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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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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漂浮着肥皂特有的清香气味,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水泡从明黄色的木盆中升腾而起,阳光在水泡里面折射出了慵懒的光芒,红橙黄绿蓝靛紫,什么样的颜色都能看得见。此刻,能听见书房传来的留声机里的音乐声,那是来自西班牙的欢快的民乐,遥远的异域风情,却听出了许多关于欢愉的情感来。一如这午后两三点的阳光,照得周身极为温暖。总是让人忍不住在这满是盆栽的阳台上多待一会儿。

    “阿情,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淘气了,尽把水往妈妈身上洒呀!”

    年轻的女子嘴里嗔怪着,眼里却都是极其幸福而欢欣的笑意,她一面将鬓旁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一面捉住女儿的小手,把可爱的小女儿整个身子包裹住,不让她乘机溜进爸爸的怀里,这丫头可是个机灵鬼呢,仗着爸爸宠她,她可是什么也不怕的。

    “咯咯咯……”调皮的女儿因为被妈妈搔着痒,不停地发出风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妈妈和女儿一同站在满盛着衣物的木盆里,踩着脚下的衣服,仿佛踩在黑白的琴键上,合着书房传来的轻快的乐曲,这情景让人忍不住也陶醉在这家人的幸福当中。阳台上那一缕缕生长得极长的藤条悠悠然将青铜色的铁栏杆缠绕起来,在午后温煦的风中摇曳生姿,仿佛也被感染似的在微笑。

    正在书房查看资料的爸爸也忍不住被她们的笑声吸引出来,他轻轻摘下眼镜,收在盒子里,霍然起身往阳台处走去。两母女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极为亲密,温馨,他含着笑,温柔地看着她们,妻子殷素儿今日穿了件淡青色连衫裙,面容娴雅,略施脂粉,头发微微向后挽起,散落的发丝在风中轻柔地起舞,她清丽的姿容一如出嫁以前,她温和的态度从未改变,追求她的人从来也未短过。可幸运的是,她偏偏选择了他,她是银行家的独生千金,而他陈梁玉,他不过是一个在这个小镇上小有名气的推理小说作者,还只是作者,甚至还称不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作家,他自成人以来仅有的热忱便是投身于对于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推理小说的创作当中。年轻人的激情总好像是无限的,凭着那一股无限热爱的劲儿,仿佛整个世界将要被自己收在口袋里。然而现实总是不如梦想那般体态丰腴的,然而陈梁玉至少天性是很有些乐天的因子的,他曾经对素儿说,现在我是知道了,现实是这样的瘦骨嶙峋,可是我下定决心要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还记得,当时素儿的脸上有对于他的未来的满满希望,她让他对于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更为踌躇满怀啦。而另一边,素儿的父亲——一个心高气傲的银行家,始终不认为写一些没有意义的推理小说是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可是父亲的看法似乎并不对女儿造成丝毫的影响。所以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对她自己所青睐的男子投怀送抱,要知道,女儿这一向是对父母百依百顺,十足的好性子,极其讨父母亲的喜爱,父母亲自然也就极为宠爱她们这唯一的女儿。素儿的温顺是毋庸置疑的,可她的执着正如她的温顺一样,也是毋庸置疑的。这实在是难倒了素儿的父亲,他知道,素儿做的决定,可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这恰恰正如她温顺可人的好性子,任谁也不忍心大声对她说半句话。

    大抵除了这点障碍,素儿与梁玉的爱情始终算是颇为圆满的了。婚后,正如天下所有幸福的新人一样,他们过着属于自己的甜蜜小日子,并且育有一女,唤名陈可情,取义“可人的爱情”。陈可情自小生得珠圆玉润,可真是极为可人,可爱的粉唇肉嘟嘟,湿润润,总让人忍不住想起天使之吻。他看见精灵般的小女儿像小兔子一样在母亲的怀抱撒娇,那无辜的模样让他的心瞬间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他好想把女儿抱在怀里,给她世界上最有力的保护。

