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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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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白家搬迁至省城之后,我总共来过三次,都是代替母亲参加外公的寿宴。按照白月漪的话来说,每次都是一脸欢笑的过来,黑着一张脸回去。

    从前年纪小,最受不得别人说母亲一句不是,但凡听到,无疑不是冲上去维护,两句话说不对就动起手。因此还在新宅这边得了个外号,叫拼命三郎。

    白洛彬还因为这个嘲笑过我,“我是仗义疏财白六郎,你是拼命三郎,总的来说你是排在我上面的,也算是我的前辈了。来,高人在上,小人白洛彬给您鞠躬行礼。”

    我气得不拿好眼神看她。

    如今年纪渐渐大了,心智也总算成熟了一些。最近常常想,母亲在老家那边生活多年,虽然闭塞,但于外人对她的看法评论,还是能有所耳闻的。但她从不生气,有次我急了问她,“母亲,你不气吗?”她反倒笑着问我,“气什么?她们说得都是实话,句句在理,我为什么要生气?蓉萱,你年纪还小,等有一天长大到这些流言蜚语都无法伤害你的时候,你就会懂得今天的我了。”

    外人于她的看法,她压根就不在乎,既然不在乎,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再难听的话,她也如春风过耳一般,终不萦怀。夏日里她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冬日里就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白雪,每天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时候去看望她,见她一个人盯着某一处发呆,甚至会想,母亲到底有着什么样刻骨铭心的回忆,让她心甘情愿颠覆整个红尘,沉溺其中,一生都不愿从走出来?

    我甚至觉得,现实世界对她是如此的残忍,她在这个浩瀚的苍穹下如此孤独。也只有在回忆里,她才会变得满足,才会真正开心。

    我也好想知道,是谁支撑着她的回忆,让她沉沦,从此无法自拔。

    因为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还不等熟悉,人就灰溜溜的走了,所以白府的院子我其实并不了解,四下里都是相似的风景,若不是单总管在前领路,我和白月漪早就迷路了。

    白月漪因为见了单总管,反倒不如先开始那般紧张,一路上笑嘻嘻的,心情倒是很好。单总管提着灯笼,暖暖的光芒照亮前方黑暗的夜路,他弓着身子,状态确实不太好,走路也是慢悠悠的。人的衰老真是一件令人难过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甚至还能记得幼年时看到他的情景,他正当壮年,办事妥帖,走路都带着风,但和其他下人管事不同,每次见到我都停一停,真心叫一声姑娘,每次也都会问有什么需要没有?我摇摇头,他才微笑着走了。

    如今看他日益苍老衰弱下去的身子,我竟然有些难过。

    他倒一点没察觉,一边走,一还边为我和白月漪贴心介绍,“咱们白府从前住得是江州城的太守,当时政府混乱,宫里头的太后掌权,年轻皇帝说不上一句话,致使朝野芜杂,贪官污吏无数,咱们这位太守偏偏就是其中一位。后来时局颠覆,建起了民国,这位太守也给枪毙了,一座好好的大宅充了公。直到咱们白府搬迁,就命人把这个老宅从新政府手里买了过来,虽然后来又加盖翻修了,但骨架却始终没动,还是前朝的旧样式。如今都时兴洋玩意儿了,咱们这样的大宅反而有些土气了。”

    白月漪娇声道,“到底不是咱们自己祖宗的东西,还是老宅子好,我就喜欢老宅子,老家那边的宅子虽然没这个大,但也很好。”

    单总管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给我们继续介绍,“白府人口多,只丫头小厮就近一百人,再加上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也亏得院子大,否则还真住不下呢?白府现在分成了六个园子,今儿晚上姑娘和九小姐就住桂园。”

    白月漪一愣,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显得十分意外,“从前不都住梅园的吗?这次怎么换地方了?”

