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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闲的呀,瞎嘎达啥牙?老三,扶大哥起来。嗨,俺刚说个头,一迷糊,又忽悠睡过去了。”
吉盛扶起吉德,关心地说:“大哥,你伤的不轻啊,不行俺背你去看一下郎中吧?”吉德嗤下牙说:“俺没那么金贵?脑袋瓜儿没磕碎,找那锔缸锔碗的干啥?老二,你咋样,跩的重不重?”吉增不再乎地说:“跩晕了。后腰可能咔个大口子,浑身酸疼酸疼的。没啥,老三都包扎好了。”吉德问:“你俩对爬火车咋想,说说?”吉盛说:“俺是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听大哥的。”吉增眼神带锥子的戳了吉盛一眼,“俺早说赞成了,还废啥话?就怕有的人嘴上说的好,真章就尿裤子?大哥,你伸鼻子闻闻,谁尿裤裆的味?”吉盛顶一句,“俺才是吓尿裤子了。那枪一响,不挂记你们吗?爬火车,你瞧好吧,准不比谁差?”吉增冲吉盛说:“你嘴赶上牛子了,说硬就硬,说软就软,等你拉熊的?”吉德喝斥吉增,果断地说:“老二,当哥的咋说话呢?都先睡吧!明儿个,踅摸踅摸,爬火车。”
晚秋的山东季节,是晌午炎热早晚凉,夜晚小寒冬,小哥仨熬过一宿,刺眼的阳光,扒开他们困盹盹的眼皮。吉德睁开眼,咬着牙,支起身子,扒开高高的薅草朝月台望去。
灰乎乎的一大片,壮满了月台。
吉盛也爬起来见状说:“俺的娘哟,咋又来这么多灰狗子呀?大哥,咱咋办呀?”吉增扒着吉盛肩头说:“一列票车也没有,这可咋整?哎,大哥,月台大东头停了几列货车,俺去碰碰运气?”吉德叮嘱说:“你俩好好在这哈待着,不许乱跑,出去又惹事生非?先吃点儿干粮,垫补垫补。俺去看看。”说着,打开包袱,拿个大饼揣在夹袄兜里起了身,感觉天旋地转两眼冒金花,刚迈步,两条腿面条一样软活,栽歪两下,就里倒歪斜的走了。
吉增和吉盛,揪着心的瞅着吉德远去。
吉德躲躲闪闪的费了好大劲儿,绕到一列货车旁,走到咝咝冒气的火车头前,看见一个黑黢燎光二烧模样的人,倚在车门蹬梯下,大口抽着自卷的喇叭桶,吉德凑上前搭讪的问:“大叔,你们这车往哪开呀?”二烧一脸唱戏包公的样子,黑里胡哨的,移动下白眼球儿撩了下吉德,一腔奉天卫口音的反问:“小爷们,你问这干么?”吉德知道求人低人一等矮三分的理儿,虽说没低三下四也是客客气气的,坦率地说:“俺想搭您的车。”二烧老于事故的问:“去关外,哪噶达?”吉德听出似乎有门,直言说:“吉林的黑龙镇,就在松花江下江那哈。”二烧饶有兴趣的抽口烟说:“那可远去了我说?过了东省特区哈尔滨,还老远呢?那噶达没火车,得坐洋轮。那㧟死冷寒天的,洋轮不知还通不通,到时候了。要不通,可惨了?拿步量,那得啥年月了,过年也到不了?咱看你小爷们要没啥大事儿急事儿,兵荒马乱的,明年开春再说吧?”吉德可怜兮兮地说:“大叔说得对,要没大事儿俺也不会张嘴儿求您老的。俺爹在兴山煤场子挖煤,冒顶子了,砸的不轻,去晚了怕见不着一口活气了?俺爹就俺这一个儿,不见一面,俺回去咋向俺娘交待呀?大叔,票车拉的都是大兵,俺也靠不上前,这等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啊,愁死俺了?大叔,你瞅俺这头叫路警打的,你就开开恩,捎带俺一程吧!你的大恩大德,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吉德说着说着,捂着脸,竟唔淘大哭起来,哭得二烧也心酸,扔掉烟头说:“瞅你也不像似是蒙事儿的,又那么孝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咱这车正好到哈尔滨拉黄豆啥的,就捎上你。小爷们,别哭了?这么着,前边路有段炸断了,不知啥工劲儿能修好,你到前边路岔那噶达等着,车开到那噶达比老牛还慢,你看见了吧,抓住那车的铁把手,登爬上去就行了。不过,这是玩命啊,掉下来不是滚到车轱辘底下碾成肉末,就是摔个残废,要叫路警发现了,不打死你也揍你个半死,还得抓起来蹲笆篱子,弄不好就瘪咕了?咱看你怪可怜见的,才出这一招,这就看你的造化了?”二烧说完,往车后瞅瞅嘱咐,“快走吧,路警巡路的来了。哎,记住要带够吃的喝的。”吉德心花怒放的道谢,二烧爬上火车头,还一再叮嘱,“听咱拉三声汽笛响,你再上啊?”吉德跑过几道铁轨回头答应,“记住了大叔!”