    见梁玉也出来了,素儿转过身,两人相视一笑,阿情趁母亲不注意的当儿,迅速挣开母亲怀抱,径直往梁玉身上撞,她抱住爸爸的大腿,仰着小脑袋又要向爸爸撒娇。梁玉顺势将陈可情抱起,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素儿看着父女俩亲昵的场景,自己也微微笑着,在木盆里仍踩踏着湿濡的衣物被单,阳光洒在三人的肩上,肥皂泡升到半空,悠悠然轻轻“碰”地一声便破碎在空气中。还有的泡泡慢慢向远离阳台的天空中飞去,似乎也去寻找幸福去啦。

    瞧瞧,大抵天下间幸福的家庭便是如此地幸福着。然而不幸的家庭也就各有各的不幸了。

    也许在这里,就没有人知道那些事了,没有人会知道,她是一个与平常孩子有那么些不同的孩子。她断绝了与从前所结识朋友的联系,对于他们的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嘘寒问暖早已疲倦了,她相信,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糟糕的事了。她从早上去到学校开始,一直到下午放学回家的时间为止,那些富有怜悯心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还从未试过这样难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富有怜悯心的人们觉得对于一个遭受母亲抛弃的尚未满十五周岁的小女孩来说,这种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可谓是史诗般的。暂且抛开人们对于此事当中那无限悬疑的情节的好奇心--要知道,这样的好奇心总是很容易在庸庸的人群中无限地膨胀的,总要有人开始挑起来,于是人们似乎就不得不对它耿耿于怀,纠缠不放了。在那些看上去极其有同情心的人的心中,这样的关心就如同你今天披了一件颜色靓丽款式时新的外套,只要在他们的眼里撞见,就免不了遭遇他们相当艳羡的并且略带挑剔的眼光。这样的关心似乎已然不成其为关心。

    热心的人们向可怜的陈可情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的话语,“不要伤心,你的母亲她总会回来的,要知道她是那么地爱着你和你优秀的父亲,再没有比你们更为好的家人了……你的母亲她是那么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她只是一时地没有想透,不出两个月,她就会……”

    就连陈可情自己都没有为母亲想出这样多的理由来。她甚至并没有来得及去思考那些有可能造成母亲无情地逃离这个家的众多可能。在她看来,人们嘴里向她诉说着的略带滑稽的理由,她从心底里连半个也不愿意相信,她就连半点也不能够认可如此庸俗的理由。

    母亲离开她的日子并不能算是太久远,那还是庭院里满树梨花开放伊始的时节。一朵朵粉嫩的梨花静静地在枝头绽放,精巧得如同母亲头上常戴着的颜色清雅的发饰,陈可情对于有关母亲的极大部分的事物可说是无比熟识的,她甚至曾经偷偷地蹲在母亲那做工精致的原木色鞋柜外边,精心地研究起母亲平日里所欢喜穿着的鞋履来。当然,对于她曾试穿过那双香槟色漆皮浅口高跟鞋的这件事,她从未对母亲说过。那个时候,她的脚还差那么一截儿才能填满那双散发着母亲气息的好鞋。第一眼,对陈可情来说,那是极其有好感的一眼,她忍不住地更加崇拜起她端庄娴静的母亲来。她知道母亲就算知晓此事也绝对不会对她有任何的异议的。她开始向平时几乎无话不谈的母亲隐瞒着这小小的举动,只因为这是属于她个人的部分,她欢喜在无人时将自己内心中隐埋着的东西像展览一样细细地铺开来供自己欣赏。若是还有半个人的呼吸能够为她听到,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她习惯无论遇到何事都首先向母亲诉说,然后她会如期所料地得到母亲相当中肯而睿智的回答。此刻,坐在茶几旁面对着电脑戴着金丝眼镜的父亲会偶尔插上两句,为母女俩的讨论极为精简地作一两条相当在理的结论。此时母亲通常会温柔地与父亲对望一眼,然后轻轻地抚摸陈可情柔顺的头发。

