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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赞先生,大统领有请!”
松赞干布在经历了李雪雁之别,麻花儿之死,终于想清楚,想要重返长安城,逃并不是办法,所以只能选择面对。
所以,他选择孤身一人,重返翡翠之镜。
回到翡翠之镜刚刚半日,便有人接连上门送来请柬,都是邀请松赞干布某日一聚的条子。
恐怕,这翡翠之镜中,不少人都十分好奇,自己到底是怎生样子。
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去,因为宴请他的人是翡翠最有权力的人——大统领。
黑色的马车行驶在黑色的夜里,黑暗中的松赞干布闭目养神,但心中并不平静。
他能够感觉到,那位翡翠之主,对他并不感兴趣。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的没有半点兴趣,甚至连翡翠之匙,也是一般。
那为什么又让他进宫?
难道是想要招降洛水军?还是想要用他一命,来收复大权?
轻轻一叹,即使是他,也还是猜不透一样东西——那就是帝王心术。虽然他也是吐蕃雄主,西域帝王。但如果一个帝王将另一个帝王猜了个干干净净,那么对方便也不用做帝王了。
黑色的马车到了黑色的王宫,两个侍卫将松赞干布接进宫里。行走在王宫之中,虽是黑夜,但宫中亮如白昼。
这时只见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辉,照耀人耳目。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心中不甚感叹:姜易不过是个大统领,他的宫殿如此豪奢,那当年始皇帝的阿房宫呢,是不是还要更加豪奢更加宏大?难怪世间人人都想要做天子,统帅天下。
两个侍卫将松赞干布带到宫中一角便先行离开了,不多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点噼啪作响,洗礼着整个世界。松赞干布无处避雨,只好向灯光处寻去。心中却不禁想:姜易叫我进宫,但却让我在此等候,这是故意慢待我,显示他的身份?
但想想姜易对权术运用如火纯情,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让人轻视?一时之间也猜不透这大统领的心思,只好先找个屋落避雨。
隐约之中,松赞干布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心中不禁又想:难道是宫中在大排筵宴?姜易差人唤我入宫,是叫我参加筵宴。但他们自去寻欢作乐,却叫我松赞干布在此吹风淋雨!
他本就是贵族出身,来到翡翠,虽然另有筹谋,但也未曾想到了翡翠,被大统领、文武百官一同轻视,这让他心中极为不满。种种情绪在今日这场大雨之中汇聚在一起,便是泥人也要动三分怒火。更何况是养气多年,但仍旧外圆内方的松赞干布?
雨越下越大,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铁青着脸寻那声音去了,终于来到一处火光通明的宫殿,那宫殿里时而传来哭泣,时而传来嬉笑,时而又传来媚声呢喃。松赞干布一震,这时已经猜到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原来他不知不觉之中,居然转到了姜易的寝宫!
心里立时升起一阵警惕,姜易没有大排筵宴,更没有召他入宫。他是被人带到宫中,又引导于此,到底是谁在故意害他?还未等逃跑,便突然有人一声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姜易正在寝宫中寻欢作乐,陡然听到这一声“有刺客,抓刺客”不由勃然大怒:“把那该死的刺客给我抓进来!”
四面八方涌上王宫卫士,松赞干布知道自己无处可逃,这时心中反倒不似刚刚那般紧张。整理衣冠,施施然进了寝宫,只见一个男子赤裸着上身,目光似刀子一般冷冷注视着他。松赞干布知道眼前这人,便是那位令青丘之国风云变色的盖世枭雄姜易!
“拜见大统领!”松赞干布不卑不亢,躬身一礼。
上一次见面,是在元老阁,彼时彼刻,两人各为其主,刀兵相向。
这一次见面,是在统领府,此时此刻,两人还是各为其主,只是一为刀俎,一为鱼肉。
但两个男子谁也不清楚,其实彼此之间,还有着莫大的渊源。
姜易冷冷一笑:“见了我,为何不跪!”他不问松赞干布是谁,也不问是谁指使,但先要问他为何不跪。
松赞干布微微一笑:“我生平只跪三人!”
