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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放下药箱,伸手摸了脉象,微微摇头,“身体到了极限,怕是回天乏力。”
黎皎皎记得上辈子,郎中也是这么说的。可戚复命硬得很,杂草般坚韧,最后竟也熬了过来,“你尽管给他开药,再听天由命。”
“这是自然。”郎中道。
郎中开了退烧的药去煎,又取出药箱内的各色小刀,瞧了眼黎皎皎,“腐肉脏东西要剜出来,怕是有些血腥。”
黎皎皎点点头,起身去了次间。
如此一来,她又和上辈子一样,救下了将来会成为推翻大骊江山的乱臣贼子。若是一切事件重演,黎皎皎只觉得害怕。
紫苏陪在黎皎皎身侧,轻声道:“娘子,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别人就知道了。”
“好。”黎皎皎如梦初醒,她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血腥味儿。黎皎皎交代了小丫鬟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她一直以为,戚复是他的原名。
上辈子直到离别,黎皎皎也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如今想来,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平西侯府的侧门尚且开着,等黎皎皎进去,才合上。黎皎皎折腾了一晚上,洗漱过后,很快陷入梦乡,梦里的她又回到了承安元年岁末。
檐下挂着冰棱,黎皎皎坐在小榻上烹茶。
红蓼急匆匆穿过廊庑,打了玛瑙帘子进来,兴高采烈地道:“五娘子,戚复回来看您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身侧的画面一转,化为城楼上挂着父兄的头颅,无数百姓惨死在乱军手下。黎皎皎伏在地上,胸口疼得撕心裂肺,看着马蹄朝着她踩过来。
她想躲开,可浑身巨疼,一点力气也没有。
“戚复……”黎皎皎在梦中挣扎着喊出声来,随即将自己骇醒了过来,看着窗前的一寸日光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已经重生在了三年前。
戚复没有回来找她,他那时候已经是威风凛凛的新帝了,怎么可能记得她。
坐在不远处绣帕子的紫苏抬起脸,“五娘子在喊……”
“做噩梦了。”黎皎皎随口解释,又问道,“还有几日十五?我想去看一看父亲。”
“五娘子又睡糊涂了,老爷去了苏州府还没回来呢。”紫苏走过来,服侍黎皎皎穿衣,“不过过两日便是腊八,老爷想来会提前赶回来。”
黎皎皎微微一愣,她想起一件事。
父亲前往苏州兴办书院,回京的路上却遇到了刺杀,险些丧命。当时调查了许久,却什么都未曾调查出来,只知道和杀手组织白月楼相关。
二哥黎直为了保护父亲,被歹徒砍断了右手,满腹学问却无法科考。
“研墨,我要传信给父亲。”黎皎皎道。
紫苏觉得黎皎皎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却还是先去取了笔墨纸砚。等到研好墨汁,少女提笔写字,字迹工整峭拔,风骨凛凛。
这字迹也是,较之从前要更为出色。
黎皎皎盖上私印,拿火漆封好信封,略思索了片刻,起身去了祖母的院子。祖母乃是镇国公府独女,手里不仅有不少庄子铺子,还有许多武功过人的仆从。
老人家窝在罗汉榻上烤火,瞧见黎皎皎,不由笑了,“小五是越长越标志了,瞧着是个大姑娘了。”
“祖母。”黎皎皎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扑进老人怀里,眼眶有点热,“老祖宗也瞧着气色很好,必会长命百岁,一直陪着小五。”
“就你嘴甜。”老夫人笑眯眯地接过一盏甜丝丝的梨子水,“刚煮好的,尝尝。”
老人家的习惯就是这样,什么好吃的,都要先塞给小辈。
黎皎皎乖顺接过来,抿了一口,甜得弯了弯眼睛,“我听闻阿爹近日要回京,可如今京都城外不大安全,我特意来和祖母商量,要不要派人去迎接阿爹。”
“不大安全?你何从的得知的。”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昨日去赴宴,路过鹤山脚下,那里有新土和……腐尸。”黎皎皎抬起脸,眉眼宁静,语气不急不缓,“何况,阿爹提出兴建书院时,太多人不满了。”
