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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无尽的枷锁。
阳春三月,潇湘水碧,汴南烟柳正是最为繁华的时候,袅袅的河道盘曲九折,姿态万千的桥拱纵横交错,这几乎是一座架空在水上的城池。
从汴南小城东门起,一路向西的主道上林林总总开满了各种铺面,连间歇处也一定摆着小商贩,吆喝声四起,行人亦川流不息,这城池虽小,然而靠在商道上,来来往往,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话说到那一日黑云压城,眼前尽是乌压压的一片,而蒙洪的十万大军挤在城外,就跟那天上的乌云一样——”
城东街角戏阳楼下就常常摆着这么个说书的摊子,说书人相貌生的端正,可能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肤色稍微暗了些,若是好生打扮一下,静静立在那里倒也是位谦谦君子。
只不过现下他说的正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那慷慨激昂的模样就像是他真的上了战场,看到了两军交战的恢弘场面似的,而事实上,虽然肢体神色语言上都有着近乎夸张的表达,而这个年轻的说书人目光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一个方向,全无神采。
不大的说书摊除了一张讲桌,便是前面横了几张长凳,旁边蹲着卖茶水的小贩,行旅的客商路过此地,正适合坐下来歇脚,故而听客络绎不绝,倒是不愁生计。
而此时坐席之外还立着一位婷婷少女,侧身懒散地倚在一桩柱子上,也静静地听着,唇角扬着浅浅的弧度,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明媚,淡粉色的长裙拢在身上,脸上也没有过多的粉饰,一汪秀发就随这汴南传统女子一样,随意地挽在脑后,女子混迹在这喧闹的街景中没有丝毫的突兀乍眼,就像是溶溶水乡土生土长的一部分。
“燕子!”头顶斜上方传来一声娇唤,随着声音一并而来的还有脚下的一颗炒熟了的花生米,慕容燕本来听得入迷,不免被惊了一下,犹如垂岸烟柳的秀眉蹙了一下,转首望向话音的来源。
“嘻嘻。”身姿娇小的巧妹扒在戏阳楼二层的朱红栏杆之上贼兮兮地笑着,手里攥着把花生米,时不时往嘴里填上一个,见着她口中的燕子转回头方才一面嚼着花生米,一面含糊道:“又偷懒了,燕子你是不是看上那瞎子了?天天有空就在哪里听,不闲烦啊。”
巧妹素来说话都是口无遮拦的,不过她也没有恶意,继续嚼着她的盐爆花生米,只是故意取笑取笑这个偏爱听书的小姐们儿罢了。
慕容燕心里坦然,巧妹虽然说了令人羞臊的话,而且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听着,甚至包括说书人本身也听得到,她却很平静,方才皱起的眉首松了下去,取而代之是温柔的笑,伸出拇指在胸前比了比,意思是说那人说书说得好。
“怂丫头!”巧妹口中抱怨着,手中又撇了颗花生米过去,可惜这次又扑了空,原本就是不大的年纪,偏偏学人家装老成,摇着头埋怨起慕容燕的不争气道:“燕子啊燕子,你也好好打扮打扮,白瞎那好底子,这宾朋满座的,咱不说的钓个土豪乡绅吧,好歹也找个家底殷实点的,再不济你也找个四肢健全的吧?可别便宜了瞎子。”
“呵呵。”慕容燕垂下眼帘轻笑,说来说去,其实是这个小丫头看上了那个说书人罢了,奈何嘴硬,用这样的方式想要博得他的注意而已,感觉有点傻傻的。
“哎!不说了!今儿的书也说的差不多了!”说了那么多都不见那瞎子有什么反应,巧妹有些失望,手里的花生米也吃光了,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撅起小嘴扫兴地抱怨道:“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客人多着呢,燕子你听完也赶快回来吧。”
“嗯。”应声点了点头,慕容燕目送巧妹回去方才又转回身去听,看着时辰确实也是到了结束的时候。
“那武王爷是何等身手,一挺银枪盘着九条蛟龙,胯下烈骑腾云踏雾,冲杀在万人大军当中,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就见沈云理冲杀在在最前面,生生在那黑密压压的大军中撕开一道口子,敌军大将军见势还来不及逃就被捅死在地上,十万大军眨眼间土崩瓦解——”
慕容燕很喜欢的听这些故事,里面不少也会提到沈云理,不过她没见过他使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其神,不过力挫敌军,摧城拔寨这些丰功伟绩肯定都不会是假的。
唇角微微笑着,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可是他的影子显然是散不去,散不去也就散步去了,左右只是一道影子,正想着头上又有人喊她的名字,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尖细焦急许多。
