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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吴、许、程、鲍、黄等等,全都是新安着姓,徽州大族。鲍家最显赫的几支,祖上就开始读书科举,又或者行商赚钱,如鲍二老爷这样落地就承祖荫的豪商子弟,更是不知道籼米是什么滋味,粗布是什么感觉。因此,当他跟着汪孚林踏进那简陋的屋子时,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气味熏了一跟头。
而这已经是他造访的第四家苦主了。去第一家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僵的,此时此刻却好歹能挤出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来。
这里正是黄大娘和阿莹母女的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送还,棺木和衣服全都是上好的,原本那五十两烧埋银之外,鲍二老爷更承诺将来给阿莹找一门好亲事,另外给黄大娘挑个好孩子过继。至于是要挑同族的儿子,还是收养不足三岁的异姓小儿,全都凭她们母女心意。除此之外,新安会馆会全力帮助到县衙打官司追凶嫌,这也让原本心怀激愤的母女俩稍稍平复了几分。
见汪孚林和鲍二老爷一同上香作揖祭拜,黄大娘想到自己被人“请”到那新安街上客栈的经历,忍不住又偷觑了汪孚林好几眼,越看越觉得人俊俏英挺。想想他是汪道昆的侄儿,她越发有几分心动。她作为失去儿子的丧主答拜之后,就赶忙让阿莹端茶递水,自己跟在旁边殷勤地伺候,可眼见这位只略沾沾唇就要走,她想留人却又找不到好借口,突然心中一动道:“对了,小官人,自从大郎这灵柩送回来,不少人来拜祭,还有人说过怪话。”
鲍二老爷之所以会被汪孚林说服,不但因为汪孚林是湖广巡抚汪道昆的侄儿,也是因为他消息灵通,听到过家乡徽州府那边关于汪孚林的传闻,更何况汪孚林直接把汉阳县令周县尊身边的师爷都给提溜了过来,告诉他苦主打算去告官,他本着破财消灾息事宁人的心思,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来安抚人心。
此时此刻,最怕事情闹大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怪话?”
“说是既然只是一水之隔,汉口镇出了这么大的命案,何不去求雷青天主持公道?”
汪孚林才刚来不到十天,听到雷青天两个字,第一反应是穿越这一年多,打交道的官员不少,第一次碰到能被称之为青天的官员。然而,鲍二老爷却立刻脸色发白,失声惊呼道:“那雷瘟神回武昌了?”
百姓称之为青天,鲍二老爷却称之为瘟神?这反差也太大了!
不等汪孚林反应过来,鲍二老爷便立刻霍然起身道:“雷瘟神要是真的被惊动了,上上下下不死也要脱层皮!小官人,事不宜迟,咱们快去下家!”
黄大娘本来是想卖弄自己得到的这个消息,把汪孚林留住,然后让一身孝服的女儿阿莹在这位贵公子面前多晃晃,谁知道鲍二老爷如此沉不住气,直接把汪孚林给拉走了,顿时大为懊恼。她赶忙追出去,仿佛是送人似的,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还有汉阳县衙的马师爷一次次来询问械斗经过,我只推说不知道,没对他多说。二老爷既是抚恤周到,小官人又帮咱们解决了大难题,我们当然一切都听二老爷和小官人的。”
汪孚林也懒得在这里多呆,尤其是发现阿莹那一身孝服底下,竟然还薄薄敷了一层口脂和面脂,越发显得艳若桃李,哪里像之前她哭诉的那样伤心欲绝,担心老娘老无所养,他就更不愿意与人扯上关系了。
等到敷衍两句后,他离开这狭窄的院子,上了马车,他还没开口问,鲍二老爷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雷瘟神之前明明听说去了襄阳,挑那位分巡道徐观察的刺,怎么突然杀回武昌了?小官人,这个雷瘟神可了不得,你知道他这个巡按御史前年上任湖广那会儿,参倒多少人?”
鲍二老爷直接伸出一个巴掌,随即又将其翻了过来,心有余悸地说道:“前年因为预备仓里头贮存的粮食不够,整个湖广总共十几个县令被罚俸甚至降调!这事办成他任满调回去了,可去年因为湖广大灾,不少官员又拿着赈济的粮食和粮商之间做交易,结果他又第二次调来巡按湖广,这一次,整整参倒十位朝廷命官!其中七个县令,两个通判,一个分巡道,总共十个人!其中一半直接革职,还有一半追夺赃款之外,还要发遣充军。偏偏此人乃是高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
仿佛生怕汪孚林不知道此中厉害,胞二老爷低声说道:“这次他去襄阳找麻烦的那位分巡道徐学谟徐观察,则是与张阁老素来交情最好的,较之你那与张阁老是同年的伯父南明先生更要关系亲厚,所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这湖广的水真深,果然是他又被汪道昆坑了!不过这次他还顺带坑了那位周县尊,总算多拉了一个人下水!