姜易见他心态平和,大为之奇:“没有我吗?”
松赞干布摇了摇头:“除了恩师,便是父母,其他人一律不跪!”
姜易反而一笑:“你老师是谁?”
松赞干布面色肃穆,沉声道:“神农帝!”眼角看向四周,只见诺大的寝宫之中,居然有十数个女子,有的身着锦被,有的一丝不挂,有的身着薄裘,还有的缩在墙角里哭哭啼啼,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姜易似笑非笑:“来头倒是不小,难怪胆敢夜闯统领府!”话锋一转,脸色突然变得冷凝无比:“只是不知你星夜来此,又有何见教啊?”
感觉到对方话里的森寒,松赞干布心中一凉,这时才体会到原来最冷的不是冰雪,不是宫外的大雨,而是面前这位翡翠之主的气魄。
一股人世间最为锋锐,最为霸气的气魄!
松赞干布知道,这时要冷静沉着,绝对不能说错一句话,不然不管是谁,都救不了自己。他也知道,这时绝对不能冒然提起是被人算计进了王宫。如果他真的如实道来,只会引起翡翠上层的大矛盾。而到了那时,便是姜易也救不了他,他松赞干布会成为引起翡翠上层争斗的导火索和第一个牺牲品。
虽然情势已经迫在眉睫,但他反而更加冷静了,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我来,是为了求大统领一桩事!”
姜易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卖关子。松赞干布沉声道:“乡野村夫冒死前来,是希望大统领能够对明智将军网开一面!”
见姜易似笑非笑,知道他是要自己说服他,“大统领,洛水军之胜是胜在今日。而明智将军之败,却是胜在明日。大统领欲吞六合,囊括宇内,便要舍今日之胜,去追明日之胜!”
大统领点了点头:“明智已经背叛我翡翠军,你却要我保护他,这却是为何?”
“大统领认为洛水军和明智将军孰强孰弱?”
大统领闭上眼睛沉吟一阵,松赞干布已然先给出了答案,“不管面对谁,明智将军都有战胜的勇气和决心,所以明智将军敢率领族中老弱病残去征讨十倍于己的大军,这是天下任何一位将领都不具备的勇气和自信。所以明智将军要比洛水军强,也要比别人更强!大统领不妨想想,这些年来明智将军是输得多,还是赢得多?坎水城的国土,是大了还是小了?坎水城的声势是强了还是弱了?”
见姜易面无表情,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对方心房,“大统领,一个明智将军不足为奇,但一个明智将军,却能让朝堂上少了不少纷杂声音!大统领应该知道,一只手有五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力气很小,但握成拳头力气便大得多,这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明智将军虽然暂时选择了另一阵营,但人的立场并非永远不变的,只要他换了立场,那么便是大统领手中的一把刀!”
大统领点了点头,仍旧沉默不语。松赞干布这时才将心思放在那几个缩在墙角的女子身上,蓦然想起麻花儿曾经说过,青丘国各地近来有许多女子都走失了,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一桩大案。案子的走势直指翡翠的大贵族,当时她隐约提及贵族之上,那么这背后主谋便昭然若揭了!
心里一叹,有些索然无味。
姜易脸上的表情阴阳不定,变得极为难以捉摸。松赞干布一言不发,过了良久,姜易才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们站在屋里,却不知外面的风雨总是很疾!”
松赞干布细细琢磨对方话里意思,但他只是模糊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说。看他的意思,是打算送客了。
从统领府中走出,松赞干布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侵透了,这时冷风一吹,更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刺寒。
回头看了一眼统领府,黑暗里的庞然大物,像是一个吞噬天地的怪物,正在狰狞的张牙舞爪!松赞干布突然想起师傅曾经说过的话,人可以掌控权力,但绝对不能玩弄权力,因为权力是世间最锋锐的双刃剑。玩弄权力者,最后必然要被权力玩弄。
姜易对权术运用登峰造极,他以为自己支配着权力,操控着权力,但观他种种行径,他难道不是也在被权力支配?