“燕子,干嘛呢!”慕容燕循声转回头,依旧是戏阳楼二楼的栏杆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月姨风韵犹存,甩着淡紫色的小香巾急切地向着她招手:“还没说完?今儿客人太多,听差不多了赶紧回来,别去后厨了,直接来前厅帮手,快点啊。”
月姨两边丹唇一张一合,绝对不比说书人欠缺张力,劈头盖脸啰嗦一顿,都来不及等慕容燕表示,就已经应着楼里人的召唤起身又扎了进去。
“呵。”痴痴地笑了一声,这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温暖热络,即便你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来到这里还是能很快地融入这个大家庭。
再转回身来,今日的内容已经说完了,来往的客商一般出手都颇为阔绰,转眼间人群散了一半,还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坐在那里依旧喝茶。
慕容燕并不十分着急回戏阳楼,待到众人散去,才走向说书人坐着的桌案前,他正摸索着掉到外面的碎银铜板,一一捡起放回钱钵。
慕容燕脚步很轻,先是放进去自己的几个铜板,随后弯下腰细心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碎银,查看好没有漏掉的方才起身都投回那有点旧的钱钵中。
“有劳姑娘,多谢。”就在慕容燕放好钱,已经转身欲走的时候,那说书人忽然开口道谢,那声音听起来挺沉稳的,跟说书时带着激动的嗓音有很大区别,故而慕容燕也被惊了一小下。
单单转回头,慕容燕虽然知道瞎子是看不见的,却还是报以微笑示好,他不能看,她不愿言,有些东西也没必要一定说得清清楚楚,也没有更多的交流,快步走向门庭若市的戏阳楼里。
正是走商的旺季,这家戏阳楼立在这里也有十几个年头了,故而小有名头,难免人多,而今天似乎又是个特别好的日子,人挤着人的,慕容燕连进门都被人给撞了一下,抬眼一望,大堂里密密压压的真是满座了。
“死丫头,去哪里,叫了你还给我磨磨蹭蹭的。”慕容燕一进门有点呆住,她不会说话,平时都是在后院帮忙的,今天见着大场面难免心里发虚,好在月姨忙中不乱,也是有心等她,见她进来一溜烟地从楼上跑了下来。
“嘿嘿。”见着月姨过来慕容燕有些不好意思,讨好地笑了笑,那笑容干干净净的,当真好看。月姨越看她呀越是喜欢,心底的惋惜也就越多,原本慕容燕的相貌生的很好,要不是不会说话,绝对能嫁个非常好的人家,想着想着心里的怜悯就跟泛滥的春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手抓住慕容燕就赶快往里面拖,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去哪里。
“呀,月姨,你这又是给燕子去开什么小灶啊?”路过见到二人的小姐妹看着两人行色匆匆地穿行在人流当中,那模样有些滑稽,不由得出言调侃道,其实月姨偏心小哑巴这件事人人都知道,不过一个不能说话的苦命丫头谁也不去计较。
月姨绘着浓妆,不乐意地瞪了那调皮丫头一眼,娇嗔道:“一边干活去,再嘴痒痒扣光你工钱,给你撵出去睡大街。”
“哎呀,不要不要!丫头知错了!”那女孩子假装害怕起来,吐了吐舌头,端着手中的托盘跑上了楼。
“别看了,过来。”好不容易挤到了帐台前,月姨一转身却看见慕容燕还在那里盯着楼梯发呆,就没好气地将她狠狠扯了进来,在案子底下背着众人给她塞了样东西,娇滴滴地说道:“上好的胭脂,老相好送的,送你一盒。”
“唔?”慕容燕有些吃惊,虽然没有看到,不过月姨送的这盒胭脂必然价值不菲。她不敢收,更何况是……是什么想好的送的,那不是很珍贵么。
“噗——想什么呢?”月姨看人很准,慕容燕的那点小心思一点瞒不住她,见她面颊上稍稍染起红意,便一面低头理着帐,一面很是不在意地说道:“我老相好的有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咯咯咯——”
月姨总这么说,可是慕容燕却觉得她后面的笑声很苦涩。月姨的身子不干净,人人几乎都知道,她一个女人家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撑起这么打个摊子,还能罩得住这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被欺负,她唯一能凭恃的就是所谓的那些个相好的。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月姨也并不是刻意避讳自己的出身,据说她是生在一户穷人家里,四面白壁根本养不起孩子,所以就被直接卖到了窑子里,如何的天昏地暗人人都能猜想一二,可是却也未必有人能真切地体会到她的感受。
后来传闻有人给她赎了身,并且来到了汴南这个地方,只是那人来头太大,月姨不可能进到他的门里,最后就索性有了这座楼,有了陪伴月姨一生的地方。她风月娇媚处处留情,她说是那人负了她,这是报复,这是他该有的报应!
