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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听了吉德的慷慨陈词,垂头丧气地坐回虎皮椅子,向乌鸦嘴扔个眼色,又挥挥手。乌鸦嘴麻溜地给崔武松了绑,又单腿跪地,右手握住左手腕子,大拇指向前三躬,施了个坎子道歉礼,“崔镇长大人有大量,宰相肚子能行船,不要计较王大当家的莽撞。小的,替大当家的,向崔镇长赔礼啦!”
王福无非逞逞能,发发威,耍耍派,宣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宣拳捋袖,故弄玄虚。其实他心里最空虚,最烦恼,最失落,因此崔武很大度地说:
“免了。少整这个虚景?要不为了抗日,我受这窝囊气?咱们今儿个,当面锣,对面鼓,你大当家的到底咋想的。”
“我孤掌难鸣啊,崔镇长!小日本是地毯似的横扫咱这噶达呀,用的是重锤。就剩咱这巴掌大地方,小鬼子几炮就轰个稀巴烂。商铺,民宅,百姓会咋样,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咱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啦?从三一年的九一八,到三二年二月,咱们有多少绺子和溃不成军的东北军组成抗日自卫义勇军,凭着中国人的良心,也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义务,迎敌抗战,浴血沙场,可、可……东北三省才几个月,就让小鬼子给磨叽了。兵败如山倒,大病如抽丝啊!咱不怕打,宁可玉碎,不求瓦全。一城一池的得失,这些是逞一时之勇,拿黑龙镇生灵赌咱一世英名,值吗?鸡蛋碰石头,划算吗?撤呢,会弄个临阵脱逃的骂名,咱得一辈子背这个黑锅。这真是寡妇偷汉子,两难呐!不教训教训小鬼子,就这么蔫了巴唧灰秃噜走了,咱心不甘呐!我琢磨,如今只有这么一个下下策,仗还是要打,试试锋芒,挫挫小鬼子的锐气。然后撤出黑龙镇,回马虎力山。那噶达虽是莽原一孤山,也是易守难攻,盆盆罐罐的少,咱可毫无顾忌地和小鬼子拼个你死我活。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一直犹豫不定,举棋未决,打开天窗说亮话,咱是胡子出身,在江湖上就讲究占地盘。黑龙镇是咱地盘中的重镇,你们说我愿意放弃吗?丢了,咱在江湖上也没‘盘子’了。”
“你早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不就得了,瞅你酸皮拉臭的,没沁好嗑?崔镇长,你看呢?” 吉德连损带冤地说王福,又征询崔武的看法。
崔武一颗心凉成了冰块儿,黑龙镇落入魔掌是大势所趋了,无挽回的余地了。我这国民政府的镇长,看来当到头了。黑龙镇,将是满洲国的日本人天下了。下江镇守使李杜将军都没窝了,追的是遥哪噶达东躲西藏的。我何去何从,全靠命运的安排吧!狼要来了,就别做千古大梦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无冕之王!崔武抖着嘴唇,意味深长地对王福说:
“大当家的,王大队长,人将死其言也善,你要认认真真地打好这一仗。咋打,悄悄从东城门撤出黑龙镇,造成偷偷逃跑回坎子的假象,掩人耳目。然后绕道迂回到西城门外的桦树川一带,在官道上埋伏起来,打伏击。我这只是个门外汉瞎耪耪,你把曲大当家的,郝队长,保安团的人,红枪会的林头总,找来商量一下。要保守机密,善始善终,有条不紊。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有一句忠告,约束好你的弟兄,不要扰民,不要‘砸窑’,不要趁机劫财劫色。你只要坚持抗日,镇府还有一笔捐资,你拿去买些弹药,补充军火。另外,省得你手忙脚乱,丢三拉四的,我马上给你派出十辆大马车,今下黑把你该拉走的东两全部装好运走。我崔某眼前只能给你做这些了,今后的路,不管是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好,都好自为之吧!”
