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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老三下地,要和小鱼儿辞行了。大老婆一下子傻了,咋,要把我宝贝干女儿带走,这刚热乎几天呐,摘人心呀?可又一想,小鱼儿安全回家,她也放下颗心,是件高兴的事儿,可又舍不得。不舍也得舍,在狼窝里总不是个长久的事儿,只要有这母女情份,这辈子就足矣。所以,大老婆少了一份担忧,多了一份牵挂。有件事儿,必须当着王福的面砸实了,省得留下啥罗乱。大老婆拉着小鱼儿的手,“干姑娘,干妈跟你还没处够,舍不得你走啊!可不走,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亲妈你亲爹不知咋闹心呢?走吧,别忘了干妈,常来看我这孤老婆子。”小鱼儿搂过哭咧咧的大老婆,哭鼻子的叫着“干妈!”大老婆理性的没忘了正事儿,拍拍小鱼儿的后背,安慰地说:“孩子,别哭。落一屯,不落一邻。你认了干妈,还没认干爹呢。认了,干爹就不会咋样你啦?说不准,还有个照应。你就不怕他,还敢对你跟你爹下手了?”小鱼儿听了,虽心里有恨,但考虑爹的安危,大老婆说的是个门,有了这层罩着,王福想对爹爹下手,兴许也得虑虑。“干妈,姑娘听干妈的。”小鱼儿承允后,大老婆刻不容缓的抹掉眼泪,把小鱼儿推到王福跟前,说:“当家的,我已认小鱼儿当我的干女儿了。”大老婆此言一出,没把王福气个倒仰,“你、你?”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回驳大老婆的莽撞,心里埋怨大老婆太自以为是,这么大事儿也不跟他说一声,自作主张。王福有点儿抹不下脸儿,认仇人的姑娘当干女儿,这未免太荒唐了?可王福气归气,也体量大老婆的苦衷,生米即已做成熟饭,再说啥也不好使了?曲老三在一旁推波助澜,王福只有假心假意的顺水推舟,“好!好!小鱼儿,那我王福可就是你的干爹了啊!”小鱼儿乖巧地不失时机地叫王福一声干爹,王福皮笑肉不笑的干哈哈,装作高兴,两手搭在小鱼儿肩头,拍拍地说:“啥事儿都没有个预知呀,谁成想我王福绑票绑来个干姑娘,啊?哈哈,好!我王福还没有姑娘,有你这么个漂亮干姑娘,别说我烧包喽!嘿嘿,我那老仇家,还不气掉大牙?”曲老三看出王福在演戏,紧敲堂锣逼猴子上树,忙拱手向王福道喜,弄得王福哑巴吃黄连,假戏真作,忙说:“同喜!同喜!虽事出唐突,老婆,咋的也得给咱干女儿个见面礼吧!啊啊,鱼美人,鱼美人!你这骚蹄子,堆祟哪旮子了?”鱼美人看大老婆来了,早溜到后屋了,听王福叫她,忙从后屋钻过来问啥事儿。王福说:“快把我搁你那旮子的朱雀金簪子和凤鸟耳坠拿来。”鱼美人懦怯的回屋拿来个包金角带小金锁的精致楠木小匣子,王福掏出金钥匙,打开小匣子盖,那饰品精美得巧夺天工,美仑美奂,闪闪耀眼,“哈哈,这玩意儿,好玩意儿,佩戴在小鱼儿这样俊俏姑娘头上,才叫货真价实的啥马配啥鞍呢!换个人戴,都白瞎!这回算找到了正当香主了。”小鱼儿不是贪小的小家子气孩子,本想不接。要不接,又怕太扫好脸的王福面子,那会尴尬得骑虎难下。她看下大老婆,大老婆努嘴说:“丫头,还不快谢过干爹?”小鱼儿眸子一闭,一不作二不休了,双膝缓缓跪下,脆生生的叫声“干爹!”小鱼儿这一声干爹,叫得王福心里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了,忙呵呵的“这、这还真的了啊!”扶起小鱼儿,珍稀的说:“情理尽了,快跟曲三爷走吧!走晚了,我可就嘎惜你不叫你走了啊,是不老婆?”大老婆拿鼻子哼一声王福,“我费尽心思说动小鱼儿认了我这个干妈,你背地里破楔子烂橛子的使坏打横的,倒䞍现成的白捡个干女儿,你捡个大便宜,偷着乐去吧!”鱼美人不知个个儿是吃哪碗干饭的,也操笊篱捞二米饭,向前凑凑,显勤儿献媚的说:“我说,当家的捡个大便宜,那我这做小妈的,不是更捡个大大的便宜了吗?都一家的人,咋不给咱也磕一个呀?”王福说:“去去,你凑啥热闹赶啥乱啊?”大老婆撇嘴说:“今儿这风真大,说话别膻了大舌头喽!小鱼儿咱们走,干妈送你。”曲老三是个精明人,见好就收,再扯拉下去,恐怕好戏在后头,忙附和大老婆说:“大哥,大嫂说的对,赶早不赶晚,我得走了。”
