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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群学士而言,解开一个有一个值得辩论的命题,是最重要的。今天以前,张说也认为,骊山学宫的学士们,肩负的本就是立言的担子,可不就应该做那不闻窗外事的圣人?
只不过今天突然起意,想到了谢神策说的那句话,觉得顿时什么都是虚的。
谢神策说,孔圣人的世界里,路上不会丢东西,丢了东西,大约只需要原路返回就一定能失而复得,这是极好的。而现实世界里,人们会捡起别人遗失的东西,顺便再衡量一番要不要私藏了,还是交还失主,于是就有了善恶。
秩序的出现,就是为了规范那第一个捡起东西的人,让他能够秉行大道,自食其力。而这样做的人,是有品德的人,以此区别于私藏不劳而获的人。然后就有了好人坏人。
好吧,接下来,好人会谴责坏人,坏人气不过会打好人,然后就有了战争。
张说对谢神策这套理论很没话说。感觉好像哪儿都不对,但要破立,又殊为不易,于是在那天之后,张说就很少找谢神策说话了。这都是几年前的往事,张说一不小心想起来,很不开心。脑海中某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而逝,张说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心绪却沉到了水底。
利义之辩终究只是骊山学宫的学士们最关心的事情,对此结果已经不感兴趣的张说率先起身离开,随后百里兑与白颜后脚跟上,正处于激愤热烈之中,辩论的波澜壮阔的学士们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也不会关心。
“文人打屁,老夫是受不了的。”
隔开一段距离,大将军白颜率先发牢骚。
然而牢骚终归只是牢骚,白颜不敢——不是不敢只是不愿——当面说,他的孙子还请了一个骊山学宫的稷下学士讲学,怕这话要是传到那位西席耳中,被老伴儿疼爱更溺爱的孙子,多半要多挨好几顿板子。
百里兑笑了笑,不置可否。
与外人想的不一样,百里大司农与骊山学宫的关系并不好,做了许多学宫礼义之外的事情不受待见,他本人也瞧不起那些学士。这一点在张说看来,很可能是因为作为学宫祭酒的父亲士林威望很高,却没能保好待他如亲子的三姨娘的缘故。
每个人都一些秘密,这不足为奇,张说知道很多人的秘密,也善于利用。他也相信,这位治国治下手段都让人钦佩的养蜂大司农,知道的更多,比他更善于利用。
当下一路下山走到半山腰凉亭,三人分坐,随意找了个话题热场,张说便切入正题。
“我的眼线来报,奚人近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简单的‘回家’这么简单。”
百里兑笑道:“张少府的眼线够长,传回来的消息也够准确。不错,老夫的儿郎们也传回了消息,说是奚王名为回家,实为造反。”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看向了白颜。
此间坐着的,就三个人,张说是文官,百里兑是大司农实际上更是蜂房的养蜂人,是个老谍子,唯一能够对军方产生真正影响力的,只有白颜一人,因此三人既然说到这件事,那就要知道白颜的看法。
然而白颜的看法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狼子野心,非不可预。”
意思就是,占达山那小子就是白眼狼,喂不熟是很正常的,倒戈反叛这样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白颜接着说道:“如果不是你们当初的谋划除了问题,就是这件事情已经被有心知道并且利用了。奚人其实并非一定不可驯化,我观奚王此人,勇武韬略虽皆是上乘,但未必就能人上人,比之在座你我当年,恐怕都不如。这样一个人,如果能够调教好,不失为一柄尖刀。虽说现在并未真正撕破脸,朝中不、明、真相的大有人在,然而刀尖已然有逆转的迹象,何也?还不是因为知道了他奚人内乱的真正缘由?”
“那么这样一柄本可以用奚人、晋人、鲜卑人的鲜血磨砺的尖刀,现在却被我们自己磨亮了,转而悬在我们头上。不得不说当年神来之笔,如今丑陋不可言。”
白颜这些话说的直接,放在一般人,那就是**裸的嘲讽,尤其是最后几句,更是一举推翻了秦帝张说百里兑的“百年谋划”,辛辣至极。
张说与百里兑微微尴尬,却并未如何反驳,一来知道这位大将军平日很少说话,但多说必伤人,已经习惯,二来确实是事实,没什么好值得否认的。
百里兑看了看张说,想了想说道:“我们的计划没有问题,他应该没有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就算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老夫以为,没有十年时间积攒起足够的资本,他怎敢叛变?”