王福觉得崔武的话,言简意赅,坦诚直率,有理有节,真大丈夫也。王福离座,双手抱拳,哈腰长揖:
“崔老弟肺腑之言,我肝脑涂地打好这一仗。赠送钱财,千秋功业,我‘虎头蔓’折服了。你的待人至诚,肝胆相照,兄弟自叹不如啊?你能顾全大局,不计前嫌,更是真君子也。我就依你锦囊妙计行事,背个黑锅就背个黑锅,早晚有个洗刷干净的时候。只要对得起自个儿良心,冤死能咋的。还想当千年王八万年龟呀!”
“大当家的,你都把我忽悠晕啦!你别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了,以为我四六不懂,才咋不用嘴添活人呢?这会儿嘴巴子像刚从蜜罐子里拔出似的,还有啥事儿,不用抠牙花子,一块堆穿稀吧!” 崔武摸下后脑勺子说。
“天地良心,我不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人。我才说的有半句假话,把脑袋砍下来让你当尿罐儿使。不过,我是柳条芽当拄棍,不硬!一会儿,你崔镇长还要拉拉风匣,煽煽火,抬抬轿,我才好稳坐中军帐啊!” 王福拍着胸脯说。
“报!”房门外一声高喊。
“报!”房门外又一声高叫。
屋内空气顿时紧张,每个人的脸,都凝固了。
七巧猫对王福小声嘀咕:
“大当家的,‘插签’的送‘海叶子’来啦!”
“嗯,报!” 王福威严地坐回老虎皮椅子上。
小崽子单膝跪地,双手抱腕:“报!大当家的,从西南面山里下来的日军和吉林治安军四五百人,已到了东兴镇东的太平桥,受到大刀会的阻击,正在厮杀中。”
“报!田路村附近,松花江江面上,发现吉林治安军十余艘护江舰队,奔黑龙镇而来。船上有日军,具体人数不祥。另外还发现,邓猴子和山田也在船上。还有,还有那个在咱这儿逃跑的金鸡脖儿。这些‘海叶子’,是江上绺子船上‘插签’告诉小的。”
“哼,分兵两路,水陆并进,来包抄啊!崔镇长,大少爷,你看,说曹操它就来了?”
“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邓猴子、金鸡脖儿,这俩条狗,可是心腹之患呐!” 吉德对崔镇长说。
“山田也是来者不善呐!地头蛇再加上个外来鬼,这下黑龙镇非得搅得天昏地暗,鸡跳狗上墙喽!嗨,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亡国奴啊!咱不能学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又不能学李自成弃城望风而逃,学学越王勾践吧,卧薪藏胆,以求图之。” 崔武感慨地说。
“小崽子们,再‘踩盘子’!” 王福吩咐说。
“得令啊!” 小喽啰应声去了。
“七巧猫,把曲大当家的,郝队长,林头总请到这儿来,秤得定砣了,‘码横’。乌鸦嘴,准备‘捣边’,物品和‘老串’掌灯时分开‘滑’。另外,为防‘水没腰’,你派小崽子回坎子速告憨达憨,带人在镇西南角外桦树林子里隐蔽,准备‘撕口子’。去吧!”
七巧猫和乌鸦嘴,分头去部署了。
吉德猛然想起一件事儿,觉得有必要和王福透露一下。
“大当家的,你知道不,马虎力村有个外号叫大疤拉的卜卦算命先生。”
“啊,你说他呀,知道有这么个人。会治娘们不开怀的毛病,十拿九稳,很有名气。绺子上有不少弟兄和他混得滚熟,无非贪他点酒啊烟土啥的。那小子出手大方,娘们爷们都得意他。好像那小子那玩意儿特大,不少娘们找他解刺挠,搔痒痒,逗两钱儿。大少爷,咋啦,有啥说道?”
“嗯,他被人杀了。”
“杀了?杀了好呀!王八翻盖子,绿帽子他没少给那噶达爷们戴,揍出的小崽子几十个不止?啥他妈会治病啊,都他妈他给干出来的。那帮没后的爷们,怕绝后,借鸡下蛋,都******磨道驴蒙眼,装糊涂!”
“不仅这些吧?大当家的,你没觉啥警?”
“咋,觉警,还有啥猫腻?”
“你是跟俺打囫囵语儿吧,还是另有隐情不好说?一个人瞒天过海,两个人死无对证,这可有崔镇长,摆着个大活人可得算数吧!”