天飘上了小雪花,曲老三跟和大老婆惜别相拥哭啼过的小鱼儿刚刚上了马爬犁,正叫起马蹄,手下另伙喽啰赶着两挂马车,老远的就大呼小叫的喊:“三爷!三爷!鱼送来了。”曲老三恍然大悟,忘了跟王福说了,忙下爬犁,对王福说:“大哥,刚封的江,冒眼打不住,弟兄们靠江岔子边儿破的冰,下的截网打的。这送来的是五百条大鲤子,犒劳犒劳弟兄们,不成敬意,请大哥笑纳了。”王福上得车前一看,满车十来斤的大鲤子,高兴地说:“三弟,大哥收了。”曲老三上了爬犁说:“你不收,我就一块堆儿拉回去。哈哈哈,那事儿我再探实了,叫鲁大虎给你送信来啊!”王福挥着手,“不来信,我就个个儿干了。”
姜板牙从香香贪大黑返回带来曲老三的口信后,一直忐忑不安的盼望小鱼儿早早归来。香香打幌子,尽兴卖骚够了,心中压抑多年的性饥饿得到释放,一举双得办成此事儿,在姜板牙面前兴奋得直抖瑟毛,满面春风,心里美滋滋,暗暗偷乐。姜板牙说了一大马车的感激话,也不是没有一两句酸溜溜的话。香香有点儿婊子也要当贞节牌坊也要要,鱼和熊掌都要兼得,装作生气地说:“我说嘛,看看,又来了?这小鱼儿还没回来呢,你这就要卸磨杀驴了,埋汰上我了?可那五千大洋,你咋踅摸去呀?”姜板牙心里清楚,小鱼儿一天没回来,就有一天的危险。至于赎金,那见着小鱼儿时就得掏,妥滑是妥滑不过去的。可心里还是觉得曲老三明明偷了他的香香,还夯实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的架势,码上加码,叫他觉得香香只是个拉纤儿的,我曲老三可没沾你香香的腥膻。这筏子扎的,叫他有苦难言,大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酸楚淤心,就念秧地说:“这鱼皮三,真不拉耗子屎,狮子大张口啊!嗨,我一下子还真的有点儿扎手,不过没关系,我把西街(东兴镇)铺子押到钱庄上,还抵不上五千块大洋?不行,我给他五十垧熟地,比五千块大洋值吧?他曲老三想拿缀我,还报我撬你香香行的仇怨,我还就黑瞎子吃大枣,不再乎(核)!只要小鱼儿囫囵个回来,我姜子良倾家荡产不足惜?”香香说:“你别管拿好话添活我了,我和他没解嘎渣儿!”姜板牙嗤溜下大板牙,搂一把口水,“我的‘花魁’,你没解嘎渣儿,那可不管我的事儿喽?我叫你去求鱼皮三,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香香说:“我看你是王八放屁,没气儿找气儿?你从‘苦窑’里救我出火坑,又推我进火炕当‘小嘴子’,王八汤好喝呗!哎,我还真跟曲老三上大炕焐冰溜子了,化得稀淌哗啦的,连汤带水,你还说啥?”姜板牙鬼疑地说:“捞二米饭我架的火,还找抱柴火的呀?那我就直接去找虎头蔓(黑话:姓王)了,还隔着锅台喝你俩的二米饭米汤?”香香说:“你那么蚂蜂不带刺儿,就别瞎杵达腚眼子了,装啥扎人呐?你整这出,真叫人吃粘痰,恶心人又膈应人!要搁我呀,龟裂的脸,厚点儿长就得了,何必抠那缝儿里的灰泥呢?”姜板牙说:“啊,你小尕子说的,王八喝西北风,还不叫嘎巴嘴了?”香香说:“等着吧!我可没喝‘凉药、香炉灰(实则水银)’,肚脐也没贴‘了肚贴’,更没戴‘荷兰小帽’,看我大肚蝈蝈了,你就不嘎巴嘴了,只剩下瞪老王八眼了?哎,老爷,你别瞎褶褶了,你说咋谢我吧?”