    “梅园里大多都是老房子了,今年夏季里雨水又大,房盖冲开了好几所,如今正在安排人手修缮,实在住不了人。”单总管一脸平静地回答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更是不解了。

    白府的院子里数梅园是最有年头,最破旧的。从前每次来都安排住在那里,夏天闷热,冬天冻人,白月漪还老大不高兴,直嚷嚷着说尚不如老家的房子好,睡得不踏实。还说根本没把我们当做一回事,扔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管不顾,发了老大的脾气。但桂园就不同了,紧挨着外公住的霖园,是白府六个园子里数一数二的。

    白月漪虽然喜欢胡闹,但到底也不是傻子,眼珠转了几转,也察觉出异样来,和我对视了几眼,开口问道,“单爷,爷爷身子如今不大好吗?”

    单总管倒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愕了一下,才回答道,“身子骨倒是还硬朗,也很少生病。但毕竟人已老了,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

    白月漪又看了我一眼,低着头没说话。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夜色中只见前面亮起一片红光,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桂园到了。两扇红木门敞着,一旁木柱上刻着两句诗: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我看了一眼,就指着对白月漪说道,“这是外公年轻时的墨笔。”

    单总管咦了一声,颇有些意外,“姑娘好眼力,竟然一下就看出来了?”

    “老家的书房里收藏着外公的墨宝,他年轻时大概意气风发,因此下笔也是锋芒毕露,不懂得隐藏。后来年纪大了,处事老练,懂得收敛,避其锋芒,字迹也厚重了许多。”我抬头看了看天际中的一轮明月,又念着外公写下的两句诗,只觉得秋意浓浓,最适合眼下的景色,“这两句诗也应景,真是好月好秋景呢。”

    单总管在一旁连连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与满意。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解释说,“小时候很喜欢外公的字迹,觉得恢弘大气,因此临摹着学了很久,可惜功力不够,画虎不像反似猫,估计是我没外公那种心态,怎么学也不像,后来就放弃了。”

    桂园门口站了两个青衣丫鬟,见到我们,已经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给姑娘和小姐请安,单总管安。”

    单总管点了点头,“房间都收拾好了没有?”

    一个丫鬟往前迈了一步,清脆地回答道,“回管事的话,听说姑娘和小姐过来,房间是早就收拾好了,今儿上午赖大娘还亲自过来看了一下,唯恐少了什么。赖大娘走时还特意吩咐,姑娘和小姐从老家那边刚过来,又坐了一天的车,想必是累坏了,因此热水都给备好了,让姑娘好歹先梳洗一番,回头好见老太爷。”

    单总管嗯了一声,“姑娘和小姐带的丫头也都年轻,对这边情况不了解,你们心眼活,要有什么事,多帮着出出主意,有什么拿不准的,来问我就是了。她们才离了家,突然换床,晚上怕睡不实,你们留人随时听候吩咐,别都睡死了。”

    那丫鬟连忙答应,“是,赖大娘头前儿也是这么吩咐的,已经安排了丫头守夜。”

    单总管看了看我和白月漪,语气格外柔和,“姑娘和小姐赶紧进去吧,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吩咐丫头们要,她们若是办不到,也可以来找我。到了这里,和老家都是一样的,不用觉得拘束,想要出门,提前告诉门房让他们安排车马。想吃什么喝什么,吩咐厨房那边换了花样做就是。丫头们不得心,也只管告诉我,我自然会处置。”他眼神慈爱,像是一个睿智的长者,唯恐我们不习惯似的。

    白月漪点点头,“单爷,夜里风凉,您赶紧回去吧,回头得了空,我去您院子陪您说话。”

    单总管笑了笑,“那可好,有九小姐陪着,都不会觉得无聊了。”对着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别愣着了,服侍姑娘和小姐进去吧。”两个丫头急忙点头,“姑娘,小姐,别站在外面,请进园子吧。”

    白月漪对这个园子充满了好奇,片刻也不耽误地拉着我就走。我却越来越是疑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单总管还提着灯笼站在原地,见我回头,竟然冲我笑了笑,像是安慰,又像是肯定。

    那种感觉更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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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青他们的车子开得慢,路上又遇上了堵车,等她们赶到的时候,我和白月漪澡都洗过了,正在擦头发,琉青和景画小心翼翼地提着行李走了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大概都对这个窗明几净的房间极为满意,脸上也都是笑意盈盈的。白月漪到了陌生的地方,身边伺候的丫头又不熟,不禁有点拘束,也不怎么说话了,猛见到自己的亲信,顿时来了精神,招手叫景画,“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以为你给人卖了呢。”

