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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轿子最终落下的时候,轿帘打开,满头晕乎乎的汪孚林从轿子中下来,却发现面前的不是文官常走的长安左门,而是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
在这种非常时刻,张居正竟然不在宫城中的内阁直房?怎么会在家里?
汪孚林只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而门前迎出来的一个长班自然不会解释,而是客客气气把他引了进去,不多时却是换了张敬修接着。
两人是老相识了,可这时候面对汪孚林疑惑的目光,脸色沉重的张敬修却只是低声说道:“爹是冯公公让人紧急送回来的,他在内阁直房中晕了过去。冯公公还直接打发了太医院的朱太医过来给爹诊脉,我也不知道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要见你。”
张居正在这节骨眼上犯病了?
面对这一个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汪孚林心里不禁飞速思量了起来,暗想张居正即便当了首辅之后独断专行,容不得异议,可在某些事情上,应该也不至于骄横到看不清后果。身为宰辅,替一个还没成年的皇帝起草罪己诏,这种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张居正自己会不知道?也许这所谓的晕倒,只是装出来给人看的,一则是把李太后吩咐的这档子事给暂时拖延过去,二则是钓出那些可能觊觎首辅位子,又或者对他心存恨意的政敌。
然而,当第一次踏入张居正的寝室,看到朱宗吉那张熟悉的脸赫然也夹杂在张家几兄弟当中,平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做派全数收了起来,表情凝重,见了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幽深得让人瞧不出端倪,饶是汪孚林之前有所猜测,这时候也不禁心中发毛。等到张敬修到床前说了几句,紧跟着便带着张家兄弟全数退了下去,而朱宗吉也紧随其后,汪孚林就更加摸不透了。
张居正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就在朱宗吉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飘来了一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小心点。”
即便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汪孚林仍然大吃一惊。这说明张居正是真病了!可在他看来,张居正又不像谭纶当年每每当救火队员,因此一身伤病,这才早逝,如今张居正不过才五十出头,按照大明那些阁老的平均年纪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怎么会在这时节真病了?
于是,当房门关上时,他就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借着床头那盏亮着的立式梅花灯,往平日不大会多瞟的张居正脸上多瞅了几眼。而这一端详,他便发现,这位当朝首辅并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状况好。
至少汪道昆没那么多白发,眼神也没那么疲惫,额头上也没那么多皱纹,精气神不是那么颓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张居正,之前怎么从来没看出这些来?
“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张居正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却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华殿时,你与那几个科道败类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问你在广东的事情,你就照实说,为什么非要御前献宝,把那几个教官写的平寇志给拿出来宣扬?就因为你这献宝,今日皇上却因此在西苑大动干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来!”
尽管刚刚张宏派来的那个司房,已经把事情经过大略对自己说了一遍,但此时张居正一上来就大动肝火,也是这么说,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无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献的书脱不开干系。他却不怎么怕张居正发火,当下又委屈又诚恳地追问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看来,张居正断然不会像张宏派的人那样,将西苑发生的那档子情形细节都说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居正竟是毫不避讳地说到了西苑那档子事,而且还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孙海蛊惑皇帝亲近男色!
至于末了唯一和他献上去的平寇志有些关联的,便是说朱翊钧醉了之后让人献唱平寇志中的段子,那阉伶恃宠生娇,于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顿、
见汪孚林露出了极其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居正就冷冷说道:“现在知道,你当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圣贤书之外再看别的,若无事则无事,若有事,则献书者首当其冲!太后为了这事大动干戈,乾清宫的人几乎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大太监,都被发落到了更鼓房。至于你,太后也是当面数落了一顿,若非我说你在都察院这一个月尽心尽责,新人也带得好,你以为你还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对于当御史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为人处事的宗旨素来都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让被人挑不出刺来,却没想到李太后莫名迁怒于自己的时候,张居正竟然会因为他在都察院中这番工作而出面维护。尽管最初对这位首辅大人的一贯态度是敬而远之,如今也只是为了松明山汪氏的前途计,这才对汪道昆提出鸡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于是走得近一些,可终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当然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
哪怕张居正说情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这个“自己人”,又或者为此施恩于下,可终究算是挺难得了。
于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态,却是打探道:“那太后真的因此就一味责备皇上?”
一说到此节,张居正却沉默了下来。这本来是不该对任何人说的隐秘,他自然不想对汪孚林提起。可是,正当他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却不想汪孚林竟然抢在了前头。
“首辅大人,请恕我直言。您既是当着太后的面维护了我,难道就没有维护皇上?太后之所以得知此事,想来必定是皇上身边有人出首,可看太后大动干戈清理皇上身边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怀恶意排挤同僚,却不想被一并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学业,可若只是太后痛责,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可首辅大人却偏偏被太后召了过去,万一皇上因为身边的人悉数革退,而因此对首辅大人心生恨意,那岂不是冤枉?”
“住口!”张居正登时脸色发青,厉声喝道,“这岂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辅大人责我妄言也好,但这话我实在是不得不说。自古以来,身在首辅大人如今这个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艰难的,可这几年来,皇上对首辅大人全心信赖,甚至今科直接点了张二兄为榜眼,这自然代表皇上对首辅大人又敬重又信赖。今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首辅大人身为当朝首辅,却也是皇上的老师,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后那一边,对皇上全无维护,皇上心里怎么想?”
