影有异常,可能也是我多心。”‘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能吃能喝,还咋呼什么?“王喜拿货李想手中刚刚签完字的体检表。出了医院,找三子喝酒去了。看着王喜远去的背影,李想一个劲的摇头。

    体检完,很快就新单位报了到。王喜这次运气不错,被分到了县志办公室。其实每天没有什么事情,给地方志的一些老人们跑个印刷厂什么的,就是内勤跑腿。刚到几天,为了打好同事关系,经常请人喝酒,没有少破费。王喜知道,做人如唱戏,该豪爽的就要豪爽,一个篱笆还三个桩呢!可是打上次请完吴科长,咽喉吃东西总觉得有异物感。晚上睡下,还能觉得吞咽口水不利索。半夜开灯,突然看见家里墙上爷爷去世前的照片。王喜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不可能……我这么年轻!王喜还是忍不住不去想爷爷在世前的事情。当年爸爸和大伯给爷爷在医院做透视,就是发现阴影异常,最后确诊的胃癌,不到一年多,爷爷就去世了。想到这些,王喜浑身都开始发凉,烦躁的推了推身边睡的正香的媳妇。

    ”明天我要请假去市里检查一下,你陪我去!“

    ”大半夜的神神叨叨什么?好好的检查什么?你是不是做梦说梦话了?“

    ”睡吧!”媳妇根本不理睬。王喜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吃了早饭,单位打个招呼,独自赶车去了市里最大的医院。针对这个胃,做了一大堆检查。怀里抱着好几张片子和化验单的王喜,焦急的等着医生看完,马上给个结果,期待的眼神,像死囚渴求法官免除极刑一般。医生看了半天,潦草的写了几个字,早期胃癌,建议化疗观察。

    ‘’同志!我给你安排住院吧!”大夫开单叮嘱住院。王喜面如黄蜡,大夫的话被脑袋里嗡的一声全盖住了。

    “同志!你怎么不拿单子就走了?同志!…”丢了魂魄的王喜,漫无目的出了医院,在市里游荡。还真让李想说对了,我爷爷就是这样的病,这就是命。怨不得别人,回家等着吧!想我35年光阴,就这样早早告别!看着商场橱窗玻璃里的自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就要变成挂在墙上的画片。透过橱窗,家电展台大屏幕彩电里正播放着南斯拉夫电影《桥》,不管电影内容多精彩,此刻已经播到片尾。那首朋友再见,音响里悲壮演绎。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葬在这山岗上……王喜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泉涌从全身迸发出来,嚎啕大哭…

    从市里回来,王喜病倒了,不是因为胃癌。王喜老婆再也不唠叨了,甚至都天天自责。自家老头都这样,和自己这张贱嘴有关。老人们说的没错,家里就不能有我这样的丧门星。接受现实不但需要勇气,还有时间。几天过去,王喜心里莫名的恐惧略显麻木。为什么不抓紧时间享受剩下的时光,给别人留下一段快乐的回忆。阎王爷还没有来找我算账,我怎么就能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从有这样的想法,王喜整个人变了。变得更乐观,班也正常上了,单位同事间相处的更加融洽。有人说王喜的心变了,拥有了一个金子般的心。与人为善,积德行善。我要拜访所有的亲朋好友,感谢他们这么多年的照顾。没有多久,亲朋好友都转了一大圈,大家都惊讶不已,只有老婆明白,他在做最后的告别。还有一个人,还没有拜别。王喜老婆打死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他提也不想提的李想。和别的亲朋好友登门带礼不一样,王喜和李想这次一同坐在了三子的小饭馆里。一碟猪头肉,一盘花生,两个热菜。

    从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到廖无几个顾客。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的推杯交盏。三子忙完,当起酒倌。

    奇怪的是,王喜开口了。

    “三子!给你李哥走一个!你师哥我这辈子说狠话不多,也就是年轻时候没少埋汰你这个李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晚就是想借你地,请你哥原谅!‘’