姜板牙哈哈的犯烟瘾,躺回炕上,香香烧好一个烟泡,姜板牙抽一口,足足憋得香香都喘不上来气儿了,才一口喷在香香的粉脸上“好你个阎婆惜,要休书不?舔脸啦?”香香扑拉着烟雾,耍贱儿地说:“老死鬼,学老公鸡踩蛋儿放烟屁呢呀,快说嘛,咋谢我?”姜板牙说:“你个‘红颜祸水’,‘神女’变‘女神’,换汤换不了药,我还不知道,亏谁也亏不了你呀?哪天你到镇上的金银店,挑两样你喜欢的不就得了,磨叽啥呀?”香香扭动水蛇腰趴在姜板牙胸上,妖里妖气的扳过姜板牙的老脸,亲着,“我亲亲的姜老爷,这回显大方了?”姜板牙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遐想香香和曲老三的德行,不免心酸发醋,酸溜溜地说:“我大方不大方,你心里没数?谁做亏心事,也只有自己个儿知道?我造的孽,老天是公平的,活该呀!老姑娘有救了,我咋的,又能咋样?一声爹,是那么好叫呀,呵护好子女,是比自个儿命都重要,何况一张老狗脸啦?嗨,你狗吃草的心思,我没老糊涂,懂啊!”香香听姜板牙如此说,心亏的未免又可怜起姜板牙来,眼里打着花,无语地闷头一个劲儿地亲着姜板牙。姜板牙长嘘短叹,无不感慨,产生不可名状的悲哀、痛苦、愁伥、厌弃,老夫少妻,同床异梦多啊!老牛啃嫩草,也有啃不动的时候,拼死挣命啥呀?人哪,只有想不开,没有看不开的。糨子渫骀了,清浊分明,还粘糊啥了?他恨世、恨自个儿、恨女人、恨胡子,积聚的浓云在紧锁的长寿眉间弥漫。他拍拍香香的背脊,茫然地闭上老眼。
“天大亮了,该起啦!”
吉德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睁开惺忪忪的睡眼,忙揉揉,起身推醒冻得两头佝偻一头的吉增和吉盛。
昨晚黑儿,他们仨个看老鱼鹰悻悻的走了以后,喝了些酒,睏劲上来了,就和衣而卧,睡得香香的、死死的,连个梦都跑得无踪无影。
“我叫云凤。鱼鹰爷爷昨晚敲我的房门,叫我今早上过来给你们做点吃的。”云凤掏着灶坑里的小灰(茅草灰),“有啥做的。焖高粱米饭,熬酸菜土豆块儿,你们看行不?”
还没等吉德想咋回答,云凤端起一簸箕小灰要出门倒掉,又补充说:“这也不是招待客的饭菜呀?对了!鱼鹰爷爷说了,等上大冻,他凿冰眼,打点儿活鱼给你们尝鲜。犇(ben)羴(san)鱻(xian),靠山吃山珍,靠地吃粮,靠草甸子吃牛羊,靠江吃鱼鱻,天经地义。啥也不靠的四不靠,就完犊子了,就得扎脖儿?”说完,一阵风去又一阵风回,挎一簸箕引柴和木头半子,“咣”往灶坑前一扔,蹲下架上火,拎个刷刷刷锅,哗啦、哗啦的整出老大的响动。嘴不失闲地说开了,“咱这旮子满江的鱼,打是打不尽的。口粮无非是苞米面、苞米碴子、高粱米、小米、小黄米、大黄米、糜子、粘米面子、白面。白面少,也金贵,老吃吃不起。粳(jing)米好吃,吃鱼最对路。可有一样,年八辈吃不上一回,穷呗!三叔是个胡子头,有钱,都接济遭灾遭难的穷人了,鱼鹰爷爷嘎毛也捞不着,算白疼三叔了。干的比不了亲的,稀的比不了干的,天经地义。鱼鹰爷爷这有点儿粳米,打老远淘换的,老爷子没发话,我也不敢动,还留着给三叔吃呢。”云凤自顾自地嘀咕磨道,“呱呱”两舀子淘来一盆热水,“哎,关里的,秃噜秃噜脸,不秃噜可不行。人有脸树有皮,就这脸金贵。天天秃噜,天天还得秃噜,秃噜一辈子,这脸算秃噜不净了。多暂不秃噜了,人也蹩咕了。秃噜吧!大眼瞪小眼瞅啥呀,瞅就不秃噜了?就一盆水,秃噜完把水倒外头。来个帮我烧火的。”说完,一甩溜圆的尻,把两根大辫子盘到头上,从西墙根儿的米缸㧟几碗米,舀锅里的热乎水淘了两获,“唰”倒进屋,拿手指量好水,“啪”盖上锅盖。又拿泥瓦盆捞了两棵酸菜,把菜板子放在炕上,拿刀“刷刷”切了,又拿水投了攥成团,放在菜板上。又叫过吉盛,她揭开地上的棚盖板儿,窖的一下土豆,叫吉盛捡些上来。吉盛瞅瞅云凤,这才看清脸庞。一般人,可也不砢碜。脸不圆,也不方;面不白,也不黑;眉不柳,也不直;眼不大,也不小;鼻不挺,也不塌;嘴不大,也不小。吉盛下窖时又顺势拿眼睛瞄下云凤身材,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中得溜,顺得溜,瞅着很适称,也很顺眼。不烦人,可嘴讨厌,碎嘴子一个。
“瞅啥瞅,瞅眼里你能拔不出来啊?”云凤挺着不算太鼓溜儿的胸脯,装作嗔怒的样子,“再瞅,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嘴碎子,俺吃你啥了,还兜着?大丫头小姑娘,还挺厉害的啊?”吉盛下得土豆窖,看见穿着高靿黑棉布鞋的一双大脚,“脚丫儿岁数,脚可不小?”
