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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那说话的赫然是一个眇了一目,脸上刀疤宛然的中年汉子,聂五登时神情大变。不但是他,廖峰亦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在歙县城中多停留的这些天可不是白呆的,戚家军一批老卒如今正定居歙县,他们早就打探到了,而那位曾经是戚继光亲卫,而且连姓氏也随了戚继光的百户戚良那标志性形貌,可不是和眼前这人一模一样?
眼见得四周围几个人就这么围了上来,聂五几乎来不及细想,厉声说道:“大哥,你快走!”
说完这话,聂五一把抽出马车座位翻板下暗藏的朴刀,立刻跳下车去。然而,他想奋起余力拖住几人,怎奈何臀腿脚踝全都有伤,多日重枷戴在脖子上,整个人早已虚弱十分。因此,甫一落地,他就一个踉跄瘫倒在地,只能就势一个翻滚,竟是狼狈却实用的地滚刀。可他面对的是最擅长合击之术的戚家军老卒,倾尽全力的一刀,面对的却是虚影一晃,他便失去了人的踪影,而后肩背上中了重重一击,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扑倒。
而廖峰的反应比以身犯险吸引敌人注意力的聂五要更快,他一跃下车的同时,却是用力一挥匕首戳在马股上。拉车的虽只是一匹驽马,此时吃痛之下顿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嘶,继而发疯似的拉车往前冲撞而去。趁着这机会,他想都不想返身就跑,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弦响,紧跟着,他只觉得左肩猛地一阵剧痛。他顾不上背后这箭伤,左冲右突试图躲闪,跌跌撞撞又向前跑了数步,却只见迎面恰是七八个手持棍棒又或者刀剑的汉子围拢过来。
这一幕不但发生在小北门,还发生在歙县很多处大街小巷。一个半时辰后,赵五爷和胡捕头等分散在各处布控的民壮和快手,全都带了好消息回来。无论是此前枷号示众的犯人,还是后来劫走犯人的那些人,甚至还有各处接应者,全都一举擒获,无一漏网。当然,在这种硬仗之下,汪孚林继之前的面粉奏效后,此次慷慨提供的,在普陀山和佛郎机人交易换来的胡椒面在第一个照面下发挥了巨大作用,将戴着口罩的行动人员的伤亡率降到了最低。
只有一个倒霉鬼贪功心切嗷嗷直叫最先冲上去,结果在胡椒面余波之下眼睛受罪英勇趴下,但清洗之后就活蹦乱跳了。
这时候,叶县尊之前慷慨大方地把太湖群盗让张佳胤带回去,此次亲自出面向歙县几家大户借了十余二十个精壮可靠的家丁,这样的先见之明就显得很可贵了。因为歙县衙门的牢房被塞得满满当当,完全不够用,甚至不得不把原本一部分轻罪犯人给腾出来关到县衙之外的班房里!
而牢房里关的,全是连日以来抓到的那些各式各样有名头又或者没名头的盗贼。
这一次,叶钧耀当然不会再用晚堂来审问犯人了,而是安排下去,明日午堂公审。这时候不论男女老少全都应该起了,正好又是个空闲,比清晨早得过头的早堂审案要来得合适得多。而且,叶钧耀也是根据预备仓那边的回话,算准了那位巡按御史蔡应阳在预备仓折腾得差不多了,估计正在打算找个体面的法子下台,故而方才选来选去挑了今天。否则,又怎会正好让吴司吏去对聂五挑明,今日再不招供,明日便是断趾枷号?
所以,这一夜,汪孚林注定不可能回家去安安稳稳睡觉,故而只让人捎带消息回去,道是夜里有事和县尊商量,不回去了。
此时此刻,刑房吴司吏带着典吏萧枕月,再一次来到了歙县衙门中的大牢。当初汪孚林就是在这里见的户房前任司吏赵思成,辗转猜到了汪尚宁是幕后黑手,这些天他也几乎是回回跟着吴司吏来审聂五,却是收获小得可怜,所以这回没跟来。
但汪孚林人不来,他的计划却有吴萧二人施行。
最底下的重犯大牢里,紧挨着的两间牢房整整塞下去了将近二十个人。一边是之前和聂五一同被枷号的七个独行盗,另一边是聂五这一伙人。尽管围追堵截的过程中使用了胡椒面这种“化学武器”,但毕竟也只能让人失去部分战斗力,又或者打人一个猝不及防,因此反抗激烈的盗贼较之戚家军老卒和差役们,损伤当然要重得多。
这还多亏了汪孚林早就知会下去,命人给他们及时用清水清洗,就这样,这些人眼睛总算是恢复了,可此时此刻牢房里还是咳得此起彼伏。
当牢房中眼见的聂五发现,来的依旧是之前夜夜提审自己的那个刑房吴司吏,他更是忍不住愤怒地咆哮道:“狗贼,你们会有报应的!”