    ”说的什么丧气话,都这么年兄弟,不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是我给你找了不少麻烦,没有麻烦,也是没有给你带什么好事!你的事我是大夫,我明白!现在医学发达,不是个事。‘’

    “你是大夫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县里拉倒多少?我知道!今天不说这,人生在世能遇见就是缘分!见一面少一面!今天请你来,咱们兄弟一笑泯恩仇。再走一个!‘’三子怕师哥喝多要去拦酒,被李想权住。

    ”别拦你师哥,让他好好喝点,我再和他碰一个”李想一饮而尽。两人聊起了十年前,点点滴滴如若昨日。喝到尽兴,王喜哼起了那首再见朋友,李想也附着唱了起来。啊!朋友再见…再见

    和李想小聚,令王喜感慨不已。人生如果可以从来,他会更多些宽容。李想也是一有空闲就来家里。这几天这小子也有点怪,有几天没来了。今天是周五,还有几分钟就下班的王喜,却接到了李想的电话,约好晚上在三子饭馆碰头,李想有事要说。

    晚上李想一坐下,三子就掂酒。

    “三子!今我和你师哥有要事,不喝酒!”

    “什么重要事?还专门约我来这说!”王喜给李想倒了点水。

    “好消息,你知道吗?我们以前一个病人和你情况一样,现在竟然各项指标稳定,给好了!”李想显然有点激动,边说边推王喜,生怕他听不明白!

    “我说哥哥,我碰上你倒霉我认了,你可别开我的涮!‘’

    ”我要是道听途说就算了,我还怕不靠谱,这几天我还专门去那家问了,眼见为实。“

    ”我说嘛!好几天不见你人影。我向来不信这些旁门左道,你这做医生的反而信这?“王喜有些不以为然。

    ”那有什么?凡是能救人,土洋结合也算。你听我的,明天我们都请假,我带你去!‘’

    “去!去!去!我这死马就当活马医了!不管怎么样,都兄弟你的一片苦心,我这里记下了。‘’王喜拍了拍心口。

    第二天一大早,晴空如洗,这么好的天气,让人心情愉悦。王喜和李想坐上了去白云镇的班车。白云村位于县城的西北部,为什么叫白云村,流传多种说法,有人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姑娘叫白云,为了挽救相亲,自愿作为蛇妖的祭品,蛇妖见她年轻貌美,留在妖山做了压寨夫人。白云姑娘忍辱负重,幸得当地山神相助,一同铲除了蛇妖,为民除害。百姓为了纪念白云姑娘,就改名白云村。还有一种说法,本村有个白云双龙洞,在当地亦属名胜。白云村由此得名。车上当地的乡亲,无非就是这两种间论辩。王喜和李想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对周围气势磅礴的群山情有独钟。参差分布的群山,一片翠色,各色形态,有鹤立鸡群的茶壶山,俨然一个倾斜斟茶的茶壶。还有骆驼山,起伏的驼峰。奇秀的群山下,缠绕着一条亮如玉带,当地人叫大河,因为属季节河,具体学名没有人能说的清。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班车到达了目的地。白云村没有了神话传说中的神秘,多了几分恬静和安逸。村口半上午下地的老乡三五一群扛着锄头,热闹的聊着,像要返家。一棵大雨伞状的盘槐下,一群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嘴里还念着顺口溜,山上有座庙,庙里住老道,不见神仙来,病人人人爱!王喜和李想进村在一个小卖部讨了点水喝,顺便打听一下路。

    “大妈!麻烦问一下,村里那个老道在哪块住啊?”