忽然又想到一桩事,那是他上了珠峰的第二年,他和师傅坐在竹林下品茗。师傅却叹了口气,说起中原战国时代的魏国旧事。魏国当时横行天下,东抗齐国,西战秦国,可以说是战国之尊。
但却没有强盛多久,当时他不明所以,但师傅却只是说,魏国先前强盛,但日后一定不会强盛,那是因为魏国三任君主都过于聪颖,过于喜欢玩弄权术。他们在坚信自我的同时,却离大道越来越远,越来越偏,所以魏国早晚会有惊天一败。
姜易同样如此,所以翡翠军,早晚也必然会大败。
黑色的马车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到了客栈,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元老阁焕然一新。宫外虽是晴空万里,宫内的气氛却十分凝重。姜易走下椅子,站在群臣当中。
今日的早朝格外诡异,群臣都不奏事,但话语之中却都隐隐指向战败。经过一夜的思考,姜易已然有了抉择,这时目光看向老相国公孙定昂,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闪过一丝了然的意味。
大统领点了点头,沉声道:“老相国,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公孙定昂躬身一礼,笑了笑:“大统领,老臣听说的版本可能与各位大臣的有些不同!”
老相国的话掷地有声,叫文武百官同时一愣,只见他眯缝着双眼,和声道:“大统领,老臣听说此次征北,想不到那山中居然发生了地震,将粮草毁于一旦,这才无奈撤军。”
老相国话虽不多,但却分量十足。他不动声色之间,便将粮草尽丧的“人祸”说成“天灾”,又将“败北”说成“徐徐后退”,虽是数字之差,但却有天地之别,那即是翡翠军没有败,只是不同于平时的大胜,打了一场小胜仗!
大统领看着老相国,眼光之中既有欣慰,也有惊艳。这才是真正老于世故的政治家,对各种政治辞令信手拈来,不动声色之间便能扭转乾坤!高,实在是太高了!
群臣不敢相信老相国居然背叛了他们的“初衷”,但看着大统领已然点头,清楚这是大统领的本意,便也不敢相争。一场本来波澜壮阔的早朝,也变得波澜不兴草草结束。
老相国出了元老阁,在文武群臣的注视下一个人离开了王宫。颠簸的马车上,老相国不禁去想:是谁影响了大统领的想法?是李雪雁吗?她虽然老道但恐怕没有机会见到大统领,那么又是谁呢?
还未走远,便被人拦住。公孙定昂紧蹙眉头,掀开帘子,沉声道:“怎么了?”
管家跟随公孙定昂多年,知道老相国的性子,忙道:“回老爷,有元老阁中卫士前来,说是大统领还有要事,要和文武百官相商,所以特请各位大人回宫中一趟!”
这是有大事发生了!
公孙定昂心里一颤,只是连他都没有事先收到消息,那么又是什么事呢?
深深一叹,真是个多事之秋!但无可奈何,只能跟随卫士一起回了元老阁。元老阁中,此时聚集了半路而回的文武群臣,大统领坐在居中椅子上,目光淡淡扫过群臣,这才道:“有一桩事,不知各位大臣听说没有!”
这一句听说,让众人心中都是一紧。翡翠之镜里事情很多,但能让大统领“听说”的,想必非同凡响,只是看着他高深莫测的笑容,却又不知他“听说”了什么。
扫了一眼文武百官,“听说咱们翡翠之镜里,有人对我很是不屑!”
虽只是淡淡一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群臣心中炸响。众人震惊的不是有人对大统领不屑,而是大统领要对人下手,到底是谁惹起了这番雷霆之怒?
