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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归藏的学宫设在紫玉峰旁的一块巨大飞岩上。
数百间馆阁绕着一泓偃月湖,呈圆环形排列,湖中央的小岛上矗立着归藏引以为傲的藏书塔。
这塔连同底下的岛都是可以飞的,若是遇到灭门之类的祸事,藏书塔便能拍拍屁股飞走,保全历代买书癖掌门投入的大量心血和钱财。
新弟子入门课在西北隅的涵虚院,大约占了整片学宫的四分之一。
弟子们刚入门,还没来得及分科,第一个旬日上的都是大课,第一堂课便是掌门云中子亲授的“归藏心法入门”。
小顶在掩日峰耽搁了一会儿,抵达涵虚院时,其他弟子都已到了,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
她看来看去,四处都坐满了,只有东北角,一个女弟子周围空着一大圈。
小顶走过去,对那弟子道:“我可以,坐旁边吗?”
女弟子正埋头看一本厚厚的大册子,闻言抬起头来,打量了小顶一眼:“又来一个,噫,胸真大,腰真细,一看就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瓶,这年头,连花瓶都要镀金了,靠脸吃饭不好吗?”
小顶:“我,不是花瓶,也不用,镀金。”
她原身本来就金光闪闪,压根用不着镀金。
女弟子愣了愣,接着道:“想坐你就坐,坐得住算你厉害。”
小顶只觉得这姑娘说话怪怪的,倒也没放在心上,道了声谢,在她右手边的书案前坐下,又道:“我叫萧顶,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萧顶,噗,这什么名字,真难听。
我叫沈碧茶。”
又道:“你一定觉得我说话很奇怪吧?
小时候我爹嫌我心眼太多,给我喂了颗贯胸丸,后劲有点大。”
她继续解释:“吃了贯胸丸,就像心口上开了个洞,大实话不停往外冒。
我爹觉得做人实诚点才有朋友,呵。”
“也不知道那么蠢的爹怎么生出我这样的天才,真是生命的奇迹。”
小顶自个儿缺心眼,特别羡慕心眼多的人:“你,很厉害。”
“啊呀,你这小妖精道行有点高嘛,啧,这亮晶晶的小眼神,跟带着小钩子似的,把我一个女人都勾得荡漾了,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狗男人。”
小顶:“啊?”
沈碧茶语速太快,话里的内涵太丰富,实在超出了一只炉子的理解能力。
沈碧茶:“……你就当没听到吧。
怎么傻乎乎的,白瞎了这脸这胸这腰这腿这屁股,给我就好了。
要是我有这脸这胸这腰这腿这屁股,还不把十洲美男榜杀个片甲不留。”
小顶:“十洲,什么榜?”
沈碧茶用手指点点面前的大书:“喏,就是这个,十洲三界排得上号的美男子都在里面,每三年修订一次,我这是最新版,只印一百册的珍版。
天呐!十洲美男榜都没听过,这是哪个村里出来的乡巴佬!”
小顶:“什么是,乡巴佬?”
沈碧茶:“……乡巴佬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就像你这样的。
别再逼我说话了。”
小顶正欲开口,掌门云中子仙姿飘飘地从门外踱了进来。
沈碧茶立即压低声音点评起来:“不愧是美男榜排行第三的狐狸精,长得真是不赖,可惜有股子老儒生的酸味,不够风骚……”
云中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沈碧茶:“噫,在床上也来一段子曰可消受不起。”
她一边说,刷刷翻了两页美男榜。
小顶不经意一瞥,看到页面上有画有字,画的是个衣袂飘飘的男子。
小顶反正也认不出脸,不过图旁边写着“云中子”三个字。
沈碧茶用手轻轻一抹,栩栩如生的工笔彩绘掌门,立即就成了灰白色。
云中子接着道:“看到这么多年轻俊彦齐聚一堂,就如同看到了修仙界的希望,某老怀甚慰。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这一届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小友加入归藏,尤其是沈碧茶小友,在入门试中高居榜首,剑法与术法造诣都很是了得。
不知沈小友,可否上前来,与我们分享分享你的心得?”