    “听口音,你们是城里过来找他看病的吧,他呀!在这圣空山上旧庙里住。”

    大妈抱着孙子,转身站起来,指了指身后的一座不太起眼的石山。王喜和李想望去,山下蜿蜒曲折的小道,蹚开草丛,通向石山的顶台。

    “看见台子上那个庙了吧,他就在那!”老太太又指了指。为了感谢老太太,想着山上肯定缺日用品,王喜在小卖部买了一大堆日用品。乐得老太太直夸赞,还满口应承,如果找人不顺利,乡里乡亲的,她也可以给说道说道。

    离开小卖部,王喜和李想沿着村后的小道,之字形往山顶赶。走到半山腰,两人看到山下一处瓦砾堆旁有石刻佛塔矗立。王喜擦了擦汗,递水壶给李想。

    “从来没有听说,白云还有一个石塔。”

    “我猜那塔旁边的瓦砾堆原来肯定是座庙。”

    “怎么这么肯定?”“没有听过有塔必有寺吗?”

    “你还别说,村里的孩子们的顺口溜就说山上有座庙。”

    “是不是这座庙就不得而知了!”

    歇息片刻,二人继续赶路。太阳直冲头顶,火辣辣直射的时候,两人已经爬上了山顶的石台。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这座矮山如果是一个人,那么这个山顶就像是一个被削平的头顶。实在是鬼斧神工。山顶的四周都布满了半人高的灌木,通山下小道的这面,山坡缓和,绿草甸子席地,其他三面,均是悬崖。正中是正殿,说是正殿,也就是一大间半开式的靠台上大岩的庙,旁边有一间小房子。可以勉强住人。或许是为了保护香客,山顶四周都砌了一圈矮围墙,以做围栏。李想扶着围墙,招呼王喜过来看山下的风景。稻田像棋盘,综合交错,清澈的大河,恰好在山角下拐了个弯,颇为壮观开阔。正殿旁小房里,透过玻璃,没有发现有人。屋里摆设不能再简单了,一张老旧八仙桌上,悬挂着一个人的老照片,已经黄的看不清人脸。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床,床上棉被破旧,但是干净整洁。几件道袍挂在用树藤做好的挂钩上。

    “这会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怎么没有人呢?”王喜看了看表,心里嘀咕。李想也是一脸疑惑。两个人只好找了个围墙阴凉处,蹲坐着喝起水来。喝了几口,实在困的不行,两人靠着眯着了。

    “众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众人看不穿……”抑扬顿挫的梆子戏节奏。这个节奏和曲调实在太熟悉了,熟悉的已经融入了王喜的血液,流淌在这一百多斤的身体各处。王喜揉了揉眼睛,推了推身边还鼾声四起的李想。“有人来了!快起来!”李想这才爬起来。

    果然,一个约摸六十多岁的老道士,扛着一袋粮,哼着从围墙山下小道的入口进来。两人赶紧过去帮忙。

    “不用了,两位想必是来找我的!你们肯定饿了,过来搭把手,一起做点饭吃。”老道长引着两人,出了围墙,缓坡一块凹岩下,有几块碎石搭起的火磄,上面架着一口黑铁锅。顺着老道长手指的方向,王喜在缓坡和另一搭肩的山脉交叉口,发现了一个泉水坑。这个泉水坑就脸盆大小,拿盆一舀水,拿上水又流满如初,水没有因为搅动而变混浊,依然清澈透底。道长给李想安排的活可是个细致活。就是拿着一根野菜,去缓坡上挖。这就是中午的菜。道长特意吩咐让多挖点。原本想的是难事,可是蹲下来一看,坡上竟然随处可见。不一会,已经是一盆收成。拿回来用王喜提来的泉水洗洗,配上道长拿回来的豆腐,就上麻油一炒,火磄上木桶蒸出来的米,四处飘香。两个人确实饿了,一做好就上这山间野菜,混了个饭饱。道长吃的悠然自得,关键是量很少,一小碗米,一点菜。

    “道长!真不好意思,把您的饭,我们也吃了!”李想端着粗碗有点不好意思。

    “道长最应该怪我,我这个过几天就吃不了的人,还给你们抢着吃。”

    “人生在世,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天道无常,或可有循!小伙子你阳寿未尽,还有大好时光,何出此言?”