群臣心中并无幸灾乐祸,生活在翡翠之镜,每个人头上都似有一把刀,稍不留神那刀便会斩下来,今日遭殃的这一家,或许明日就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这也是他们之所以一直在和大统领争权的主要原因——争一个能保住性命的权力。
大统领的声音显得飘渺若仙,“我听说翡翠之镜新近来了一位松赞干布,他对于我们翡翠的朝政多有不满,对我们翡翠的文武百官嬉笑怒骂,对我们翡翠的王公贵族极为贬低,对我也横眉怒目。我认为,我大翡翠到底如何,不是他们这些外人可以评头论足的,应该由我们青丘国人自己来评价!”
居然是松赞干布!
群臣心里一惊,任谁也没有想到,大统领说的这人居然是松赞干布。群臣并不知道松赞干布为人如何,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有时候要杀一个人,没有什么比莫须有更冠冕堂皇的办法了!<cmread type='page-split' num='9' />
<span>松赞干布身陷苦牢已经足足三日了,这三日三夜,他受尽了折磨。前一夜李雪雁冒死前来,想要救他出狱,但他知道,他若一走,势必要连累李雪雁和洛水军、明智将军的部署,所以任她哭泣,任她百般劝解,他只是轻笑着劝她离开。
他常常会想,自己为何会锒铛入狱遭受这无尽折磨。直到公孙定昂来探监,和他说起朝堂之上姜易说的那番话,他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入狱。
他说中了帝王心思,而一个好玩弄权术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看清他的心思的。即使看出来,但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犯了大忌。所以大统领要杀了他,所以他便有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想要大笑,笑的不是大统领或是满朝公卿,而是世道。
他现在才知道,师傅当年为什么要他学习兵法战策之外,还要研习孔门的学问,那是因为在一个没有规矩的环境,要保存规矩的火种,这样才能给后人留下“礼义廉耻,孝悌忠义。”
一个冷脸男子进了牢房,松赞干布抬眼一看,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多有不齿。来人名叫苟同,是翡翠之镜的官吏,为人手段很高,但品性很低。
苟同穿一身深紫色袍子,进了大牢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不动声色喝着茶。喝了一阵才轻轻一笑:“松赞干布,我对您的人品才学一向佩服得紧。只可惜朝中有些人睡不安稳,他们要想睡得安稳,便要找个药引!”
松赞干布淡淡一笑:“看来我松赞干布就是这药引了!”
苟同点了点头:“不错,你倒是豁达!我本来也想与您把臂相交,只可惜我位卑言轻,说出去的话连元老阁都到不得。”
松赞干布摇了摇头:“承蒙卫大人瞧得起。”话说了一半,另一半的意思自然是你想与我相交,我却不想与你相交。
苟同也不生气,只是神色一转,忽然道:“松赞干布,圣女托我问您一事,那翡翠之匙到底在哪?”
松赞干布讥讽看向苟同:“她若要问我,何须别人代劳?”
苟同笑了笑:“圣女大人自然是不方便,这才托我来问。看来兄弟一时想不起来,我可要努力帮忙才是!”
苟同退出大牢,立时便有狱卒将松赞干布拖去刑房,这一番折磨之后,将奄奄一息的松赞干布又送回了牢房。满身的疼痛折磨得松赞干布苦不堪言,半梦半醒间,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嗯,他没有说吗?”
“没有,嘴硬得很!”
“哎,算了,这些事情还是你来处理吧!”脚步声渐远,但松赞干布心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因为这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醒来时,耳边都萦绕着这声音久久不散。
他在那冰雪世界之中,之所以能够一直坚持下去,也全靠着那一声声,仿佛拉起他灵魂的声音……
真的是她?
一股悲鸣和怒火从心中燃起。
呼吸如堵,心绪激动,突然又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只觉得两条膝盖上传来彻骨疼痛。他想要站起来,但刚刚挪动双腿,便一头栽倒在地,这时心中哀嚎:我的腿怎么了,我的腿怎么了!
他已不知摔倒多少次,每一次摔倒之后,心中都更加凄凉。这时想起那一声“你来处理”,更加觉得悲痛万分,忍不住纵声长啸。
到了晚间,松赞干布从疼痛和昏沉之中渐渐苏醒,看着这双已经再也站不起来的腿,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