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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头一个残垣断壁的破落的大院儿,大门散了架的仰卧在两边墙上,斑驳的黑漆还隐约可见;西厢房的马厩里空荡得连马槽都当了烧火柴,疤拉窟眼的房盖漏着天,日头爷射进来的光线照在埋汰汰的洒烂污粪地上像斑秃一样恶丑;东厢房破烂得窗无挡纸框无门,东倒西歪的,一堆捂长毛的老苞米棒子连皮都没扒散放在地上,成堆成砬的大黑耗子一溜一溜的在地上乱蹿乱跳,啃咬着老苞米;只有很有气派高大的七间连脊青砖瓦房还能显出主人往日的阔酌,房盖上一处一处的碎瓦片儿,露着房扒,长了一撮一撮盈尺高的蒿草,透出主人没落的窘境和精神的颓废,也折射出主人家好逸恶劳的败家子的品行。这是有上百垧生地熟地刘大麻子的家,谁会相信他会衰败到这种地步。卧床躺在炕上的刘大麻子再也不能举起马鞭抽打劳金了,连想抽一口也是奢想了。十几年下来,麻坑等四个不争气的儿子吃喝嫖赌抽荡尽了他的家财跟地产。连他心疼漂亮的耧瓜二妈也不甘寂寞,嫌贫爱富跟江湖骗子跑了。只有傻呱呱的大倭瓜像忠于主人的一只老母狗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屎端尿,喂水喂饭,叫他品尝人不走正道的苦果,延喘着看着四个畜生继续造孽,走上死路。
刘大麻子瞅着四个儿子从农会拿回来分的汉奸恶霸衣物,大打眼光。大倭瓜抖落着衣裤,不由分说的往身上套,不是瘦就是小,气得大倭瓜直骂大街。刘大麻子有气无力的说:“你就别饰巴了,全镇子找不出你这样身板的第二个人,没有合你身儿的。这花里胡哨的还是送给咱丫头麻妞穿吧,我看她穿倒挺合适的。哎,老蒯,那不还分了不少东北流通券了吗,拿去扯几尺布,做套合身儿的穿。”大倭瓜扯个尖嗓子喊:“你别坐着说话不腰疼,你那活宝贝大儿子就那么在我眼前一晃,谁见着钱了?猴儿戴帽子,跟人学的,都拿去干那下三滥,两口大烟抽了。做!做!做你个奶奶球?”刘大麻子没有力气跟大倭瓜吵架,嘴软地说:“唉,作孽呀!咱那缺八辈大德的亲家邓猴子损犊子玩意儿,这个大汉奸,手头有好几条人命啊,不枪崩喽那往哪跑?咱那四个虎犊子,那还算奸活的,帮狗吃点儿食儿,也是牛屁后苍蝇瞎哄哄,没出人命啥的,那要是干啥点儿损事儿,也陪葬了?麻妞她婆家那财产这一查抄,连个住地儿都成了茅草窝棚,麻妞那日子可咋熬啊?咱想指望那熊姑爷吧,叫抗联掳了去,因祸得福,他摇身一变,倒成了香饽饽,还是啥警卫连的排长了,把咱们姑娘一脚说踢就给踢了,完了呢还不叫她回咱的家,你说这叫啥事儿呢,这不拿砢碜人不当单儿呢吗?这狗小子这又偷偷跑咱西屋跟那四个犊子玩意儿干啥呢,出出不出啥好道来?别看他一时狗戴帽子装人,得了势,那是没人揭他的老底儿?那狗小子跟他那爹一样坏,他要能学好,狗都是人了?你瞅着,这小子说不定还要作啥大祸呢,比他爹死的还要惨,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大倭瓜,我可告诉你,叫咱那四个傻玩意儿离他远点儿,别沾上腥味?”大倭瓜把一条彩条日本布料的棉袍披在身上,忙又拽下身儿,眼熟地惊叫,“这不咱家姑娘穿过的棉袍吗?你瞅瞅,这嘎肢窝的襻扣哧啦线了,还是我给重钉的呢。瞅瞅这针角、这线头,啊?这是咋说的,我的天哪,全乱了套?”刘大麻子扯过一瞅,“可不咋的,是咱姑娘的衣裳,这是天报应啊?这世道啊,我是被搞糊涂啦?咱家落到这个田地是自找的,怨不得谁的。这眼见姑娘家的东西,叫我无地自容啊?