吉德“嗖”的猫腰钻进路边的薅草里,山跳(兔子)似的蹿蹿停停,回到那块大石头旁,一屁股墩在地上,吉盛瞅见了,察言观色地说:“大哥,俺一瞅你那高兴的样儿,准知你捡着个大元宝了!”吉德比划着向上爬的动作,“爬火车!拉货的。”吉增捅下吉盛说:“老三,你别太得意喽,那是爬火车呀不是老牛车,你敢吗?”吉盛一翘下巴壳儿哼着说:“二哥,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斜镜子里看人把人瞅窄了?俺也上过咱家的小偏厦子,爬过咱家门前的小榆雀儿树,多好玩呀?省了车票钱,还快溜。大哥,还是你‘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比二搭郎就是强一百套泥瓦盆,可劲摔也不碎?”吉增说:“你端尿盆闻臊腥味吧啊,再舔一舔,瞅有没有硌牙的尿嘎渣儿?”吉盛有些酸醋的刚要唧歪,吉德说:“你们俩儿别闹了?咱们还得弄些吃喝的,道上吃。听那二烧说话的口气,道上不太平,说不定要坐多少天才能到了东省。那往下,要没有洋轮,还有四五百里的山路要走呢。要松花江不封江,那可好了。要赶上船,几天几夜就能到了黑龙镇。唉,做梦娶媳妇,能有那好事儿就好喽?”
小哥仨总算摸着有盼头的锅底儿了,见点儿热乎了。他们绕出道岔子,到车站附近卖吃的地场,吉德跟小摊贩讨了半天价,花了十个半大铜子儿买了三十个大火勺儿,吉盛拿包缡皮儿包好,就硬挎在吉增的肩上,吉增横愣两眼说:“吃货!”吉盛美滋滋地说:“木墩子,你不背呀?”吃的有了,喝的水咋整呢?没啥像样儿家巴什盛水的,小哥仨可犯了头疼。
这工劲儿,一个推独轮车卖大葱的,擦吉盛身边儿路过,吉盛顺手牵羊,拽了十拉多根儿大葱,回手拽过吉增一条胳膊,把大葱掖在吉增夹肢窝里,吉增愣神儿地说:“你作贼,当好人呀老三?打酒不管提溜瓶子的要钱,你销赃呢老三啊?”吉盛笑眯眯的损达说:“你不楦呐?比谁都能撑,叫你拿点儿东西还挑三捡四的?你还能干啥,俺问你?咱武大郎弹棉花,人穷,货还囊?还炊饼呢,那叫馒头!”吉增气的伸起巴掌就想揍吉盛,吉盛嘿嘿的一指,吉增放下手,也顺着吉盛指的方向瞅,“二哥,那是啥?”吉增饶哪瞅会儿,也没见着啥,“老三,你瞎喳喳啥你?”吉盛指着说:“那摊上,不有大绿玻璃酒瓶子吗?能装三斤多水,咱仨禁着点儿喝,也凑付到地场了?”吉增说:“老三,你闭上你的屁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那玻璃玩意儿,爬火车一碰还不碰碎了?亏你想得出,拉屎攥拳头的拉货?”吉盛不服地说:“那比你坐屎堆儿上,放屁没拉强?你倒说,用啥玩意儿装水吧?”吉增被吉盛问的一时语塞打锛儿,噎的干嘎巴嘴儿抻脖子,憋得脸像猴腚儿,唉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吉盛摆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架式,火上浇油地说:“小老样儿,瘪茄子了吧?”吉增气得冲吉盛喊:“你再嗙哧,俺醢你?”吉盛讥讽的说:“就你,你敢吗?你学那点儿武把操吧,抓抓小鸡拿拿耗子还行?你醢俺,手指丫儿长齐了吗?醢俺的人,还不知在哪狗肚子里攥筋呢,你歇歇吧啊?”吉增气的脸发紫,唔啦嚎疯的干噔巴不敢伸手。