    “道长,我们是慕名而来,我朋友是想来看看他的病。”李想开门见山。

    “你朋友的病,我大致有了个了解了。你不必多言。心生郁结,怎能无恙?只是你朋友必须在我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待痊愈,才可下山。”

    王喜立马答应下来。

    “道长,那是自然,来了这里,当然按您的安排!”

    当天下午,李想告别王喜,独自返回城里。

    晚上,山上凉爽宜人。除了正殿和道长小屋各亮着一盏十五瓦得灯泡外,其余一片漆黑。山下炊烟袅袅,华灯初上,山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此刻天空里满天繁星,相应成趣。反而是山上这座小庙,却像挂着马灯的一叶孤舟,在银河里飘摇。道长一个人熬着点野菜和面疙瘩汤,给王喜盛上。两人边吃边聊。“道长,您一个人住这山上不冷清啊!”

    王喜虽然从小入梨园,粉墨舞台也二十余年,生活中却是个极其不爱热闹的人。但也受不了这山上清苦的生活。

    “学道之人,温饱以享山林。人生一大快事。”

    “道长,我在山下村里听孩子们唱的就是您吧?您平常靠什么生活?”王喜真有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

    “那说明贫道在村里还有点名声”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山民纯朴,凡有疑难杂症,祭祀拜神,转运解厄,我都会薄力相助!村民自产之物,经常馈赠与我!”

    “怪不得小孩子唱的您,病人人人爱!”

    “你有半世梨园情,只可惜缘尽,世事难料,竟无意入官家,享皇粮!”道长随意几句,王喜大惊,心里不由的佩服。

    “相见不足半天,自己的事情已被他搞得一清二楚。”

    “道长,还没有请问您道号?”

    “自从跟随师父,遁入道门。师父就给我取名明月!”道长说着,就进屋拿手帕擦拭着自己小屋墙上挂的那副照片。“

    ”明月道长,这就是您的师父吧?”王喜也是估摸着瞎猜。

    “不是,这是我的师祖清风天师!”说着挂好照片,点上三柱檀香。山野孤寂,王喜自告奋勇,让明月道长点戏!从第一次听见道长哼戏,不难判断,道长爱戏。没等明月道长开口,王喜来了几个空翻,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一个起子打完站脚,一个不自觉的亮相。引来道长啧啧夸赞。

    “好功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好小子,就给我来个你拿手的!”

    舞台对演员有一种天生的诱惑力,虽然今晚没有器乐鼓板,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就是观众,舞台在王喜心目中是神圣的。那是作为梨园子弟的本份。好一段《枪挑小梁王》,一板一眼,王喜那是形神兼备。不同于一般武生,重打轻嗓。当年凭借武戏文唱,着实让大伙见识了一番。虽已一年不练,但王喜的唱腔依然深显内家功力。活脱脱一个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再世,唱到高潮,明月道长连连叫好。两个人就这样,直到深夜。晚上,明月道长让王喜睡在小屋。王喜死不答应,没有想到道长倔强的很。

    “道长,咱们都不要谦让了,您先睡,我在屋里坐靠着眯。实在困的不行我明天再补觉。”道长看此状况,亦不再托辞。靠坐着的王喜,丝毫没有睡意,闭目养神,脑海里往事一幕一幕,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

    “睡不着?心里想事了吧?”明月道长双目紧闭,开始了话茬。

    “没事!您睡吧!”王喜不想影响道长休息。

    “珍视过往,把握未来。”

    “道长,您是怎么做到心静如水,您没有家人了吗?”

    “出家人心应天地,家人?我没有。我只有我师父。”

    “道长!就给我讲讲您怎么给您师父学的艺?”道长迟疑了半天,你小子和贫道也算有缘,我就给你讲讲。那就得从我师祖清风天师他老人家说起!”清风天师,集茅山,符碌等各派大成,清末已授天师。生逢乱世,降妖除魔,为民除害。行将归隐,看我师父孤苦伶仃,收留于他,传授道法!我又师从我师父”“那您给讲讲清风天师降妖除魔的事情!”

