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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灵下火车时,加了无数的小心,生怕何养健会在这个时候使坏报仇——也不用他大动干戈,只要他冷不防的推自己一跤,就够自己受的。
她小心,小桐更小心,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揣进怀里去。她坐上洋车往家走,本来小桐也该再给自己叫一辆洋车,然而顶着火盆似的大太阳,小桐让行李坐洋车,自己跟着车夫在希灵的身边跑。希灵举着小阳伞,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耐烦的问他:“热疯啦?你这么跟着我傻跑有什么用?”
小桐没理她,心想万一洋车翻了呢!洋车要是翻了,有自己在旁边,一把就能把她从车上拎下来。
小桐像匹小马小驴似的,喘着粗气甩着热汗,把希灵护送回了家里去。他俩到家吃喝休息,姑且不提,只说何养健在二等车厢里排着队伍下火车,到了月台上,他举目眺望了一番,如他所料,没有看到希灵。没有看到就没有看到,他这一回另有任务在身,本来也不是为了寻仇而来的。
他走出火车站,找了家旅馆住下,旅馆并不高级,房间和被褥都是马马虎虎,但是对于平民旅人来讲,也就足够安身过夜。何养健在经历过了监狱岁月之后,就感觉生活中没有什么艰苦是不能忍受的了。况且旅馆马虎,房钱也一样马虎,他现在是一无所有的人,能省下一个子儿,算一个子儿。多省下几个子儿,就够吃顿饱饭的——平白无故的,谁会白给你一顿饭吃?
先前的何养健从来没想过一顿饭也会有价值。现在他明白了,饭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一顿不吃饿得慌,几顿不吃,人的尊严和志气就都没了。
在旅馆内洗了把脸喝了杯茶,他把周身上下打扫干净了,然后提着一只牛皮公文包出门,去拜访某某将军。将公文包里的一封信和一张支票双手奉到将军面前,他算是完成了一桩差事。静静的坐在一旁,他等将军指挥秘书写出了回信,便把回信仔细放好,然后彬彬有礼的告辞退出,回旅馆去,吃了一顿客饭。
提防着臭虫和跳蚤,他浅浅的睡过一夜。起床之后乘坐最早的一列火车南下,他回到了天津。
从奉天到天津,路途有限,而大小车站的数目无限,何养健在火车里坐了个昏天黑地,到达天津之时,已是翌日的下午。他现在在天津也有个小小的住处,算是他一个人的家,匆匆回家洗漱了一番,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便拎着公文包又出了门。
这一回,他步行到了白公馆——白子灏公馆。
对于白宅的门房来讲,他算是一张新面孔,但还不是完全的陌生。听差迎出来向他笑了一下,他便开口说道:“白先生现在方便见客吗?”
听差问道:“您是何先生吧?从奉天回来了?”
何养健也点头笑了笑:“是,回来了。”
听差一边请他进门,一边说道:“老爷八成是起来了,您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问问。”
白宅的门房里都安装有电话机,线路铺进内宅的各个房间。听差抄起听筒做了一番询问,末了对着何养健说道:“起来了,让您直接进去就成!”
何养健道了一声谢,然后迈步走向公馆深处。绕过一重房屋,他掀帘子进了正房,房内一片阴凉,角落里嗡嗡的转着一台电风扇。午睡刚醒的白子灏歪在一架大罗汉床上,一张嘴大张大合,正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冰块。看见何养健高高大大的走进来了,他懒洋洋的含着冰块打了个哈欠,并没有要搭理对方的意思。
于是何养健先开了口:“我是下午刚下火车,先把回信给您送来。”
白子灏大概实在是没睡醒,眼皮沉沉的只能抬起一半,话也懒怠说,只从鼻子里向外哼了一声。
何养健打开公文包,低头取出回信,向前一直放到了罗汉床上。白子灏把信展开扫了几眼,然后笑了一声:“妈的,原来按辈分,他得叫我叔,现在我老子一没,我就成他老弟了。”
何养健默然无语的站在一旁,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太高大,和这精致奢华的环境不相配。但是他不能走,为了生存,他无论如何得站到底。
白子灏被冰渣子呛着了,咔咔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坐起身来环顾一圈,末了对着何养健一动眉毛:“痰盂!”