“不不不,大少爷,弟兄们接近他,难免帮他做些出格的事儿,有的我已‘插了’。我跟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崔镇长在这儿,出家人不打诳语?”
“哦,最近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偷偷调查大疤拉这件事儿,看来大疤拉这个人有点儿来头啊,你要防着点哟!”
吉德没有把话说透,挑明,出于两种顾虑,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一个是,小日本坐探打王福绺子的主意,想拉拢他‘挂注’;另一个是,王福已和大疤拉扯上了帘屉,勾搭成奸。要不,美人鱼咋敢随随便便地出入大疤拉家呢?难道王福就不吃醋吗?还是他精心安排的呢?他要是脚跐两只船,那麻烦可就大啦?
“你说大疤拉有来头,啥来头,难道是穿山甲的‘插签’?他可投靠了日本人,是不是他想借日本人的势力吃掉我?哼,老天露脸了,助我一臂之力,除了他。那几个人,我一定‘绳上’他们,查个水落石出。他妈个巴子的,我实话说了吧,美人鱼,我那屋里的,没少去刺探他。那小子只是发骚,没瞅出啥嘎麻的。妈的,这小子色胆包天,我的女人他都敢摸摸搜搜,贱慝慝的。我早怀疑他了,放长线钓大鱼,没等上钩,就让人给‘插了’。哼哼,老天有眼呐!”
“大当家的,大疤拉是日本人,卧底坐探!” 吉德听王福这么一说,打消了顾虑,画龙点睛,说出实情。
“嚄?日本人!要不知内情,我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啊?大少爷,你城府够深的呀,连我你都留一手,是不是有点不仗义呀?”
“噢,这不是你俺的过错,鱼目混珠,鱼龙混杂,世事难辨啊?俺要拿你当外人,俺能当着崔镇长的面说吗?事实澄清了,还你个清白,也向你提了醒。你呀树大招风,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盘中餐,何去何从,你还在十字路口。俺和崔镇长可是推心置腹了,你要嘎麻的,俺俩儿也认了,谁让俺俩儿眼拙了,没看出来?”
“瞎就瞎吧!谁让咱是睁眼看不着灯的盲人啦?”
“哈哈,都不怕走夜道!”
比芝麻还小的官吏,雄心勃勃的大爷们商人,称霸一方的收编胡子,三人苦涩地大笑,怀着角斗士的心态,胸装复仇的火焰,走向冷酷的黑暗,燃烧黎明的太阳。
黑龙镇保卫战,迫在眉睫。
‘插签’傍黑来报,太平桥一战,大刀会和日军的搏杀,简直就是屠手和刽子手的对决,可歌可泣。大刀会的勇士们不畏强暴,不畏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顶着血腥的枪林弹雨,手握大刀,赤臂袒胸,怒目圆睁,口念刀枪不入咒语,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排倒下,后排上,后浪推前浪,踏着勇士的脊梁,蹚着勇士的鲜血,昂着头颅,梗着脖颈,前赴后继,一浪高过一浪。人的山,血的河,中华民族的魂,吓得魔鬼胆战心惊,瑟瑟发抖。魔头成了瓢儿,魔腹成了下水,魔爪飞上了天,魔尻劈了半,魔魂变成了找到不家门的野鬼。日军退却了,勇士们累了。一场与日月同辉抗击倭寇的壮举,被魔鬼疯狂的反扑扼杀了。日军马不停蹄上了官道,有可能在田路村歇脚。那离咱黑龙镇就只有六十里路了。起早,也得晌午后。
又报,松花江上的治安军护江舰队,受到曲老三江绺子的拦江网和绊江锁的阻拦,行进缓慢。
太平桥大刀会勇士们的壮举,深深地震撼着自卫独立大队的决策者们。
王福激昂地说:
“我犹豫过,这仗咋打?山狸打黑熊,力量悬殊,寡妇生孩子,孤立无援。水漫金山,孤城一座。看人家大刀会,只凭大刀片,就给日寇打花达了。我们虽然不占天时地利还占个人和吧!上次打鬼子,咱们哪个装过熊?咱们和大刀会比,还有三四百杆枪炮吧!武器不如小鬼子,可也不是烧火棍?能在娘们身上耍扎枪头子,就算是个爷们!咱们黑龙镇的爷们,就是根‘棍’,钢打铁铸的。不阳萎,不是蜡枪头。咱不敢拍胸脯,保证保住黑龙镇。拍屁股还敢吧,咋也能整出个响!整不出响来,那******就不是人,貔貅,没屁眼儿!”