锦衣玉食,披金戴银的日子啊,我要不抽大烟,四个儿子不败家,挨斗挨分的应该是我呀?唉,我一看这些东西,就窝心,堵的喘不上气来?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无定数啊?”大倭瓜看着瘦得如鸡骨架似的刘大麻子,刀割肉似的说:“歇歇吧啊你?咱这倒省心了,按人口,咱家还分了靠江边三垧多开拓团的水田。”刘大麻子惊讶地说:“有这儿事儿?麻坑咋没跟我说,咱家不是沒地户呀,不有一垧多边溜地吗,还能分地?”大倭瓜光个大膀子,露着两个大布口袋子,挠着鼓鼓的大肚皮说:“你懂狗屁几个花呀?你是在炕上窝傻了,我看?我听咱那熊玩意儿姑爷说,你可不能往外咧咧,那要喀嚓的。” 刘大麻子一齁喽,强喘着气,“正牌的****乌秧的好几十万人马都开来了,要占咱东北,像洪水猛兽似的,就要水漫金山了。这乱麻地的时候,就是要利用共党人生地不熟、又好斗逞强的秉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打出一块自个儿的地盘,等****灭了共党,天下是谁的还说不准呢?就拿分这‘官地’来说吧,那可是柳花筐里扣鸡毛,有透亮的有不透亮的,有哭有笑啊?那老歪、老面几个熊玩意儿,穷的就剩一窝狗崽子了,才分多少地呀?一大家子八九口人,才分了五亩开拓团的撂荒地。嗯,啥时候都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庙里有人好烧香。咱那姑爷说,他休了咱姑娘,是做给共党看的,那叫划清界线,跟那个汉奸恶霸家庭决裂。他还说他要夹尾巴做人,不能露了马脚?他还要做出几件叫共党瞅着高兴的拿手好戏,把他爹眼中钉的几个仇人干趴下了,叫共党从咱这噶达滚蛋!”刘大麻子皱着脑门子上的鸡皮疙瘩说:“就凭他那点儿鸡心眼儿,不如他爹的一个犄旮旯,还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看他是熊心吃了豹子胆,准弄个以卵击石的下场!”大倭瓜痒痒地揉挠着埋汰得都长了黑漆肚囊子,纷纷落下小鱼鳞般的皮屑。她狠狠地剜着刘大麻子说:“你别臭狗嘴咒他,我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呢?”
麻坑一脸兴奋地闯进屋,“妈……你这是干啥呢,露着……多乍眼?”大倭瓜没好气儿的骂吵着穿上衣服,“去你奶奶孙子的,还装上人了,你打小不是吃老妈奶水长大的呀?”麻坑虎巴熥地说:“那时候,有奶便是娘。我如今都四十多岁了,一见那啥,想的可不单单是吃奶水那点儿事儿了?”刘大麻子听麻坑不会沁人嗑,气得牙根儿直,“这是你亲妈?畜生!”麻坑嘴硬地说:“我这不见油梭子,想起肥肉了吗,有啥呀大惊小怪的?”大倭瓜护犊子地说:“拉倒吧,啥大不了的事儿呀?哎麻坑,你那妹夫跟你们几个嘀咕啥了?”麻坑喜滋滋地说:“共党这个穷党,就是向着穷人说话,屁股坐在穷人的怀里了,要把有钱有地的阔佬都整垮,要把天翻个个,穷人变富人,咱家有盼头了?瞪眼完说,咱这噶达马上要土改了。就是把像姜板牙孙子那样的大地主、小地主的地分巴喽,分给像咱家这样的穷棒子。谁家的地能白白送给咱呐,不乖乖交出来那咋办?那得斗,就像斗汉奸恶霸那样,不鼓捣死几个,杀鸡给猴看,这地就分不成,咱就拿不到手?瞪眼完说,叫我们哥四个好好干,狠狠地整,只要敢说敢干,虎糙点儿,打入农会的上层,最好当头头啥的,那咱们就吃香喝辣的了,啥金银财宝,还不可咱们闹啊?瞪眼完说,只要听他的,我们哥四个就会飞黄腾达,说几房像吉老大小老婆小鱼儿那样的,揍几窝崽子,叫你俩稀罕吧!瞪眼完叫咱们哥几个挑那油水大的往死里整,能榨出多大油水就榨出多大油水?