沈碧茶走上前去,扫了众弟子一眼:“恕我直言,各位都是垃圾。”
弟子们面面相觑。
云中子:“呵呵,沈小友说笑了……”
沈碧茶:“只有垃圾,更垃圾,最垃圾,和漂亮垃圾之分。
漂亮垃圾说的是萧顶,其他丑东西就别腆着脸对号入座了。”
小顶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啊?”
“我知道你们都想打我,很可惜,你们打不过我,姐姐我单火灵根天生剑体。
依我看,你们这种资质就别修什么仙了,你们要能飞升猪都能飞升了。”
有几个年纪小资质差些的弟子被她怼得满脸通红,泪光隐隐。
沈碧茶瞥了他们一眼:“还有脸哭,赶紧回家吃奶去吧。”
顿了顿:“当然,我来归藏也不是冲着修仙,谁都知道归藏出美男,十洲美男榜前十就有七个在归藏……”
云中子执掌门派多年,什么奇形怪状的弟子没见过,当即避重就轻:“咳咳,多谢徐小友这番肺腑之言,发人深省,发人深省……”
他打着哈哈,又扯了一篇子曰,终于把弟子们的思绪掰回正道上,这才语重心长道:“在修道一途上,在座各位有的走得快些,已经筑基,有的起步晚些,还未寻得门径,这都没什么。
路漫漫其修远兮,修道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一时的差距也不必太在意。
“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法门和侧重,我派重心,修道即修心,要修仙,先修心。
故此第一门课,我们不先急着教授引气入体之法,先从静心和养气开始。”
有的弟子事先了解过归藏的课程,不以为怪,但大部分人不曾料到,堂堂三大宗门之一的归藏,掌门亲授的心法课竟然这么水。
云中子知道他们心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中有人已经筑基,入定、龟息不在话下。
一会儿你们大可以拿出自己的本领。”
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块古朴的木牌,晃了晃:“若是有谁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不泄一丝气,便可任意出入藏书塔,任一层。”
弟子们顿时哗然,归藏派藏书楼共有九十九层,越往上,藏书便越珍异,许多是十洲的孤本,记载着外界已经失传的奇门异术,还有许多邪门功法。
据说连山君便是练了失传的邪功,这才年纪轻轻横扫六合。
新弟子一旬只能进一次藏书塔,而且只能去最底下十层。
云中子笑眯眯地将令牌袖回去,接着讲课:“气藏气海中,乃天地之生理,万物所由生,筑基即是筑气。
要引气,须得学会养气。
若是养不住,气海便处处漏洞,引再多气入体,也会尽数漏出去。
“呼吸吐纳之法,在混混沌沌,息息绵绵,若是功夫到家,人与天地万物化同为一,人便如枯石槁木,可以完全隐藏气息。”
若是能全然隐藏气息,对敌时便占了一分先机,高手过招,一分先机足以定胜负生死了。
云中子接着传授呼吸吐纳的要诀,最后道:“总而言之,要将自己想成死物,比如一块石头,一只香炉,接下去便请诸位试试吧。”
那些法门要诀云山雾罩,小顶只听懂了这最后一句。
香炉和炼丹炉虽不是一回事,但也算是表亲,把自己想成炉子还不容易?
她本来就是啊!