    “以后给你慢慢讲,今天早点休息吧!明早我去给你找药引子。”王喜话到嘴边,道长可能是不愿多提及,催促睡觉。

    早上起来,王喜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小厢房床上,道长已经不知去向。屋里八仙桌上,留有一纸条,上写:贫道下山火磄有饭!王喜心里嘀咕,这老道,神神秘秘。仔细看八仙桌靠墙上的老照片,才看清是一个身材瘦高,仙风道骨的道长。想必这位就是清风天师,王喜心想,点着桌上的檀香,行三叩九拜大礼,边拜边心里默念,保佑弟子逢凶化吉。

    快中午,明月道长从山下,赶了回来。午饭时候,明月道长,打开一包黄色的粉末,让王喜饭前口服。一股特殊的香味,吃到嘴里钻鼻子的难受。

    “道长!这怎么像芥末,呛死我了!”

    “不是像芥末,它里面确实有芥末。”就这样,王喜开始每天三次口服。明月道长隔三差五的下山或去附近山里采药。王喜一个人百无聊赖,就在庙里转悠。没事就帮道长打理正殿,吃过几日药引,王喜经常呕吐,甚是难受。

    今天是道长出去寻药的日子,正殿照常被王喜打扰的干干净净。该给各位神仙上香了,王喜虔诚地点好香,低头祈祷,上香完毕,行三叩九拜大礼。一不小心,低头碰到功德箱上,碰着头不要紧,功德箱一股脑摔了个地朝天,咣噹一声,滚到了地上,数量不多的毛票子,撒了出来。王喜庆幸里面钱很少,要不捡起来可是费大事了。

    “怎么还有本书?”王喜看着地上的功德箱,发现箱底下面有个暗格。

    “书估计就是里面甩出来的吧?”王喜边琢磨,边掸了掸书上的土,还是一本线装古籍。书封皮上赫然用工整小楷字写着《清风天师南行记》。刚刚要打开,突然想起此书深藏暗格,一定是道长机密之事。忍着!王喜将书放回暗格,摆好功德箱。

    几日就这样无事,只是明月道长开始给王喜吃一种考的黑乎乎的东西,味道极腥,气味难闻,却特别的油大!每次捏着鼻子,往进吞。吃了五天,停药了。

    晚上明月道长和王喜并排坐在炉灶边的石头上。明月道长深吸一口气,半天才开口。

    “也罢!一切皆是缘,我又何必执着。你看见那本书了吧?”

    “道长,您说的什么书啊?”王喜一头雾水的样子。

    “不用藏掖!”

    “是!不过我没有看!”王喜有点脸红。

    “贫道知道你的为人,确实难能可贵,既然有缘我就将我师祖清风天师的南行记暂交于你研读。”

    “道长,我只是好奇,没有那个意思?何况我没有什么文化,也读不大懂。”

    “你在的单位性质不一样,全是饱学之士。不懂你可以请教旁人。”王喜这才想起来,现在自己单位都是搞方志出身,古籍善本那是不在话下。明月说完,领着王喜走向正殿,从功德箱取出那本书,亲手交给王喜。王喜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开口说什么,明月道长已经先开口。

    “你的病已经痊愈,回去静养一段时间,带着这本书下山吧!”

    “那书我什么时候还给您?”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随缘!”明月道长很是平静。

    “你我有缘还会再见!”

    当晚,王喜收拾好行装。趁道长不注意,功德箱里放了500元。

    第二天一大早,道长天刚泛白,人就不见了,可能是进山,或是下山了。因为这是王喜的猜测,道长留了张纸条:心意贫道已领,钱财之物尽可带回!这段时间的相处,王喜深知道长为人率真,只好收好钱。给清风天师上三柱清香,叩拜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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