“哼,腐儒之见。”白颜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还能等多久?大司农阁下,你说呢?”
百里兑眉头一挑,然后缓缓平复,张说之前还很紧张,此时却不担心两人再度对上。
“大将军此言甚是。”
百里兑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了。只是老夫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通过何种方式得知了这件事。”
白颜道:“想不通就别想了,事情已经败露,只想着找原因无异于舍本逐末。奚王反意渐露,虽然此时与奚人杀的天昏地暗,但有暗报称,其实战损并没有呈上军部的战报上说的那么大。奚王打定主意了不担心朝廷敢撕破脸皮,才会狮子大开口,陛下未必看不出什么,但若事事都要陛下开口我们做臣子的才去做,那就差了。”
“少府大人你将大司农与老夫请过来,想必也不是真的就想做这个说客。能够直言不讳的说起这件事,老夫也承你一个人情。就当你这个说客做成了。”
百里兑哑然一笑,张说道:“大将军行军打仗是天下第一,这做官的学问竟然也丝毫不差,更难得是深谙人情三味,某家佩服。”
白颜微微摇头:“老夫打了一辈子仗,当了一辈子将军,与你们这些文官一辈子同朝为官,道行自然高深。”
张说与百里兑大笑。
直到此时,这对秦国公认的将相,才算真的和了。而于张说而言,不仅对秦帝交代的事情有了交代,而且攒下了两方面的人情,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位的态度,必然能够满足皇帝陛下的那份小心意了。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朕要你们好,你们就要好,朕有想法了,你们就要去做,最好在朕开口之前,你们就已经把事情妥妥的办完了。
这就是秦帝需要的态度。
以“听谁说战况”开端,用军国大事不露痕迹的圆场,两位老人很聪明的借势将相和,再论国事,一气呵成且其中因为心思尽去开门见山带来的诸多益处,张说心中明白不付诸口端,乐见其成。
“奚人是要防备的,但目前不妨装作毫无知觉。朝中近来有人拿着个说事的,不妨先看一看。老夫是个武人,不管你们这些文臣怎么搞,老夫的建议是,哪些人颂歌唱得好,不妨先记下来,其中未必就没有猫腻,等到奚王彻底反叛,这些人一并收了。这件事大司农在行。”
百里兑点头,随后张说说道:“张少府那边,可能要麻烦些,不过依照如今的战况,奚王取胜,遥遥无期,朝廷或可从中渔利,少不得张少府多跑两趟。”
张说一脸“早知如此”的反应,伸出手指点了点两人,说道:“真就不怕某家一去不复返了?”
百里兑喝光了一壶酒脸色微红,大笑道:“如今去了那儿,你想死都难!”
白颜笑而不语,颇为认同。张说脸色更苦,直呼遇人不淑,好心调解却被下了套子。
太阳渐渐西斜,山中温度下降,说了一下午的三人打道回府,回城的时候并没有结伴而行。
就此山间凉亭半日,定下了秦国未来几年的大计。
落日微红,奔跑了一天的战马在喘息,士兵躺在地上疲惫不堪,想要艰难坐起来,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这支斥候一队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六七人,每匹马上都挂着三四个人头,滴着血,明显是那活下来的斥候奋战的战果。
与战果相衬的是,几乎每匹战马的身上也都有伤,甚至某一匹哀鸣着倒地不起的战马身上还插着数支羽箭。斥候们身上的皮甲都已经残破不堪,里面渗出血水。汗水血水还有碎肉将头发与皮肤紧紧黏在一起,乍一看像是野人。虽然握不牢手中的弯刀,却也没有丢掉。
隆隆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因为是躺在地上的缘故,格外的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斥候们再累,这时候也拼尽了力气搀扶着起身,扶着战马才没有倒下去。
一名青年骑在高大的站马上,不动如山,身后是数十名骑兵。
“参见大王!”
七名斥候单膝跪下,以手抚胸为礼。那青年,正是尽起族中大军的占达山。
“起来!我奚人的战士,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战士!听闻你们遭遇百骑,不退反进,斩首颇丰,虽大半战死,但人人带伤,都能摘下三个以上的头颅,很好!”
“拿酒来,本王要为勇士祝酒!”
有骑兵拿过酒坛酒碗,分发过后,一一倒满。
“本王的儿郎,都是草原上的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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