老夫人又往黎皎皎嘴里塞了颗粽子糖,叹了口气,“世道越发古怪不安宁,连小五都多长了几个心眼。”
“祖母,我的眼皮一直跳。”黎皎皎轻声道。
“我派人去接你阿爹,不过……”老人皱了皱眉,“若当真涉及党争,我手里的几个人,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
黎皎皎知道,祖母说得不错。
白月楼乃是江湖组织,虽然神秘而实力强悍,但是大多数时候,不愿意沾染朝廷之事。既然都敢对她阿爹下手了,那祖母手里的人,还真未必能护住阿爹和阿兄。
“可朝中人手,不是我可以……”黎皎皎微微皱眉,其实这一点她一早就想过了。
她沉默片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也想你阿爹阿兄好好的,只是朝堂上的事情,我们插不了手。”老夫人叹息道。
皎皎将书信放在祖母手里,“我会想办法的,书信还请祖母的人带过去。”
“好。”老人道。
她咯吱嚼碎粽子糖,对着老夫人屈膝行礼,“祖母,那我回去啦。”少女微微一笑,明眸皓齿间光华皎皎,转身朝外走去。
老夫人吃了口梨子水,“这孩子,像她阿爹。”
白月楼想对她阿爹下手,那必然是朝堂里的人的授意。那她若是再找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来,那白月楼自然不敢胡乱掺和。
投鼠忌器,不过如是。
“去给沈二娘子递张帖子,约她今晚在枕流居吃茶。”黎皎皎对红蓼道。
沈二娘子的哥哥,便是当今首辅沈题之的嫡长孙,现任翰林院编修沈樾。他身为上一科的一甲探花郎,去新办的书院观赏也很合理。
而尤为重要的是,沈樾欠她一个人情。
……
戚复是听见脚步声时,便醒了过来的。
门被咯吱推开,少女脱掉木屐,提着被雪水打湿的裙摆走进来。脚步轻盈,脊背挺拔修长,襟袖间清冷的梅香萦绕不散。
“烧退了么?”黎皎皎轻声问道。
丫鬟正在打瞌睡,吓得连忙起身,“还……还不曾,烧了一整夜。”
“我还以为……”
戚复原想睁开眼,却忽然听到黎皎皎嘀咕了句,他眼睫一颤,依旧闭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好一会儿才听见少女略显轻快的语调响起。
“他命硬得很呢。”
戚复心头微嗤,她想得不错,他确实命硬得很。
衣裙窸窣作响,少女似乎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汤匙叮当作响。就在戚复懒得装睡时,黎皎皎走了过来,弯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递到他唇边,“把他下颌掰开。”
那句话并不是嘲讽。
戚复下意识睁开眼,黎皎皎猝不及防望进他眼底去。
她霍然侧过脸去,微微皱起细长的眉,矜贵美丽的面颊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装睡装得不错。”
黎皎皎轻哼。
戚复沉默着伸手接过药碗,低头慢慢地将一碗熬得浓浓的药汁喝完,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抬起黑沉执拗的眼,盯着黎皎皎看了好一会儿,“多谢小姐。”
真是奇怪,明明是为了杀他而来,却还次次心软。
他指尖拂过腕间一寸青锋,冰凉锐利的触感如此熟悉。戚复将刀锋收回去,按捺住心尖嗜血的冲动,才不至于当真伸手扼住她的脖颈,让她如实交代来意。
“你瞧着倒是好了些,郎中说,熬过昨夜便无性命之虞。”黎皎皎微微抿唇,想了想,开口道,“我姓黎,父亲是平西侯黎清逸。”
少年面颊洗去污垢,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寸雪光。漆黑的墨发垂在脸侧,雪白单衣掩不住层叠伤疤,他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鹤,寂静而脆弱。
“我记下了,日后衔草……”
黎皎皎眼眶有点湿,她好像一瞬间褪去骄傲,“戚复,你以后不要当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戚复霍然抬眼,眼底隐有寒芒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淡声道:“为何?”