吉德没心思管两个弟弟嘎达牙,小孩爪子打耙粑腻的原地打磨磨,眼巴巴四处挲摸,突然他眼前一亮,一个头发毵毵(san)的老农家模样的人,牵的老毛驴儿驮夹上,挂着一个很大的湿漉漉的羊皮囊,足足装有十三四斤的水,随着毛驴脚步的移动,颤颤的一蠕一蠕的咣当。吉德心中一喜,乐呵呵的跑上前,捏咕那皮囊,跟那个老头打招呼,“老爷子,这是啥玩意儿,里边咕囊咕囊的装的啥呀?”老头笑呵呵的说:“毛头小子,这玩意儿都不懂,装水的羊皮囊?出门闯大沙漠地,非逮这玩意儿,没它呀渴死你?”吉德好奇的明知顾问:“老爷子,上哪噶达能弄到这玩意儿呀,金贵不?”老头搭憨的说:“这咋说呢?用时金贵,没地场淘换去?不用,金贵人啥呀,膻哄哄的,给人当尿壶都嫌它太大,那得攒多少尿才能尿满啊?俺这是刚从内蒙老鞑子那贩羊带回来,羊卖了,俺这要回家了,扔了怪可惜了的,就带着了。”吉德穷追不舍的问:“老爷子,你家在哪㧟住呀?”老头有些警觉,上下打量下吉德,“哎,毛小子,问这干啥,想打劫呀?”吉德也觉得唐突,忙解释说:“不不!老爷子,您老误会了?俺是黄县吉家镇的人,去闯关东,路上正愁没啥带水的,瞅你这玩意儿咣咣当当的,装水正好,就好奇来问问,看哪㧟有卖的,也想淘换一个,好装水带上。”老头噗哧一笑,“你一问,吓俺一跳?俺咋瞅巴你也不像响马贼嘛,溜光水滑的。这一路上劫道的多了,结‘梁子’俺也不怕,俺就吃这碗饭的。你闯关东,就一个人儿?”吉德说:“俺还有两个兄弟,一块堆儿。”老头问:“做生意,还是投亲?”吉德说:“投奔俺大舅,想做点儿生意啥的。这不等了好几天了,赶上没票车了,想爬火车去关东,没水咋行啊?几天几夜的,渴也渴好歹的?这不碰上您老,想问一下哪㧟能买到这羊皮囊嘛!”老头爽朗的哈哈大笑,“好小子,太瓷实了!俺是这济南府,匡山的。这眼瞅着,快到家了。”吉德一听就高兴了,忙说:“您老眼瞅着快到家了,能不能把这羊皮囊卖给俺?”老头说:“毛头小子,这玩意儿不值大钱儿,俺家还有,卖是不卖?俺走南闯北的,就愿交个朋友啥的,送个人情啥的俺倒是乐意?俺瞅你小爷们不错,就白送给你吧!”吉德感动的攥住老头粗糙的大手,上下左右晃动地说:“哎呀呀老天爷呀,老爷子,你就是那救命的活菩萨心肠,俺咋报答你老呢?”人都怕恭维又怕敬,老头也被吉德感染的大小便失禁似的傻嘻嘻,老半天才说:“你可别那么夸酱碟的那么夸俺,忽悠得俺山摇地转的晕悬?黄县人的嘴厉害,不吃饭也能送你二里地去?俺只是听说,百闻不如一见,俺今儿个算领教了?这掖县鬼子一大帮啊,推那独轮车往内蒙贩盐的,俺这道上也见过不少,嘴笨的赶老娘们裤腰了,不赶你这黄县嘴?你这嘴呀,真是胶皮刀子又软又硬,攮人的心哪!不见血,不见腥的,舒舒服服。俺姓黄,贩羊的。俺有大号没人叫,这一溜认识俺的人,都叫俺黄山羊。”黄山羊说着话,已把羊皮囊从老毛驴儿背上摘下来,递到吉德手里,“毛小子,你贵姓几庚了呀?”吉德说:“啊啊,不好意思,俺光顾高兴了,忘了通报姓氏名谁了,叫您老见笑了?俺姓吉名德,年少二十,刚出土的秧芽子,不懂事儿?”黄山羊抹着老毛驴身上褪下的毛说:“说啥呢?人就像毛驴到秋晚儿褪老毛,在长新毛一样,一茬一茬的。老的不去,新的不来,后生可畏啊!老话说的好,‘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两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人碰到一块儿就跟秃噜面条子一样容易,说不准咱们爷俩啥时候就又见面了呢。出门在外,相互不有个照应不是?”老头赶毛驴刚走几步,回头叮嘱着,“小爷们,找个有深梃的水井把水换了。换前好好咣当咣当,把里面涮净。那水是在一个小水沟子灌的,小水虱啥都有,怪埋汰的。再说了,那水在囊里捂了好几天,羊膻味太大,喝到嘴里那膻味,顶风也能闻三里地去?嗨,出门万事难,跟‘赶脚[要饭]’的活一样,吃山珍海味也不香,不如在家啃口窝头就口咸菜疙瘩好吃啊!俺是啊,跑达够够的啦?”吉德挥手说:“老爷子,走好啊!俺回来,有空去看您老啊!”他望着黄山羊和老毛驴的背影,叹息的眼里爆出泪花,“天下还是好人多啊!”