可是这里所有人依旧都尊敬她,店里的每一个伙计几乎都是活不下去的孤儿,或者穷人家的孩子,她不仅收留了她们,避免她们像自己一样沦落风流,而且将她们个个都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以图日后能寻上个如意的婆家。
“别在这愣着!”月姨拍下笔,抬手推了还站在她旁边发愣的慕容燕一下,催促道:“你快去打扮打扮,楼上刚来了个阔绰的公子哥,出手大方着呢,人长得也英俊,一会儿你跟着混一趟进去,若是能看上你带走就是最好的了,看不上也能混张银票出来。快去快去。”
虽然被推得向后闪了一下,可是慕容燕还是迈不开步子,擎起手中的胭脂盒,有些迟疑,甚至眼中蕴起泪水,心里酸酸的,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眼前的月姨不仅收留了她,还总是为她着想。
“哎呀哎呀!我这做生意呢,你这丫头可别给我哭出来。”月姨看这丫头脸色不对,马上改口劝道,说来说去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拖着她袖口说道:“你这傻丫头,月姨我给你这恩惠又不是白给的,你也争口气,她朝有了富贵,还不得成倍的还我。”
低着头,慕容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富贵,可是心里总觉得是个亏欠,正巧这时候过来结账问话的也多,月姨转头忙了起来,就顾不上她了,挥着手撵她:“去吧去吧。”随后又不放心地向着楼上吼了一声:“巧妹,带燕子上去。”
“哎——”巧妹应声奔下楼来,拽着慕容燕就迅速地往回跑,一面快着步子爬楼梯一面低声偷笑道:“燕子,今天可来了个大官人,出手特别阔绰,相貌生的还好呢。对了,月姨是不是又给你什么好东西了?我看看,我看看。”
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可是与慕容燕最好的无疑就是眼前这个长得很娇小可爱的巧妹,人小心细,慕容燕刚来的时候全靠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两个人亲得像是小姐妹似的,故而也不瞒她,递出手里的胭脂盒。
“好东西,一看就是好东西。”眼前亮了一下,巧妹摸了摸那盒子,眼中放着精光,可是还没来得及接过来打开看看,就有眼尖的丫头过来抢了去。
芍药姐动作很快,一见这两个小丫头片子在那里戚戚叨叨得就知道有事,过来一看真有宝贝,伸手就捞了过来,打开盖子脂粉细腻馨香沁脾,抓紧机会就自己脸上涂抹上去,喜滋滋地问道:“怎么样,好看不?”
“好看。”巧妹脾气好,慕容燕也含着笑点头,两个人都是宽宏大量的性子,虽然东西被突然抢了过去她们也不生气,芍药也生的几分姿色,这个脂粉扑上去确实又红润美艳了许多。
“乖丫头。”芍药年纪大些,只当她们是小妹妹,东西塞还到巧妹的手里,在她们两个的脸蛋上都摸了一把,神秘兮兮地说道:“赶快都打扮起来,里面的是贵客,富贵的贵,来跟姐姐进去见见世面。”
越说越诱人,连慕容燕都生出几分好奇,这里面究竟坐着什么大人物,让月姨和姐妹们都这么心动。三个人一并从后厨端了菜来,还刻意排了队,芍药姐在前面领路,慕容燕走在中间,巧妹则跟在最后,这样不会说话的慕容燕也能有个照应。
拢了拢发,这三姐妹收敛好神色,迈着端庄小步才往顶楼去,正碰上一个刚出来的姐姐,手中捏着白花花的银票乐呵呵地往外奔。
“小珠子!”芍药姐心眼多,跟人也熟,急忙拦下这乐着下来的女子,拉到自己身边打探道:“里面怎么样?”
“怎么样?哈哈。”小珠子捂着嘴不敢笑得太大声,摇摆着手中的银票窃喜道:“你们看怎么样?哈哈——”
“这么大手笔?”芍药眼馋,不过想得更多,眉眼一挑接着又问:“那大官人相貌如何?”要是论嫁人,夫家的相貌年龄品行也不能太差,所以还是先铺垫个心理准备的好。
“一个长的是很英俊,不过另一个就是个大胡子,人粗犷的很,而且手脚不怎么干净。”小珠子皱着眉头认真地回忆道,刚才腰上还被那大汉摸了一把,旋即一想这几个问这么多干啥,扬起手里的银票催道:“别在这闲聊,赶快进去领银票才是真的。”言罢欢喜地跑了。
“算了!走吧!”芍药姐看着小珠子喜形于色狠狠地下了决心,提起裙角扭摆着腰肢,风姿绰约地带着后面两个丫头进了那房里。
这天帝阁是戏阳楼最好的一间,凭栏远望可以俯瞰整座汴南城的盛景,屏风里侧传来两个男子的对话声音,一个听起来年轻清透些,一个确实如小珠子所说颇为粗犷,而屏风前则立着两个尽忠职守的守卫,腰间还带着剑,一个一个地往里放人。
芍药姐长吸了口,端起她最妩媚的笑容打头阵走了进去,很快里面传来说话声,巧妹和慕容燕都侧耳倾听着,似乎那个话音粗犷的男人很是心仪美人,足有一会儿里面都不住传出来女子的娇笑和他的豪迈笑声。
慕容燕端着托盘候着,觉得芍药姐若是能有个好归宿是件好事,巧妹却有点忍不住了,怂恿着她偷眼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慕容燕原本不想的,奈何受不住巧妹的推搪,微微侧头向着里面张望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让她全身都便觉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