“脚大咋啦?脚不大能走到这旮子?你们那㧟的女人那小脚儿,鬏鬏的,跟饺子似的,一走道,跩嗬跩嗬的,赶鸭子了。”云凤蹲下捡着吉盛从窖里捡上的土豆,往大衣襟兜成的兜里放着土豆,“我是泡子沿儿的,离这旮儿老远了。前年那噶达遭虫灾,转眼一夜功夫,庄稼全造光杆儿了。前不着春,后不着秋的,半茬子来这一下子,种啥还能收啊?家里没指望了,我一个人偷偷瞒着爹妈,顺这松花江就下来了,犹犹豫豫的好几天好几夜,想找个地界死了算了,活着有啥劲?没成想,在我想死又不想死的当口,遇上打鱼回来的鱼鹰爷爷。那老爷子眼睛可尖了,一打眼就发现我不对劲,劝说把我领回了这个家后,二话没说,就认我当他的干孙女了。鱼鹰爷爷跟三叔待我可好了。我这身绸缎布棉裤棉袄,还是三叔送给我的呢。你们别看三叔是个胡子头,人可好了,跟那些胡子头不一样,挺有人情味的。就前头,杜大娘生了病,肚子胀臌臌的,人瘦的尽是骨头了,没钱扎咕。三叔听说了,亲自跑一趟镇上,强扒火的把那华一绝老郎中,弄到杜大娘家里扎咕病。听说华一绝是啥陀的后人。”吉盛噗嗤哄笑说:“华陀。给曹操扎咕过病,后叫曹操给杀了。”云凤鼻衄(nu)似的碓碓鼻子,接着说:“啊,可绝了。拿针扎几下,抓了几付汤药喝了,一个来月,病好了。后来,三叔还送杜大娘二十块大洋呢。一人生病,拖累一家人受穷。这下杜大娘不用愁了,把抵当的小船赎了回来,又把稀淌哗漏的房子拾掇了,如今日子过得可好了。黄县的,你说三叔是不是好人?”吉盛捡完土豆从地窖里上来说:“好人?麻土豆,就是叫风潲了。麻子不叫麻子,坑人!”云凤一甩髻子,没好气的把兜的土豆往炕上一散,努努个嘴,拿刀削皮。这打后,直到把饭做好没吭一声。
吃上饭,吉德心里像吊着十五只桶,七上八下的没底。登阶可以听水声,击掌可以闻鹤鸣,老鱼鹰从昨黑儿一去不回,叫这么个碎嘴儿又挺倔的小丫头片子来做饭,这是心里同情俺们的遭遇可又做不了曲老三的主,躲了呢,还是另有隐情,敷衍俺们呢?也备不住拿好话稳住俺们,面上松,拖俺们,等待时机背后下刀子?瞅老鱼鹰憨憨厚厚的样子,也不像那滑磨吊嘴的人呐?云凤看样儿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口无遮拦,有啥说啥,啥话都敢掏丧。可听云凤口气,只字不提老鱼鹰那个茬儿,守口如瓶。这里会不会有啥说道,是不是老鱼鹰叫她缄口不语,还是云凤懂山规,不敢乱说?云凤那快嘴,也不打听俺们的来龙去脉,跟自来熟似的,啥嗑都唠,就不唠俺们咋被弄到这旮子的事儿。看来云凤啥都清楚明白,明里做饭,实则监视,或者叫没有恶意的看护。曲老三抓俺们到这旮子,也不审,也不问,晾这旮子到底想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