    她如今已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情形,当父亲神色黯淡地告知她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消息。这可谓是噩耗的坏消息。她眼睁睁地看着可怜的父亲舌头打结地说完一句话,他每吐出一个字就仿佛是吐出一个铅球一般的吃力。他仿佛是吃进了什么奇苦无比的草药一般的,他看着女儿无辜的眼眸,又仿佛是看向更远的地方,他连自己也差点不能安慰好了,对于一个坚韧而智慧的丈夫来说。而此刻,他不得不扮演一个无比坚强的父亲,他不得不。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若是走了,想必谁也劝不回来的。我这样算什么,陈可情尚还有长远的路……”

    他心里这样地想着,面容上的肌肉显得很是扭曲。

    他万万不能想到,这一切会转化成一个无限悲情的结局。

    陈可情能够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尽管他说的支离破碎,甚至于有气无力。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理清头绪。陈可情也是如此,她无法去多想,那是想一想都能心碎的事情。想到日后这间房子里看不到母亲的美丽而轻盈的身影,想到优美欢快的西班牙乐曲里再无如此贴心的一个人同她热情起舞,想到日后生命中失却一个像蜜友像良师的母亲。

    这使得她的心内一块相当大的空间正在渐渐趋向于枯萎。她还尚小。她尚处于一个需要呵护以及扶持的重要阶段。这一块空间的缺失势必将剥夺走她的一些东西。宝贵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她的所有的呈现于身体上的迹象其实也并不算相当明显。

    她不过开始变得有些飘忽。看见眼前室内所有的摆设全是失了真的昏黄色影像。

    母亲的裙摆曾轻轻扫过这一片红褐色沙发,她细腻的发丝在初春怡人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色泽清淡质地柔软的长开衫,露出凝脂般的秀长脖颈。她站在那高高柜台旁边,她细心而轻柔地将这柜台上一应陈设擦拭出相当迷人的光泽。

    这全是陈可情曾经无比熟悉的画面。

    母亲黑发微卷,发丝在溜圆的肩上不断游移,她忽然缓缓地向右方侧过脸去,她的薄得恰到好处的嘴唇荡漾着丝丝笑意,隔在玻璃门外的父亲正放下手中提着的草绿色洒水壶,他的充满光亮的目光正精确地与母亲的不期而遇。春日的暖阳照出他们的剪影,无声无息见证着这静谧时刻。

    身旁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清晰得不得了。陈可情收回无处安放的视线,只缓缓问了问一旁的父亲,“她还回来么?”

    他的神情显得犹疑,目光追随着陈可情的脸,似乎企图找到素儿如今正何处栖身。

    “我总觉得她还在。她总是独自清晨去楼下的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鳕鱼,不出半小时就可听见敲门的声响啦。”

    她如此补充了两句,并不期望有回答。她的眼里却微微有点潮湿。是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动作总是那样迅速,仿佛根本未曾走出去过,实际上她总是这样及时地出现在她所珍爱的家人眼前。在父亲与陈可情的眼中,她可谓是心中相当有家的人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恋着家的可爱女人,竟然不可思议地离开了她所钟爱的家。没有人能够说得通这么一件怪事。难道说这家里有哪些地方使她不甚满意了么?这也实在说不过去。梁玉待她实在可以说得上是体贴入微,关怀不已,而她自己看上去亦是相当满足的。她几乎每日都能够露出谦和的笑容。她还有一个十分讨人喜爱的小女儿,她无疑是宠爱她的。天下间没有哪一位母亲可以轻易放下自己的孩子吧。然而她放下了,她不再管这一切了。花了整整二十三天的时间去寻找她的踪影,她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一个人要是真正想躲起来,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何况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女人。