王福的诙谐,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许多,大伙儿石头般的脑袋泛起了水花,纷纷翻动舌头,献计献策。王福抽着玉烟嘴铜锅水烟袋,“咕喽咕喽”地听着大伙儿的议论,寻思着咋样更好地伏击鬼子。一袋烟过后,他把水烟袋往桌子上一墩,站起身子,凛然地环视一下大伙儿,又狠狠地拍拍光脑门子,瓮声瓮气地说:
“各位,劁猪阉人就在这一刀。咱和小鬼子这一仗咋打,是保黑龙镇,还是祸害黑龙镇,这里可就有说道了?踞守黑龙镇对咱有利,那百姓可要遭殃了。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成了炮耙子!再不就疏散百姓,那可太劳师动众了,百姓认可不,太难!那只有华山一条道,打伏击。队伍悄悄撤出黑龙镇,逃跑嘛,假象作真喽!然后绕道,埋伏在鬼子必经之路的桦树川林子里,官道两侧,打它个措手不及。兵法上说,‘疲惫之师,击之’。鬼子被大刀会打个狗熊样儿,又连滚带爬往这儿赶,说不上累成啥奶奶样了,跟落水狗差不多?”
“大当家的,你们队伍都拉出去,城里只剩民团,唱这个空城计,会不会引起怀疑呀?” 彪九担忧地问,崔武也符合地点头。
“这,这……。怀疑个屁!兵败如山倒吗?惊弓之鸟,怕死呗!”王福吭吭吃吃地找出很不成熟的理由。
“你崔镇长就当回诸葛亮吧!” 郝忠说。
吉德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勉强地说:
“四角炮台有土炮,民团摆弄那玩意儿手掐把拿,鬼子上来就开炮轰它。队伍就那些人,不能再分散了,形不成拳头咋行?”
“郝队长,你的人专门对付鬼子的小钢炮,架一个剋一个,那玩意儿太邪乎。马署长,你那帮警察也别吃闲饭,通通拉上去,谁要临阵脱逃,就地‘走铜’。曲大当家的,江里那些王八蛋你就收拾吧!你懂水性,翻盖子你是强项,我是爱莫难助啊!可有一样,两路鬼子不能碰瓷。照上面,我就得让小鬼子给一勺烩喽!” 王福布置完后,一屁股坐在虎皮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曲老三抖抖咧开的府绸衫前襟,很有甩头地说:
“王大当家的,在你伏击鬼子时,我打保票不让王八爬上岸。至于能否全歼没把握,他们舰上有炮,小舢板子根本靠不上前儿。不过,我准备了几条舢板子,装上炸药,隐藏在苏苏屯北边的江岔子里,那江通子多,江面窄,水下泅渡,把舢板子推向鬼子的船舰,炸他个娘的屎的。如果成功,收拾他个土鳖的,不在话下。另外,我还在大甩腕子的柳毛通里安装了三门土炮,正好迎着舰船头开炮。我利用枯水期,还在水底的浅滩处临时削了一些木桩子,只要它一过,准刮船底,它那水轮准秃撸片。然后,我让鲁大虎带着崽子们在岸上阻击,咋地也折腾他们个半死。王大当家的,你看这样弄行吗?”
“你鱼皮三,最会精打细算,啥屎不拉,啥损招都能想出来?不管啥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你我都派个‘插签’的,互通‘海叶子’。大伙儿注意一点,保密。在座的谁要泄漏出去,别说我翻脸不认人,马署长是不是啊?喂,还有殷会长特意犒劳咱们,为咱们逃跑壮行,准备了猪啊羊啥的嚼裹,大伙儿吃饱喝足了,好好焖上一觉,三更出发。”
王福表现得信心十足,直接感染大伙儿的情绪。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决心与小鬼子决一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