何养健愣了愣,随即从罗汉床旁端起了痰盂,送到白子灏面前。白子灏力道十足的向内啐了一口,又用力清了清喉咙,这回嗓子痛快了,他才又开了口:“他见着我那张支票,脸上笑没笑?”
何养健弯腰放下痰盂,端过痰盂的手却是不知道如何安置——手背上溅了几点白子灏的唾沫,这让他感觉很恶心,可是当着白子灏的面,他又不便掏出手帕公然的擦。
“笑了。”他言简意赅的回答。
白子灏一听这话,也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又横了何养健一眼。何养健的确是太高了,高到站在哪里都碍眼,尤其是在永远也不能再站起来的白子灏面前,他越发成了个刺目的存在。
于是白子灏像啐痰似的啐出了两个字:“蹲下!”
何养健没听明白,抬眼看他,看他从腰往下缠了薄薄的毯子,毯子下面有起有伏,但起伏到了一半,便是戛然而止。
白子灏看出他是没懂,于是多给他加了几个字:“傻大个子,给我蹲下!”
何养健的姿态僵硬了一下,但是慢慢的,他还是单膝蹲了下去——这一回,他就比床上的白子灏矮一点了。
白子灏看着他,心里有种微妙的嫌恶,大概因为他们两个算是难兄难弟,都在肃希灵的身上栽了天大的跟头。本来他也快把何养健这个人忘了,还是有一天在个阔朋友家里闲谈时,朋友家的仆人来报,说是何养健来了。白子灏这才想起来,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那位阔朋友和现在的白子灏有交情,和当初的何养健也有交情,何养健出狱之后衣食无着,名誉更是败坏到底——说来也是可笑可叹,他所顶的那些罪名,若是放到白子灏的头上,白子灏本人不但要满不在乎,社会上也不会对白子灏多做抨击,因为都知道白子灏是个纨绔少爷,纨绔少爷若是干了好事,那才叫稀奇;但何养健不是纨绔少爷,他是出了名的道德模范国家栋梁,他是靠着名誉换前程的人。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等同于是自绝于天下。除非改朝换代,否则政府机关里,是不会再要他这么个声名狼藉的罪人了。
他走投无路,又不想死,只能四处奔波着寻找旧友,希望能讨一条活路。结果旧友们对他冷嘲热讽袖手旁观,倒是白子灏像捡野猫野狗一样,把他收到手下,给了他一口饭吃。白子灏这么干,也并不是发作了慈悲心,而是没使唤过这么高级的跟班,花几个小钱就能驱使一位栋梁当牛做马,他闲极无聊,认为这也是一桩很有趣的消遣。
在另一方面,何养健认为在白子灏手下讨饭吃这件事,仅比自杀好一点点。但是他还不甘心死,那就只好抛却尊严和骄傲,硬着头皮挣扎过活。
感觉白子灏是把那封信研究透了,何养健这时开了口:“我在奉天遇见了肃希灵。”
白子灏立时坐正了身体:“她真在奉天?她在奉天的哪里?”
何养健答道:“我是在去奉天的火车上遇见她的,下火车之后就走散了。”
白子灏又问:“看见陆克渊了吗?”
何养健一摇头:“没有。”
白子灏抬手摸了摸下巴:“有人说陆克渊死了,也有人说没死。既然那个婊子是在奉天,那么陆克渊如果活着,肯定也是在奉天。”
说到这里,他对着何养健一抬下巴:“那婊子现在看着怎么样?是落魄还是得意?”
何养健答道:“看着还不错,身边跟着个少年。”
白子灏的脸上没笑容,只从鼻子里向外冷笑了一声:“难道她是又勾搭上新的了?”
用力又清了清喉咙,他这回忘记了要痰盂,直接啐到了地上去:“妈的,老子现在腾出手,也该去把那小婊子抓过来卸一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