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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八,卯时,我便被折腾起榻。揉揉惺忪的双眼,还未及我反应发生何事,中衣的衣带已是一松,寒凉的风飕飕地钻了进来。我心下一惊,有些失控地喊出声道:“你们在做什么?”脑海里某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正来回地闪动着,如同梦魇。
“阿硕。”温婉的女声,携着熟悉和安心将我彻底唤醒。娘亲消瘦的面庞映入我眼中,略有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我看看她,看看周身的一切,有些茫然。原本素雅的居室此时满目鲜红,绘着墨竹人家的衣屏上正垂挂着繁多的衣衫,衣屏后更是升起袅袅烟雾,忽远忽近地飘浮,有些朦胧,周边亦是多了许些忙碌的女婢。
木讷的摇摇首,我迷茫地拉着娘亲,不解:“今日是何日竟是要沐浴换衣如此隆重?”记忆中,除了及笄、年节,我还未如此特殊地被要求沐浴换衣。娘亲则是失笑地摇首,捏捏我的鼻翼,说道:“建安九年腊月初八,阿硕觉得是何日?”
建安九年腊月初八……我思虑片刻,然后惊讶地盯着娘亲,拍拍自己的脸颊有些懊恼地言:“我竟是忘了。”明明昨夜,我还因此事辗转反侧,及到凌晨才入睡。
“昨夜未好好休憩?”抚着我眼角的青黑,娘亲笑言:“我们阿硕也是有小女儿家的心思了,竟是会为出嫁而难眠。”
我窘然地笑笑,不知如何应答。不过,娘亲此话说得好似我以往太过于没心没肺一般。而我没心没肺,早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想来大约不是我长不大而是在娘亲的心目中,我一直不曾长大罢了。依稀记得,在未来的时候,每当母亲关切我有没有吃好睡好,我都会无奈地回答她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会好好照顾自己。她却是笑着解释不论我多大,在她心目中永远都只是孩子。
依着娘亲,我央求她,“阿硕知晓娘亲身子不好,可是阿硕就要出嫁了,娘亲帮阿硕上妆一次可好?”
笑着轻拍我的背脊,娘亲继续替我解衣,“等你沐浴过后,娘亲就给你上妆。”可是,说着说着,娘亲竟有些哽咽起来,歉然地道:“回首看来,我们阿硕这么大了,娘亲都未曾亲手为你妆扮,是娘亲对不住你。”
“可是,阿硕觉得娘亲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了。”我笑,却自觉这并不算是宽慰。原本,我从未料想过自己可以在离开未来之后还能享受到父母的疼爱,但是此今我还是享受到了。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很满足娘亲可以待我这么好。
纵使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精心地装扮,可是只要有娘亲在就好。因为,至少此时的我还有机会亲孝,还有机会唤一声“娘亲”,不用面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不在”的局面。
“就你会说话。”泫然欲泣的娘亲欣慰地笑起。她替我叠好褪下的衣衫,释然地道:“去沐浴吧,娘亲定要阿硕做最好看的新妇。”
我笑着颔首,不忍戳破娘亲的话,亦是不忍戳破自己的奢望。很多人都说做新妇的时候是女子一生最好看的时候,可是我这般样貌再怎么装扮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呢?不再郁郁于此般样貌并不代表我不再介怀。看着水中的倒影,我不禁感叹:黄阿丑这么个称呼倒是不假。或许,下次庞统再如此唤我,我便会欣然接受。
捏捏自己发黑的脸颊,我阻止自己再悲哀下去。丑又如何?即便是丑,我依旧是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孔明、老爹、娘亲……我并不比寻常女子缺少什么。相反的,我拥有的或许比她们的还要多,我有好的出生、好的家世还有好的学识,这些足以填补貌寝给我带来的缺憾。
含笑沐浴了半个时辰之后,在女婢的帮忙下我换上新衣,大红色的嫁裳昭然若示着我此时的心绪。袖口黑色的墨梅,是我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费了无数心力。冬雪墨梅,水墨画一般的衣裳,水墨画一般的婚事。
端坐于妆镜台前,娘亲纤细的手指握着木篦缓缓地掠过我的长发,柔软发黄的发丝渐渐变得顺滑。微微绾起,简单却不失精致的发髻配上几样素雅的发饰,衬得镜中人有些清丽。收回手,娘亲凝眸环视了片刻妆镜台上的种种物什,良久,她注意到了一方黑色的锦盒,并不细致的做工却容纳着那个人给予我的所有情意。
拿起锦盒里的荆钗,娘亲笑着问我:“这荆钗如何而来?”我脸颊随之热了些,低声答:“及笄之时,孔明托人相赠。”
“布衣荆钗……。”娘亲笑着沉吟,“阿硕,那孩子在问你可愿随他过上清苦的生活。”
自是愿意的,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坦白地答:“可是他未亲口问我,我亦不想亲口回答他。”
“你这姑娘……。”拿荆钗敲了敲我,娘亲劝我道:“夫妇之间又岂能事事公平,总有人需要软些。阿硕,你可知晓?”