汪孚林追问之下便得知,这位拥有双重绰号雷青天和雷瘟神的湖广巡按御史,其实叫雷稽古,在湖广端的是一位传奇人物。此人初任官和舒邦儒以及黄龙一样,都只是主管刑名的一府推官,但因为清理积压案件的效率奇高,被慧眼识珠的高拱挑中,擢升为监察御史,在巡按湖广之前已经巡按过陕西,端的是人到哪就“祸害”到哪,就连巡抚和三司见了此人都头痛。
“他不会这次不盯那些大人物了,改而盯上我等商人了吧?”
对于鲍二老爷那吓得简直快昏头的姿态,汪孚林忍不住暗自赞叹了一句——当官当如雷青天,这才叫凶名卓着啊!只不过,想想雷稽古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一味卖直的官员,而是实干家,这次如果是这么一位位卑职高的巡按御史要悍然介入,谁也拦不住,他顿时暗自庆幸本来就没想着一味强压。
于是,他安慰了一下深受打击的鲍二老爷,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对了,二老爷在汉口多年,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既然这么怕那位雷侍御,找人远远盯一盯他如何?”
见鲍二老爷立刻心动了,他就补充道:“倒不是为了别的,万一雷侍御本来没想管这件事,却万一被人撺掇了来呢?”
“我这就去安排!”鲍二老爷对于雷稽古的凶名那是怕得无以复加,此时立刻叫停了车马,召来一个管事吩咐了几句,等坐回去之后,他才右手握拳,轻轻捶着左手,显然心里非常之没底。
这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说道:“对了,如果那位雷侍御有插手这桩案子的迹象,二老爷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联同苦主,到汉阳县衙告状!”
“啊?”鲍二老爷不禁吃了一惊,“小官人带着周县尊的师爷来找我,不是希望我抚恤好了苦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原本就是双重打算,事情出得太大,很可能捂不住。而且,据我所知,这次洞庭商帮突然挑起的械斗,来得太突然,而且徽帮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这才吃了大亏,死伤惨重,可对方为什么选了这么个时机,又下手这么狠,二老爷可弄清楚了?既然是直接打到新安码头上来了,那是别人进犯,不论如何都是我们有理。如果别人要把事情闹大,我们自己先把事情闹大,这样才能夺取主动!”
鲍二老爷先是错愕,可仔细想了一想,他最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也好,那周县尊那儿,还请小官人帮我言语一声。唉,我之前就想着,这件事闹到最后,说不定得靠南明先生看在同乡之谊上,给咱们徽商帮忙兜底了。”
当汪孚林再次见到周县尊,提到雷稽古这个人时,他就发现,鲍二老爷之前那强烈的反应绝非过度,因为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是从容不迫的周县尊,这会儿也差点没从椅子上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蹦起来,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雷……雷……雷瘟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之前可一直没有对汪孚林说漏嘴,难道是两个师爷一不小心露了口风?
一句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这时候相较于让汪孚林看笑话,他更怕的是让雷稽古抓到小辫子,勉强落座之后就诉苦道:“这雷稽古实在是太会鸡蛋里挑骨头了。我上任之初,就因为他来清查预备仓,于是紧急自己掏腰包给预备仓添了五百石粮食,这才躲过了被罚俸。去年大灾我赈灾得力,压根没沾染那些黑心粮商,可仍然被雷稽古找了一堆茬。现在他这个最擅长刑狱的要是再插手,我这个县令真的就没法干了!”
所以说,自己那点凶名和这位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汪孚林心里冒出了这个很不相干的念头,随即便笑容可掬地对周县尊欠了欠身:“县尊,这次摊上这样一桩案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想捂盖子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县尊何不搏一把?请您听我说,毕竟这是在汉阳县的主场,如果……”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沉了下来。而周县尊则是听得眉头紧皱,继而又渐渐舒展开来,最终用力一敲扶手,咬牙切齿地说:“干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这次又没做亏心事,不怕他雷瘟神找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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