他还叫我们哥几个盯着吉老大和吉老三等几个商铺大户,别叫他们把钱财都抵当走了?吉老大和吉老三那俩玩意儿,可有干荷了,是咱镇上数一数二的首富啊?瞅准机会就下手,他俩都有把柄在咱们手里。一个当过日伪的商会会长,邓大爷一个副会长都枪崩了,他吉老三日本人的一点儿好处没捞着,谁信呐?吉老大更壳物了,跟‘虎头蔓’胡子头那铁的缸缸的,又送粮又送大洋,听说还送过枪?‘虎头蔓’跟国民党跑,就是共党的死对头,这些一抖落,他吉老大有一百张嘴能自个儿说得清啊?还有他跟一个胡子娘们勾勾搭搭扯了好些年的羊皮,谁知他们之间搞的啥名堂,备不住是密谋要推翻共党政权呢?面包房那毛子娘们,是苏联的布尔什维克,临撤回国,把面包房铺面白送给了他吉老大,这里是不是有啥里通外裹的嫌疑呀?大汉奸兰黄县他管他叫大爷,那他就是汉奸兔崽子。瞪眼完说这些都是个事儿,砸死一条都要他命!”大倭瓜说:“那可是白扯?人家殷百灵在西街的县里是最大的官,还有那曲老山,不也是县官嘛?是亲三分向,哧,就你们几头烂蒜,想搬倒吉老大和吉老三,不是妈说你们,难!别沒打着狐狸,惹得一身臊!我说,你们趁早,别扯那个扔艮扔?”麻坑说:“妈,你瞧好!不管谁护着,只要共党屁股还坐在穷人怀里,吉老大和吉老三一准拿下。我要捉弄不死吉老大和吉老三,我就白姓了这个卯金刀的劉了?一旦事成,瞪眼玩说,吉家那大宅子跟小洋楼,还有德增盛商号就是我的了,我就是大掌柜的,连吉老大那两个漂亮娘们,都是我的。那我可就是老和尚娶皇妃,开了大戒了!”刘大麻子气得齁齁的,大声喊:“你别大白天做美梦了,那瞪眼完玩你呢?他和吉老大有恩怨,想偷机报私仇,你别傻拉巴唧的?”麻豆、麻眼和麻点从外面走进屋,“爹,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真的。瞪眼完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他是咱这镇上的警卫连排长,是合江省派来的,专门保卫土改工作队大官的,那他多大的官呀?他说了,要是把吉老三搞倒,殷氏皮货行就叫我当大掌柜的,麻眼、麻豆就是二掌柜、三掌柜。爹,你就等当老太爷吧?妈,我看好了吉老三的那野姑娘杜鹃花了,娶回来给你当儿媳妇,再生一窝的大孙子。”麻眼说:“爹,别信瞪眼完的封神许愿,那是拉拢我们哥几个给他卖命,当枪使。他是想借刀杀人,看人家发了,眼红,趁土改,报复吉家,替他爹跟他弟弟出气。我告诉你们他的实底儿,他说他的人都藏起来了,有啥动静会帮我们的。我看这小子不是啥好饼,早晚玄得扔的。”麻豆说:“他说了,土改是农会的事儿,他不好公开露面,在背后给我们撑腰!”刘大麻子烦心地说:“天上掉馅饼啊,有那好事儿还能轮到你们几个王八玩意儿呀?我听你妈说,咱家不分开拓团那三垧多地了吗,你们四个都种地去。今年种啥也晚三秋了,先租赁个牲口犁杖,把地翻了,明年早早下手,好好饰弄,三垧地能打好几千斤水稻呢,够咱一家子吃用了,好好过日子吧!土改再能分点儿地跟牲口,咱家几年下来,光景会好的。这共产党,就是帮穷啊!”麻坑说:“你还指那地呢呀?早叫我转手卖给了牛家圩子的村长牛半斤了。真是的,你要那么会过,还至于今儿个呀?”刘大麻子气得艮喽艮喽的,指着麻坑问:“那卖的钱呢?”麻坑理直气壮地说:“花了。逛瓦子啦!”刘大麻子“你、你们……”麻坑没等刘大麻子话说完,顶上句,“你、你啥?你有我妈,我们哥几个呢,整天价梆硬的炕,浑身硌的都是炕席花子,不逛瓦子,还憋死啊?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不当跑腿子不知杆子挑门帘啥滋味?嗤!”