“你们偷盗打劫那些无辜人的钱财时,怎么不说报应?”要说嘴皮子,刑房吴司吏那绝对属于歙县衙门中数一数二的,此时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恰是威势十足,“只凭你们在南直隶的累累案底,今日又是劫人逃窜,若是县尊狠心一点,事后就把你们扔在那自生自灭,不说别的,你们当中不少人下半辈子就得当瞎子!哼,更不要说之前围捕尔等时,就算将你们就地格杀,那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吴司吏这一番表现,后头的典吏萧枕月着实赞叹得很,跟在后头的他少不得和吴司吏一搭一档,继续演戏道:“连东南赫赫有名的太湖巨盗格老大都已经死了,歙县再死十个八个劫犯人的凶徒,料想应天巡抚张部院也只会嘉赏县尊当机立断,也不会怪责他。”
聂五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同一个牢房的其他人虽是气哼哼骂个不停,但因为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们的战斗力顿时就显得很微弱了。
而这一次,吴司吏当然不会继续居高临下和他们打嘴仗,而是就在那背手一站,威风十足地问道:“今夜本司吏奉县尊之命来,是告知尔等,明日午堂,县尊当亲审尔等罪行,当堂发落。”
听到吴司吏一口一个尔等,聂五身后一个瘦小汉子恼火于这次中了圈套被人一锅端,这会儿忍不住使劲吐了一口唾沫:“那狗官打算怎么样?把我们这些人也一样枷号示众?告诉你们,咱们还有几百号兄弟在外头,随时随地都可能劫了我们走人!这歙县衙门纸糊一样的地方,新安卫一个比一个脓包的兵,想当初几十个倭寇过来的时候差点被人打进徽州城,根本干不过咱们那些弟兄,识相的就放了咱们!”
一旁的廖峰没想到弟兄们当中最会吹牛的秦大峰此刻竟然信口开河,本待阻止他,可想想便没做声,只悄悄观察外间人的反应。下一刻,他就只听那个自称司吏的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五峰盗之所以叫五峰,那是因为你们中间不少人不是行五,就是名字里头有个峰字。谁不知道你们人少,精干,有个最擅长飞檐走壁的探子,还有个最讲兄弟义气的老大?还几百号人,外头就算有漏网之鱼,顶多也就一两个,这时候不跑还想救人?做梦!”
一下子被人揭破根脚,秦大峰登时变了脸色,他还想继续再说什么,脚上却被人重重踢了一记,瞥见是老大廖峰,他登时再也不敢做声了。
这时候,旁边牢房里那些独行盗们,却一时为之哗然。
“五峰盗?五峰盗虽说比格老大他们出道晚,可听说瞄上的人家就没有落空的,这次竟然就这么栽了?”
“还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才会栽!格老大几个装成锦衣卫大摇大摆进县衙,这些五峰盗仗着有人会高来高去,竟然还往县衙里头钻,而后人被抓了还不想着先保自个,竟然还去劫人,这不踢到铁板了?”
被旁边那帮独行的盗贼给嘲讽了个半死,最羞愤的不是别人,正是觉得自己害了大家的聂五。他正要反唇相讥,却不防吴司吏抢在了前头。
“你们还好意思笑别人?一个个全都是在东南横行多年,好歹也是有点名头的人,就因为听到点风声,说什么歙县预备仓里头埋着几万金,就跑到歙县来,就不会动脑子想一想这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此话一出,两间牢房总共一二十个人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继而就有人破口大骂道:“他娘的,原来是那狗官放消息诳人!”
然而,尽管有人附和大骂,也有人觉察到了蹊跷。果然,吴司吏立刻喝道:“县尊吃饱了撑着,要诳你们这些蠢东西?你们又不是在徽州有案底的盗贼,诳了你们来干什么,县尊还嫌歙县的事情不够多吗?一帮听着风就是雨的呆头鹅,被放了消息的人诳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聂五在之前那几天的夜审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可现在人家把他们一网打尽后,随口问了几句便转身走人,那种态度让他意识到,这帮官府中人利用他设了一个大圈套之后,已经对审问没什么兴趣了。尽管不用再受审讯之苦,可一想到是自己害了其他兄弟,他就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憋屈恼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连滚带爬来到栅栏边上,抓紧了那粗大的木栅栏后便高声问道:“那你说,那放消息诳我们来歙县的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吴司吏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懒洋洋地说,“甭管是谁,都要感谢他给县尊送了这么一桩大功劳。”
话音刚落,吴司吏背后的萧枕月就假意提醒道:“司吏说的是,不过别看如今抓了这么多人功劳不小,可如若之前县尊一个应对不好,那岂非是无妄之灾?”
“这倒是没错。”吴司吏这才转过身来,见聂五正手抓栅栏死死盯着自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就这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只是被人当枪使了而已,哪里会知道背后是谁散布的流言蜚语。”
就在这时候,聂五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廖峰熟悉的声音:“如果我们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呢?”
然而,廖峰这话换来的却是吴司吏一声嗤笑:“知道了你们还会傻傻地跑来?少给老子胡扯,回头要是上了公堂,你们也这样一味胡乱攀咬,小心县尊的杀威棒!小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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