    可这是否是说,没有希望找到她了呢。这实在没有人能知道。

    她几乎是凭空消失的。有绝大部分衣服物什被留在了原处。看到那些活色生香的温暖的物品是会让人失去控制,陷入绝望的。有时候事实就是有使人失去宁静的功能。

    可是在有些时刻,那些尚不知真假与否的流言蜚语似乎更能使人感受到不知所措。

    “陈先生的太太贤良淑德是毋庸置疑的,看她平时那样温和的样子,真想不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会做出这种事,莫不是那句老话说对了,人不可貌相啦!陈先生好歹也是个小作家了啦,这下好了,她不会有更好的人选了吧,当初还那样义无反顾呢……唉哟,这人心哪……”

    也许原话更为露骨也未可知,这不过是大概的意思罢了。大抵说闲话的人都会这样地感叹呢,那语气与手势里还要夹带一些不经意流露出的惋惜,而若是一两个行动猥琐的男人则或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了。

    这话几乎是丝毫无误地传进陈梁玉的耳中。外头有些什么风言风语,经由重重的过滤,最终是会落进当事人的耳朵的,要知道这些人当中是有那么些曾经交好的人的。

    遭受事情后果的到底是自己,它不能转移到别人的身上去的。任何人也只能冷眼旁观着,别无他法。然而作为这位“出轨的女人”的丈夫来说,其中的伤害性是无以言说的。这并不是一段平平淡淡而将将就就的婚姻。

    他们曾经有过同甘共苦的难忘经历,他们义无反顾经历着那些,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尽量完美的结局,那才方不负彼此那样的深情。在这样的时代,在爱情里面,无视他人眼光而坚持自我的行为,那可真是史诗般的。他们无疑是这样地努力过的人。他们的努力并且得到了极为漂亮的结局,那样的结局足以令身处于爱欲情仇中的人们引颈艳羡。这也无疑是应当有的结局,正因为如此,使得人们对于爱情所产生的种种期望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他们顺理成章地为着结局的美好而共同生活着。这一切好得有些理所当然,万万不能使人联想到如今的状况。可是这正像是平常繁琐生活中突然爆发的怨恨一样,悄无声息地冲击着作为丈夫的心。何况他们尚拥有着天真可爱的女儿。

    当女人产生出离开家的念头,不知这是否也同时在撼动着她自己的心脏。当女人想要去尝试另一种生活,这是否代表她将把当前的所有当做一段正在逝去的记忆而轻易丢弃。她将不再对身外的一切有所思考,或者本不该去思考,所以便自然而然放弃了思考。显然对于曾经无比熟稔的一切不抱有使她幸福的思想了,所以她实在不该再徒然思考了。那对于她来说才是真正轻松的。

    很明显能感知到离开的人常有的自由以及被留下的人的伤痛。也许可说被抛却人的伤痛只因为那离去的人过于绝情,完全不为别人所要遭受的一切付哪怕一点点责任。难道这能说一方的错么。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去就有留,不是你被伤痛所缠绕,便是我被痛苦所淹没。

    大约唯一的好办法便是忘记?

    陈梁玉想要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相当的理智。他需要细细梳理出突然发生的一切。他们那样的相爱,或许“曾经”相爱?临别时竟然连一张小小的字条也不留下,至少告诉他,她此刻是在想什么,她究竟要去何方,然而他甚至只期盼着她在纸上写下,“君且珍重,勿念!”这样的字眼,就像她每次出门去有事时向他道的一声“再见!”她说再见便是,我们很快就能在见到面的。然而她此次连再见两个字也不说。

    她不留痕迹的作风,让他寻不到线索,他是惯会通过线索层层剥丝,使情节引人入胜的。线索没有,这时只能徒然地猜测罢了。他万万想不到,他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寻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应当是不需要大费周折的吧。他以为自己该是足够了解的了。然而目前似乎只能如此猜想了吧。他明显因为无端的猜测而变得情绪低沉。而陈可情,同样不知情的陈可情,她该作何感想呢,必定是难过透了吧。在同富有爱与宽容的母亲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却如今还要来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承受的吧。他想,陈可情需要更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