    景画甜甜一笑,“奴婢可不值钱,没人买的。”说着,把包袱行李放在一边,很自然的接过白月漪手里的毛巾,小心擦拭起来。

    琉青也赶紧过来,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姑娘,这次怎么换到这儿来了?刚才小厮往这儿领路的时候,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认错了人呢?”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是疑惑万分,就好像一个人被丢在满是雾气的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想了想,小声吩咐她说,“这次来省城,总觉得好像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处处透着稀奇古怪。咱们小心谨慎一些,平日若没别的事,少出门就是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在这里也不是别的地方,到底是白府的地盘,咱们住几日就走,姑且静观其变吧。”

    琉青嗯了一声,开始小心帮我擦起了头发。

    白月漪还在问景画,“富贵叔和小可呢?”

    景画回答道,“门房的小厮把他们领到别的地方去休息了,富贵叔说明天要是得了空,再来问小姐的安。他从老家出来时四老爷也安排了别的事情给他做,这几天都要忙着呢。”

    我们正在说话,房门那边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琉青过去把门打开了,一个模样机灵的丫头冲琉青行了一礼,“谢谢姐姐。”又过来给我和白月漪问安,声音极为舒服悦耳,“姑娘,小姐,老太爷已经吩咐备下晚饭了,让姑娘们收拾完了就过去,还问姑娘们住的习不习惯?”

    “那有什么不喜欢的,这地方可比梅园好多了。”白月漪冲她眨了眨眼。

    我听外公已经问起,急忙答应了,让琉青找一件干净的衣服。琉青翻了半天,拿出一件浅粉色的衣裳,有些丧气地说道,“会不会太素了?早知道带两件颜色鲜艳的来好了。”她先前见白月珊坐在车厢里,那件紫红色的旗袍在霓虹灯下显得鲜艳万分,璀璨夺目。不想让自家姑娘给比下去,翻来找去,还是没几件拿出手的衣服,顿时觉得气馁。

    我见她的表情,就知她心里所想,从她手里头接过衣服,“咱们久住在乡下,又不常出门,要那么好的衣服有什么用,穿给谁看?你不必在这上面争强好胜,咱们老老实实地住几天就赶紧回老家,别再出什么乱子了,这次来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白月漪撇撇嘴,十分不屑,“白月珊那狐媚子,打扮得妖里妖气不成个样子。镇三山之前还说我爹不会教育孩子,省城这边眼皮子低下的人也就那么回事,没见得好到哪里去?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我瞪她,她急忙吐吐舌,过个鬼脸,“再不说镇三山半个字了。”

    景画也替我可惜,“我觉得蓉萱姑娘对什么事都淡淡的,待人处事也好,长相也不绝不比五小姐差,就是太不爱打扮自己,五小姐那套衣服穿在谁的身上,都能美出半条街去。回头和四老爷说,让他也安排着给您做一件。”

    琉青狠狠一拍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似的,“景画说得好,回了老家我就跪在四老爷房门口求他去。”

    白月漪见她一幅咬牙切齿格外认真的模样,直接笑喷了出来,唯恐天下不乱的跟着起哄,“琉青最是忠心,我和你一起跪去,他不答应,咱们就不起来,回头变成两尊大石像,让人搬到大门口,咱们俩守家避灾,肯定比石狮子强。”

    琉青听她说得有趣,捂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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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们收拾妥当,丫头已经过来催促了几次,只说老太爷那边问姑娘小姐什么时候去呢?白月漪大咧咧地回答道,“急什么?总要描个眉画个眼的才能去,否则不给人比到地底下去了?”又小声和我说,“哪一次不是提前过去巴巴等着别人来?这次趁早别那么傻,咱们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话是这样说,到底给我硬拉着出了门。好在桂园离外公住的霖园不远,我们俩脚步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霖园的大门口。门口站着的青衣丫鬟见了我们,急忙跑了过来,“姑娘和小姐可算来了,老太爷都问了好几次,说是要再不来,就亲自去抓人呢。”