弟子们陆陆续续盘腿打坐,闭上双眼入定,一时间堂中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一些人用的是新学的心法,一些人自负所学,还是用家传的法门。
只有小顶与众不同,人家都是盘腿坐,她却是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一脸呆滞。
云中子知道她全无基础,炉鼎天资又差,也不去苛求她。
见弟子们都已准备好,他便掐诀施法,上百根细如蛛丝的金线自房顶垂下,悬垂在每一个弟子的口鼻前,每根金丝的末端系着个小金铃。
只要有一丝呼吸漏出来,金线震动,金铃就会作响。
顷刻之间,便有许多金铃响起,叮叮铃铃响成一片,响过三声,铃铛和金丝便消散在空气中。
第一批失败的大部分都是自恃修为高,对令牌志在必得的弟子,这会儿只能悻悻地低下头。
陆陆续续有铃声响起,一炷香时间才过了一半,堂中便只剩下不到十只金铃了。
令云中子颇感意外的是,小顶的金铃居然还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零星有铃声响起,一炷香即将燃尽时,全场只剩下沈碧茶和小顶两只铃还纹丝不动。
不但是云中子,弟子们也被这蹲在地上、眼神呆滞的少女惊呆了,这难道是什么奇异的功法?
香即将燃尽的刹那,沈碧茶面前的金铃终于响了起来,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她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云中子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连忙给她下了个隔音罩,众人的耳朵总算幸免于难。
香燃尽了,全场只剩下小顶的金铃硕果仅存。
谁知她还是一动不动蹲着,直到沈碧茶推她,方才如梦初醒,揉揉眼睛:“完了?”
云中子大感意外,从袖中取出令牌,三十年来,这块令牌还从未送出去过。
他年年以此为诱饵逗引学生,很多天赋上佳的学生因为重赏当头乱了心神,心一乱,呼吸自然也乱了。
这天资奇差的小炉鼎,看着傻愣愣,反而是道心最坚定的一个。
云中子不由为自己先前的成见感到汗颜,他总是口口声声说天资不能决定一切,但自己却还是以天资来衡量学生。
“不知萧小友是如何领悟的?”
云中子道。
小顶想了想:“把自己,想成炉子。”
云中子大为感慨,连连颔首:“大道至简。
萧顶小友果真是虚怀体道,无己顺物。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某受教良多。”
小顶一句也没听懂,眨巴了两下眼睛。
云中子晃了晃手中令牌:“萧小友,请吧。”
小顶迷迷糊糊地走上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接过令牌,虽是木质,入手却如金石一般沉甸甸的。
云中子:“有了这令牌,你就可以随意出入藏书塔了。”
小顶看了看木牌,抬起眼:“可以,换成灵石吗?”
她不识字,自己灵府里的书还没看明白呢,哪里有空去看别的书。
现在她缺的是灵石,早点把连山君的钱还清,她才能去找下一个主人。
云中子:“……”什么道心坚定,什么“至人无己”,都是他想多了。
弟子们也惊呆了,能出入藏书塔,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这姑娘也太不识货了吧!
云中子摸摸下巴:“这恐怕……”
话音未落,便有弟子道:“我买!我出一万块上品灵石!”
云中子:“……”
立马有人嗤之以鼻:“我出五万!”
投入归藏门下的老牌世家子虽不多,但修仙界暴发户是不缺的,当下便有一群富家子弟喊起价来。
“七万!”
“十万!”
“十二万!”
“五十万!”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西门馥轻摇折扇,趾高气扬:“我出五十万,萧姑娘可愿割爱?”
小顶:“割爱?”
沈碧茶:“就是问你卖不卖。”
小顶点点头:“卖。”
西门馥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块浅紫色空白玉简,凝聚灵力在指尖,在那玉简上划拉了一通,上面便出现一串银色的刻纹。
“凭此简,在十洲境内任意一家钱庄都可兑成灵石,也可分次支取。”
西门馥得意洋洋道。
小顶接过薄薄一片玉简,有些狐疑,看云中子冲她点头,这才把玉简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把令牌交给西门馥。
这么小小一块东西,竟然就能买五个她,真是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
……
一天课程结束,小顶迫不及待地骑上鹤回到掩日峰。
一见苏毓,她二话不说掏出玉简:“先,还你,一半。”
苏毓一时间当她在说笑,直至看到玉简上的数字和西门家的花押,脸色便是一沉:“哪里来的?”
小顶没想到还他钱还要被他凶,挺了挺胸,傲然道:“我,凭本事,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