刘大麻子气得干嘎巴嘴,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翻愣白眼儿蹬了腿儿,去见了阎老五。大倭瓜颠着半铺炕的******,趴在刘大麻子身上哭嚎:“老死鬼你撒手去了,丢下我咋整啊?娘肠子钻出的几个兽不争气,我能指上吗?”
斧头镰刀和青天白日滿地红两面旗子,闪烁烁的展开了东北天下争夺。同室操戈,鱼皮三和‘虎头蔓’,俩老江湖老哥们各为其主,旧情归旧情,义气归义气,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战斗。
王福自打投靠被国民党收买的谢文东后,拿从日本人马虎力军用仓库收缴的枪枝弹药,网罗了不老少满洲国伪军的散兵游勇,队伍是一扩再扩,最后发展了上千人,抢先接收了黑龙镇,挨了苏联红军两炮弹,撤离黑龙镇后,一直在黑龙县宝宝山、马虎力、新城一带单打独斗,跟苏联红军和人民自治军周旋。在梧桐河抢金厂子时,冤家路窄,跟穿山甲刘三虎的光复军打了一仗,双方各有伤亡,国民党合江专员张人天派人劝说,双方撤出了战场。合江第一剿匪支队司令曲老三奉命,率领支队一团、三团死死咬住王福骑兵旅,在王福狡兔有三窟的宝宝山老巢,跟王福交上了手,打一仗,歼灭五百多人,把王福剋出宝宝山,又在马虎力山王福的最后老巢围歼了四百多人。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王福逃到靠松花江江边旁他经营多年的新城小圩子,凭借土墙土垣,一面拿乡民房屋当碉堡,一面利用受他蒙蔽的“铁杆儿”乡民当人盾,负耦顽抗,和曲老三这个铁哥们打起了蘑菇战,双方僵持半月有余,不见分晓。
避星月掩乌云糟糟的鬼魅天气,曲老三站在指挥所的高岗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团团围住的新城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叫他想起跟王福几十年的哥们的交情。
当初曲老三只是个日落而出日出而归一文不名打鱼的。孤丁一个,轱辘棒子老鱼鹰看他可怜,认了干亲。也不知搁哪排搁哪赁的排行老三,打鱼吃剩下的就搕膛贴在破门板上晒鱼干,天长日久,人们送给他一个外号——鱼皮三。后来,老鱼鹰帮他说了一门亲,另起锅灶单过。每天小公母俩欢欢乐乐地过着世外桃源般甜蜜的小日子,无忧无虑。江北绺子穿山甲血洗江沿村打乱了他甜美的梦,年轻貌美的老婆投江保节,几十口人凌死在胡子残暴血腥之下。这残忍惊人的一幕,令人心碎。他震惊了,愤怒了,呐喊了,举起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义旗,率松花江下江一带打鱼人,拿起渔叉跟木桨,在江沿村揭竿而起,学起水泊梁山阮小二兄弟亦渔亦匪,戍地界保民安,做起了江大王,江湖上人称浪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