    白月漪张口要说话,我扯了她一把,笑着说道,“那就别让外公再等了,赶紧过去吧。”丫头说了声是,领着我们进了院子。刚一进院子,先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满院子的竹林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月光下显得又是幽静又是别致。门口正对着修了假山造景,昏暗的灯光下水流潺潺,小小的池塘里还有几十条锦鲤缓缓游动。假山的一侧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外公真是老了,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无法挽回的衰败之气。

    我们随着丫头饶过假山,沿着青石板路里往前走,前面的几间大房灯火通明,下人来来往往,忙前忙后,一幅热闹无比的模样。白月漪冲我一笑,“好大的阵仗,看着都吓人。”

    还不等我接口,房间里突然啪地一声,传来瓷器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早告诉过你不许胡闹,你就是不听,如今闹出了人命才觍着脸回来求我,我自认没那个能力帮不上你的忙,你是偿命也好,是蹲监狱也罢,都不****的事,我只当没你这个孙子。快给我滚远些,我好眼不见为净。”

    一院子的下人闻声都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也不知还该不该再进屋子。

    房间内跑出一个中年妇女,似乎是厨房的管事,冲着丫头们挥了挥手,让她们赶紧散开,丫头们得了命令,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溜了。

    接着屋子里就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声,“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您就发发慈悲,救救耀祖吧,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了,就让我们娘俩和那个短命的地底下相会吧。”

    白月漪看了我一眼,轻轻撞了我肩膀一下,“好像是大伯母,难不成是白耀祖又惹事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冷冷一笑,“咱们这一辈人里,数他最特殊了,从小到大人人当他是白家的继承人,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手心里怕化。镇三山还说什么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坚持不以‘洛’字辈来命名,特意起了个耀祖,现如今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我瞪她,“你再说什么镇三山,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白月漪吐吐舌,指着房间说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别那么大声,仔细听着。”

    这次传来了白耀祖哭哭啼啼的声音,“爷爷救我,爷爷救救我!要是您都不管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您就可怜我幼年失去父亲,自小没人庇护教导,因此性格有点乖张,但我本性绝对不坏,开始也没想着能闹成这样……爷爷,您救我这一次,以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不乱来了。”又是保证又是磕头,显得真诚极了。

    过了许久,听到外公挫败地叹了口气,“你爹死得早,只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已经老了,你再这么胡闹下去,真没人救得了你。我护得了你一时,终究护不了一世。”

    “是,是!”白耀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不住点头保证,“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好好管理白家的生意,再也不惹事了。”

    我从没见过大舅,出生时他就已经没了。只听母亲说,他们这一辈的子女中,只有大舅性子最像外公,沉稳老练,对商场的事也极为在行,外公对他十分看重,将来肯定是要接家族产业的。谁知道白耀祖生来没多久,大舅出海运货,也不知怎么船给海浪打翻了,一船人没一个活口,打捞了七八天,大舅的尸体才给找到,已经泡得发胀,面目全非了。

    外公中年丧子,还是自己最得意最看好的,自然极受打击,生了一场重病,几次昏迷不醒,大夫们都是束手无策。虽说后来慢慢养好了,但身子却远不如从前,他见着白耀祖尚在襁褓,觉得十分可怜,因此对他更是宠爱,一直带在身边教养。大舅母这些年寡居在自己的园子里,没什么大事很少出门,整日诵经念佛,虔诚极了。

    早前四舅还和我说,白家的生意,看样子早晚是要交给白耀祖的。只是近几年他年纪越来越大,竟然不学无术,白家生意这边不怎么上心,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整日混在一起,之前就惹了无数的事,都要靠外公出面调和,又是赔礼又赔钱,最后才能保住他。

    今日,看来是又闹出了什么事……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身后已经扬起了一个极其刺耳声音,“哟,咱们白家大姑娘怎么站在外面呢?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吗?”

    这声音来得突然,白月漪被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就喊了起来,“你这是故意吓唬人呢?”

    白月岚一愣,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道,“我早就到了,是你们听得专注没发现我,怎么是我吓唬人?”

    不等白月漪说话,房间里已经传出外公沉稳有力的声音,“外面是谁?蓉萱和月漪到了吗?进来!”

    我和白月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当口真不是进房间最好的时间,但外公发了令,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