这种话别说纵使是亲信不能说,嫡亲子侄也不能说,可汪孚林却义无反顾地说了出来,张居正面上愈怒,心中却非同一般地冷静。历经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并不是一个冲动冒失的人,如今能这样劝谏自己,诚意难得。想到这也是一个勤于做事而不是勤于放炮的人,他假意愤怒地责备了几句,见汪孚林虽不作声,脸上表情却分明透露出坚持,他便卸下了那层狂怒的面具,但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居正果然并非自大到看不清后果!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首辅大人明鉴,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现裂痕,那就永难弥补了。”
“你不必劝了!”张居正亲信虽多,很多都是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可官场厮混的日子长了,难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压根不顾自己也不过是才刚被摘出来,却一个劲说着犯忌的话,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那笑却不是欣慰的展颜,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后痛责他荒疏自然是出于爱护,但把我这个首辅也召了过去,令我以大义责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后虽是女流,不管政事,可从某种程度来说,制衡的心术且也并非一点不懂。然而,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语气却是一下子凌厉了起来,“但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再拿出来,否则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诏的事自己都还一直都没法提——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获知这个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面对张居正那异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闭上了嘴,暗想这次只怕是要把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给得罪苦了。然而,也许是他那怏怏的样子落在了张居正眼中,也许是他刚刚的话终究让人有些触动,张居正却是淡淡地说道:“我会上书,请个十天八天的假。”
这么说,张居正这罪己诏至少得拖个十天八天?不对,只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后冷静下来,即便不冷静,顶多是让次辅吕调阳去写那什么罪己诏……不对,吕调阳在两宫面前可没那么受信赖,这种事轮不到吕调阳!十天八天之后,这事早就黄了!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了来,赶紧躬身说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太过劳累,还请好好休养,我就先告退了。”
可转身开溜的他才走出去没两步,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赶紧复又转身回来,不无尴尬地说道:“刚刚一时情急,尚未谢过首辅大人在太后面前的说情之恩……”
张居正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好好在广东道做你的掌道御史就行了。也让人看看,监察御史除了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还能做什么。”
直到出了寝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阳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脑门,这才发现早已是憋出了满头大汗。院子里张家几兄弟都在,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他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点头的点头,拱手的拱手,不多时就鱼贯而入进了寝室。这时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张家兄弟的后头,连忙突然一把将这位太医给拽到了一边,却是低声问道:“首辅大人到底什么病?”
“什么病?”朱宗吉翻了个白眼,想到了当初汪孚林把自己带到张家开导张敬修的情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虽说进了太医院,但宫中帝后贵人的病却再也看不着了,最大的两个客户就是张大学士府和武清伯府。这次张居正一病,对这一点了若指掌的冯保就直接把他派了过来。此刻,见汪孚林一脸的恼火,仿佛要翻脸,他方才收起不正经的表情,冷冷说道,“还能是什么病?当然是积劳成疾,你以为里头这位是铁打的吗?”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可还不等他反驳,朱宗吉就低声反问道:“你是想说严嵩八十多了还在内阁当首辅?那是因为他有严世蕃这个能帮忙的儿子,下头狗腿子也不少。至于其他人,有几个首辅当得和里头这位似的劳碌命,什么都要一把抓?如果只是照着旧政也就算了,偏偏咱们这位首辅大人还要大刀阔斧改这个改那个,动不动就要被人弹劾,架到火上烤,要不是年轻底子好,一年早就病个十次八次了!每日里见人又或者出门时,他脸上都是敷了粉的。”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自己是怎样上位的,又怎么可能不防着内阁里头的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内阁不可能一个人,张居正恨不得独揽内阁!
见汪孚林脸色怔忡,朱宗吉自忖自己一个治病救人的太医,不好掺和这种朝政大事太多,便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道:“总之,首辅大人这性子,谁都劝不住。对了,你们刚刚在屋子里说话,我们都离得远,只要不是顺风耳,谁都听不见里头说了些什么,你尽管放心。”
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眼看着朱宗吉大步进了寝室,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又想起了张居正之前说的那所谓“另有其意,你不明白”。带着满腔的嘀咕和怀疑,他一路来到张府大门口,却发现这里依旧是门庭若市,可之前送自己来时那两人抬的轿子却已经不见了。不大清楚那是都察院准备的,还是其他怎么着,他想了想便只能开口向张家门房借了一匹坐骑,却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他还是决定在都察院里值夜算了,毕竟,在晚上都察院人少的时候,张宏更容易派人找到他。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哪怕真的闹出什么来,他也无能为力!
汪孚林主动要值夜,哪怕今天晚上广东道的轮值御史实际上是马朝阳,最终也没有相争。随着太阳落山,大多数御史各回各家,吏员们也渐渐散去,白天人来人往,常常显得非常嘈杂的都察院,最终便寂静了下来。
难得没胃口,汪孚林胡乱吃了点大锅饭后就坐在直房中,心不在焉地翻着某些架阁库的旧档,可当他听到外头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时,却只听到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就有人挑帘进了门来。当认出来人,他登时忍不住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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