吉德兴高采烈地拎着倒掉水的羊皮囊,找到两个弟弟,吉盛又是一顿的摊煎饼,拍着吉德的马屁。吉增打心眼里佩服吉德的能耐,脸却是木板似的。他恨恨的膈应吉盛那一套,冲吉盛嚷嚷:“马屁精!啥样儿师傅,带啥徒弟,认猪八戒当师傅,天生会拱地。你都是跟你那溜屁蛋儿,曾蔫屁师傅学的。一脸的溜须相,没一点韧性刚条,净瞅人家脸色,吃人家下眼食?俺最烦恶(wu)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溜须舔腚挣大洋这号人了?”吉盛也不让份,抢掰地说:“你好,你多好?比你师傅犟驴鲁,更卤蛮虾臭的?咬屎橛子喊香,给麻花都不换?见人,杵橛横丧的,嘴连哇啦哇啦的哑巴都不如,就会一样活,攮饭!”吉德喝斥道:“你俩属公鸡的,一凑到一块堆儿就掐起个没完没了啊?牙痒痒了,闲嘎哒个啥劲呢?走,先灌水,再守株待兔,爬火车!”吉盛高兴地喊:“爬火车喽!爬火车喽!”
吉德按二烧的指点,找到站东头的岔路口,隐蔽在铁道旁老高的蒿草丛里。
吉增用脚踩倒一小块儿刚够仨人容身的蒿草,做了一个草窝,吉盛瞅了说句风凉话,“孵小鸡崽儿呢二哥?啥时采蛋儿的学会抱窝啦啊,屁功劲就得刮目相看呐?这人,出息一时啊!”说的话音没落地,人像一条毛毛虫躺在地上了,还打个大哈嚏抻个长长的懒腰,“又挡风又隐蔽,还有浓浓的香草气息,真舒服啊!嗳哟,好多天没享这个福啦!二哥,你自个儿再整个去,俺和大哥躺这儿。”吉增拿吉盛也没法,气得直个劲儿的嘟嘟囔囔,就地身子一滚,碾子一样,又压出一块儿地场,“不劳而获的懒牤子,等找个厉害的母夜叉整治你这懒虫?”
吉德躺在草窝窝里,仰望淡淡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微风习习,吹拂得黄草叶梢儿,小雀儿一样的唼唼的低鸣,不绝于耳。这悠然自得的境况,不时被远处传来老牛般的火车笛声打乱,显得那么不协调。“窟哧窟哧”,一列列通过的火车,震动更使吉德心焦魔乱,骚动不已,恐怕错过等待的那列货车开过。他不得不丢掉丰富多彩的梦呓的幻觉,浮躁的起身察看每过一列火车的动向。难熬的时光,漫长而又难奈,两个弟弟没心没肺的甜甜的鼾声,叫吉德这个当大哥的充满自豪和责任。
日头慢慢的西沉,光线越来越微弱,倒映出的蒿草影子越拉越长,最后拉得朦朦胧胧,扑进了黑暗的怀抱。见不得日头,而和玉兔为伴的黑蛐蛐,啾啾的呼唤着星星。星星崩豆的,一闪一闪的眨巴着亮,粼粼光光,璀璨夺目。一弯勾月,徐徐淹入云海星空中的险巇(xi),斑斑鳞甲,皎洁潏(yu)滴,白净皑皑,寒光适时节。
笼罩在黄昏昏月台灯里的那列货车,像长长的黑龙悄无声息,沉静的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