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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谣》写了两年,从1993写到1995年,第一版是在1996年出版的,距离现在已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它则是由于它又被原作者黄国荣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并在各地电视台演播,产生了较大反响。
这里我想谈谈小说本身。
初读时,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的是,它写得相当诚实——思想的诚实、艺术风格的诚实。
我一直期待阅读时遇见这样的诚实,但时常失望——连路遥《平凡的世界》写到后来也变得不再诚实,何况是描写当下军人生活的作品呢?所以单单做到这一点,它就难能可贵了。
与诚实一致的是小说本身的轻灵。没有什么厚重的大场面、大情节、大曲折,都是碎事儿,碎而有刺,事儿就耐人寻味,味儿厚了,在小说的轻灵之上,就承载了特别丰厚的思想内容——故事在虚伪与善良的边界演绎,善而伪,伪而善,主人公这般去做了,并且靠了媒体的宣传,此人不仅把虚伪表演到了极端,跟着又将善良表演到了极端,两极之间的跳跃如此之大,中间出现的这个急转弯一般人很难写得好,作家在此却收放自如,看似平淡实惊险,险中出奇,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就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难忘那个古义宝。
他当兵的目的是提干跳农门。一起出来了的农村青年却不只他一人,个个都有这样的想法,谁能在竞争里脱颖而出就得讲究策略;这时候最要不得的便是诚实,即使老乡之间也不可以,否则发生冲突,相互会捣蛋。
古义宝是位有心人,懂得虚伪,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做好事总是出奇制胜,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每一桩别人都难以想得到、做得出。
由于这些,他引起注意,宣传部门把他当了典型,及时推出去,古义宝本人扬名,宣传他的跟带着有功,他们“双赢”!
“树典型”在我们这块地盘上往往又是永久性的,一个典型不仅属于他自己,更属于把他制造出来的那个集体。典型的级别越高,到师、到军、到军区、到全军、到全国,带动起来的人就越多,牵连到的得失、利益也越大。所以,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树典型了。
到后来,这样的人只能当圣人,犯不得一点错,犯了,砸锅的就不是他一个,而是他所牵带起来的那一批。
由于这层关系,他就被严密地“保护”起来。
古义宝因而有了压力——创业难,守成更难,他需要维护那个光辉形象,需要接着做“好事”。但“好事”总有做尽的时候,而和平时期的“好事”确实只能是一些碎事,碎事做多了,正经事就不会干了——古义宝的军事素质就很差。
这类的做好事叫为做好事而做好事。
不做会如何?
“做好事成了古义宝的一种习惯。每天清晨醒来,他想的头一件事便是今天做什么好事,一天不做好事,他就觉得……心里有愧,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做好事的机会。”
这就有点病态了。可是这样的事在我们悠久的历史上并非孤例,它能寻到文化的根源和依据。一代又一代的“孝经”、“道德”经比比皆是。古义宝的行为深深地吻合于我们这个“道德”本位的国度!
问题在于,一旦这东西变得有利可图、事关前途、命运后,人人争相倾轧的日子就不远了。
古义宝“好事”做到最后自己都麻木了——他做“好事”居然只为了对大力宣传过他的某干事“有个交代”。
没别的好做后,他连便车也不坐,而是推了车子徒步进城买菜。
哪一行想要做出色、做出成绩来,都讲究一个“入迷”。古义宝算是做“好事”做到“入迷”了,也就是小说里说的,他“人梦”了!
“梦”中夹着的却全是精明的小算计,因此有了“成绩”,他谦虚,把功劳都记在直接领导们身上,把那些人推到自己前面——“古义宝修成了正果”。
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单凭自个儿古义宝还醒不来。
他没有念过什么书,思考问题达不到那一高度,悟性有限,想清醒还需要外界的援助。
一是要解决一下最根本的问题——提干,用不着回农村,用不着累着自己,凡事都得看别人的好恶。起码理论上应该这样。
二是外界有刺激,使他良知发现,时时忏悔。
但只有良知还不够,只有忏悔也不行,这些只是他改过的前提——从乡下出来的人大抵不会坏哪儿去,他们的坏只是生计所迫,一旦生计无忧,日前的勾心斗角就失去了最大的驱动力,所以,他还需要“高人”点拨——真正从做人的角度出发对他进行点拨。
小说里的文兴充当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
古义宝受着他们的推动,才慢慢回归真我,成为一个真正为大家做实事而不图虚名与功利的人。
有了他的觉悟,他又当众解剖了自己这个“典型”过去一段时期以来卑琐的人格,说:“别人以为我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呢……一切都是为了创造先进事迹,给新闻干事提供素材,想通过他的文章让自己出名,想提干部……没有一件是实实在在真心诚意为群众办事……”而“装得一时,装不了一世。做得了一件好事,十件好事,做不了一辈子的好事”,他总有一天要显出原形。
这就是古义宝,一个清醒以后的古义宝。
解剖自己后,他对高官挤占了农场转志愿兵的名额一事,又义愤填膺,公开要求讨还公道,方法却是很传统的呼吁人们要良心发作,在他看来,只要人人有良心了,不正之风就能杜绝。
真能这样吗?
不正之风是一种体制病,道德与良心面对实际利害关系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
古义宝不明白这些,所以他的面对某某要“问心无愧”的说法,只能是冠冕堂皇的虚词,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而说出这些话以后倒肯定会有后果的。
小说以悲剧性结局,合乎实情;到了电视剧中,却不得不虚化处理,古义宝赢得支持,获得喜剧性的收局,从中可见我们的无可奈何。
看来,在军队中生活的人,都得明白一点“谋略”、诡计之道。战争年代它用于对“敌”,受“成者为王败者寇”的规律操纵;和平时期则用于战友与同事之间,为提干,为立功,为晋升——名额有限,有你无我。
想到这些,能不让人寝食难安?
军营作为一个需要高度集权化的群体,如何去改变和平时期可能出现的尔虞我诈呢?这种局面可变不可变呢?
作家把问题留给了读者,而这绝对是真正的问题:
当处于虚伪与善良的边界时,你将如何?
2000年9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