“我救了你,你到时候杀人不眨眼,把我也杀了怎么办?”黎皎皎并没有很高高在上的语气,她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问得太过真诚,以至于戚复有一瞬间的哑然。
“我不杀你。”他揉了揉额心,“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杀黎小姐?”
她并不像是看出了他身份的样子,若是当真看出来了,可不至于半点不害怕他。
黎皎皎拨了一下裙子上的绦子,侧目托腮,真诚道:“我信你个鬼。”
戚复:“……”
窗纸忽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戚复侧目,神情随之一凛。黎皎皎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伸手捂住了黎皎皎的眼睛,将她往床榻内侧一带。
暗器破空的声音快而悄然。
黎皎皎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按在她腰间的手很稳,戚复嗓音略凉,“不想死,就不要动。”
黎皎皎啪叽一下子瘫在了床上,认怂得很快。
“你能应付吗?”黎皎皎想了想,还是微微偏过脸,在戚复耳边用气声问道,“我只带了四个护卫,而且都在外面。”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哑,灼热酥麻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上,碎发拢在他颈窝处,养得心尖发颤。戚复眸色深了一分,微微皱眉,下意识想要把她推开。
偏偏黎皎皎很害怕,她一直知道戚复身份不简单,此时抓紧他便是抓紧唯一的救命稻草。
何况,外面的人肯定是他引来的。
“松开。”戚复冷声。
黎皎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了,她小心翼翼地往一旁挪了点,“……我不是有意占你便宜的。”
戚复大概是有点无语,没有回答她。他起身靠在床上,腕间什么机括咔嚓作响,眨眼间便有暗器破空而去,接连刺向窗外几处位置。
少年眉眼沉静,苍白如玉的面颊上含着点温和的笑意,嗓音里有点按捺住的疯,“想杀我,又连面都不敢露。”
外头猛地响起声响,有人抽出刀刃出鞘。
黎皎皎只看到寒光一闪,戚复闪身而起,腕间短刀出鞘,动作狠戾而准确,一刀刺入那人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下意识捂住了眼睛,隐隐作呕。
说是打斗,其实过程很快,黎皎皎不敢看这样血腥的画面,等到敢看向戚复时,只见所有人都躺在了血泊里。
包括戚复。
他雪白的单衣被鲜血浸透,胸口被刺破了一个大窟窿,此时在身下晕开一大片血迹。看见黎皎皎好奇的目光,他弯了弯眸子,笑意纯澈而疯狂。
“别笑了。”黎皎皎扯下裙摆,替他简单包扎,“你心态可真好,我要死的时候,一点也笑不出来。”
戚复失去焦距的眸子看向她,倒印出黎皎皎平和的神情,他动了动无力落在血泊里的手腕,咳出一口血,回答她,“多尝试几次,心态便会好很多。”
“这么珍贵的机会,我还是留给你吧。”黎皎皎手上动作不停,面色却越来越苍白。
她干脆利落地打好结,起身踉跄一步,侧过身去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眼睫上,黎皎皎唇色惨白,胡乱将满是鲜血的手背到身后去。
戚复靠在尸体和血泊中,安安静静地看着黎皎皎。
黎皎皎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好了一些,转过头打算把他搬到干净的地方,结果一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猝不及防又是一阵头晕呕吐。
浓烈的血腥味加上满地的尸体,黎皎皎几乎本能抗拒。
她靠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鹅黄的纱裙染了斑驳血迹,雪白绣鞋彻底被浸湿。黎皎皎自暴自弃地起身,朝着外面快步走去,“我去叫人处理。”
戚复垂下眼,看了一眼惨白的指尖,他浑身都是血。
即便是换了干净的衣裳,洗干净染血的刀刃,身上还是带着经久不绝的血腥味儿。他看着跌跌撞撞想要逃离的黎皎皎,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饶有趣味地弯了弯唇角。
溢出血雾的眼底却冷得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