“我知晓。”颔首,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娘亲,在思慕上真的是太不公平了,真的是太不公平了……想着这些,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抱着娘亲,我呜咽道:“娘亲,孔明他,会待我好的,对不对?”
“会的会的。”安慰着我,娘亲把荆钗插入我的发上,“那就不说,配上这荆钗,孔明那孩子定是能懂得你的意思。”
抚着那荆钗,我用衣袖拭了拭双眸,复得又笑起。不知是不是太过于紧张的缘故,我今日的情绪波动竟是如此之大。羞愧地坐回原样,我抿唇,乖乖地让娘亲帮我上妆。
薄施粉黛,微绛唇色,镜中人竟真的是好看了许多。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自己,明眸如月,粉唇如桃,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是难得的清妍秀丽。其实,那句话到底还是没有错的。这是我此生最好看的时候,是我就要嫁作人妇的时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才是阿‘硕’。”满意地看着我的装束,娘亲同我说起我小字“阿硕”的来历,“硕”乃是取自于《诗经·卫风·硕人》。虽然最终我没能长成“硕人”,但是就如司马徽所说的那般,如今我的容貌在乱世中算是极为佳好了。
阿硕,阿硕……我突然有些喜欢起这个小字来。而我真实的名姓——李栖,似乎在随着我渐渐融入这个乱世而变得淡薄起来。
“夫人……夫人……。”一个时辰后,家仆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接亲的人来了,先生让你同小姐出去。”
听罢,我抬眸看向娘亲,而双手早已因为紧张攥住了衣袖,攥皱了几朵风华的墨梅。娘亲却是扬起唇角,笑着对我颔首,道:“我们阿硕真的是要出嫁了。”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亦是缓缓地扬起唇角,微笑。拿起前几日就置放在桌案旁的布包,我递交到娘亲的手中,接着对娘亲行拜礼道,“女儿感激爹和娘的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布包中的物什只盼能够讨爹娘欢欣,莫要让爹娘为我的出嫁而伤怀。”布包中的两件披风,不是贵重之物却是我初次所作。
含泪将我扶起,娘亲竭力地维持笑意,“我们阿硕是真的要出嫁了。”话毕,已是潸然泪下。
我抬手替娘亲拭去眼角的泪,认真的笑。娘亲,我就要嫁作人妇了,你该为我高兴的不是吗?所以,高兴地送我离开黄府吧,高兴地将我交到那个人的手中。
而黄府门扉处,此时正无比的喧闹着,来观赏的百姓皆是指着孔明身后的车轿,议论纷纷。所谓的“车轿”其实倒也不算是车轿,不过是碾磙上安了个木架罢了。重要的是,这所谓的“车轿”既不是轿也不是马更不是船,符合了我那日刁难他的要求。看罢,我掩嘴偷笑。
再说,随孔明来接亲的人,有石涛、孟建,一个眉宇间与他极为相似的青年男子,还有庞统。庞统倒是遵守了他的承诺,也不枉我和孔明同他友人一场。
拉过我的手,老爹笑着地将其置放到孔明的掌心,有些感慨地道:“今日起,我便将阿硕交托予你。她虽算不上贤良淑德,但亦是个好姑娘,你要懂得珍惜。”
执着我的手,孔明对着老爹施了一礼,恭敬地道:“亮定不会辜负父亲大人嫁女之恩。”转眸,他对我浅浅笑起,温暖如春。我亦是笑,最大程度地敛唇。
被扶上“车轿”后,我终是作别了教养我十二年的老爹和娘亲,随着我的夫君前往隆中。日后的日子会如何我不知,我只知我会努力地让我的家完整,那个家,有我,有孔明,还有我同他的孩子,简单而温馨。
只是,孔明,你可知晓,有一人思慕你思慕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