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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士们纹丝不动,如果再掉落些尘埃,牵两张蛛网,便好似亘古以来就在那里。
只有那握着刀的军官稍稍侧了一下头,却也没敢回首去看,只把刀柄攥得更紧了。身后传来的怒喝、痛呼、哀号让他们绷紧了皮!
军官突然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咬着牙,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那一幕绝对让他终生难忘。丁使君双手死死拉着门槛,下巴就挂在上头,嘴大张着,已经发不出声来。突然!只见刀光一闪,门槛充作了毡板,丁使君的头颅被生生砍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下去,转回来时,脸色煞白,胸膛也起伏不定!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头上窜。
营门口,张杨翻身下马,士卒将坐骑牵走后,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见营门口停着马车,立着许多的武士,一问才知是使君来了。
正要抬脚往里去时,听得马蹄声响,寻声一望,便见十数骑拥着一辆马车过来。那黑脸壮实的骑士他认得,是小老弟朱广的心腹,叫作高顺。
那天朱广怀疑吕布时,他非常生气。回来以后想了许久,觉得当初云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是重义的小老弟变了。但随后,吕布的一些言行让他觉得很不安。现在,虽然事情已经了断,但他对小老弟却生不起气来。
看着朱三下马,往面前一站,挺拔轩昂,眼神清澈如水,笑容还是一如当初那么真诚,他心中暗叹,伸手止住了对方的长揖。
“当日小弟出言无状,特来向兄长赔罪。”
张杨什么也没说,只在对方胸口上擂了一拳。
两人并肩进了营区,路上,朱广问道:“兄长这是打哪回来?”
“哦,出去办点事情。你今日倒得闲?”张杨还没有注意到营里的变化。
但朱三麻利的脚步却突然一滞,他回头看了一眼高顺:“子严,你先去叫弟兄把东西搬进来。”说完,又目视对方片刻,这才跟了上去。
高子严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立马就掉头往外走。
怎么这么多守卫?便是使君来,也用不着如此隆重吧?
张杨两道浓眉越拧越紧,加快了脚步。朱广跟在他后头,暗暗叫苦。
到那营房外,见不止数十名武士守卫森严,更有一名军官挎刀立在通道中央,见他两个过来,既不行礼,也不说话,跟施了定身法一般。
“你在这作甚?”张杨问道。
那军官这才俯身揖手,低声道:“小人奉命在此。”
“奉命作甚?”张杨喝了一声。
那军官不再吭声,朱广注意到对方满头的大汗,心知不妙!
张稚叔正要发作,忽听吕布的声音响起:“稚叔回来了?”
那门槛内,吕布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当发现朱广也在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色。但很快,他就招呼道:“子昂,好久不见了。”
说起来,同在洛阳这么久,两人还没有会过面。
朱广神色如常,笑嘻嘻地抱拳道:“奉先公,别来无恙否?”
“还好。”吕布点点头。“进来说话。”
张杨一把推开那军官,大步迈进,边走边问道:“使君安在!”
朱广却不肯动,直到听见背后传来连片的脚步声,才迈动了步子。吕布见高顺引着他的亲随护从进来,脸色微变。再发现朱广腰间佩着两柄刀时,目光为之一利!
朱广的卫士们一字排开,高顺握着刀柄跟那军官面对面立着,看得对方不敢直视。
不见吕布回答,张杨在门槛外又问了一次:“使君何……”
门槛上下,一滩血污,那房中央地面上,一具无头的尸首扑倒在地。别的不说,腰间青色绥带已经表明他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
张杨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呆滞地立在槛外半晌,目光游离时,仿佛在寻找着人头。
吕布的声音波澜不惊:“找什么?是不是这个?”话音落,他将一直背负在后头的双手伸了出来,右手中,一颗人头仍在滴血。
丁建阳死不瞑目……
张稚叔看着丁原的脸,健硕的身躯竟然颤抖起来。
朱广在他背后,虽看不到正面,但可以想像此时张杨脸上该是怎样一副神情。何止是张杨,便是他自己也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尼玛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么?
我这一拿到七星宝刀和五千重金,立马就往并州军营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丁原身首异处,吕布是要投董卓去了!
这回带来的十几个护从,都是勇悍善搏的死士,自己和高顺武艺都不差,如果立即发难,能杀出一条血路么?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为别的,只因为面对的是汉末三国第一勇将,吕奉先。
张杨拔刀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
朱广也条件反射似的把右手搭上了六尺宝刀的刀柄!
身后,高顺和那军官都将刀拔离了刀鞘,死死盯着对方,等待着命令。
营房内外,瞬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吕布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闪躲的意思,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武艺超级自信,还是坚信张杨不会向他动手。
紧张的气氛重如千钧,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朱广的心经过一阵狂跳之后,逐渐缓和,他知道,今天这事,搞不好就是一场火并!且不说他只有十几个卫士,单论武艺,他也未必是吕布的对手!
于是,他松了手,绕过张杨,跨过了门槛。踩着丁建阳的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踏进了房中。
门口,两个昔日的小伙伴仍旧对视着。张杨如同一头蓄势待扑的猛虎,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袭击,而吕布九尺长的身躯纹丝不动,手里的人头,仍旧嗒嗒地滴着血。
良久,目眦欲裂的张杨终于也跨进了门槛。但手中的环首刀仍然挑着。
吕布将丁原的人头往地上一掼,长伸双臂,掩上了房门。高顺的目光越过那军官看了一眼,后退半步,将刀送入了鞘中。
朱三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诡异的氛围,三个原本算是朋友的人,陪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谁也不说话,偏偏丁建阳圆瞪着双眼,死也不肯闭……
张杨仍旧作势欲搏,吕布直面着他,而朱广就站在两人中间,进退维谷。
投名状已经准备好,吕奉先下一步就要投靠西凉军。董卓一旦得到并州军支持,那就是压倒性的优势!随后,废立皇帝,诛杀异己,独霸朝堂!历史,仍旧再演!
他没有想得太远,因为依眼下的情况看,他今天连脱身都很难。丝毫不要怀疑,必要的时候,吕布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或许,跟张杨联手,能与“飞将”一搏?
“吕布,你作得好大事!”张杨突然开了口。那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稚叔,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丁使君待你如子,你却反过来弑父!现在,我和子昂撞上了,怎么样,捎上我们两颗人头,去向董贼献媚吧!”张杨暴怒。
吕布无言以对。
“我跟认识几十年了,自以为小少相识,对你还算了解。之前我与子昂说起李肃……”
朱广大惊失色,一口截断道:“稚叔兄!事情已然如此,多说无益!”
你他妈这是想害死我啊!现在什么时候?你要把我之前怀疑他有可能倒向董卓的事情说破,不是逼着吕布将我当场格杀么!
谢天谢地,张杨也反应过来,道:“你虽然与李肃颇多暧昧,但我和子昂都不相信你会投靠董卓!现在……吕奉先啊吕奉先。”
吕布仍旧面无表情,哪怕是一丁点张杨期盼中的惭愧也没有。
“稚叔,人我已经杀了,军中我也布置好了,你待怎地吧!”
张杨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上身往前一探:“来!砍下我这颗头!作你的大事去罢!”
“你以为我不敢!”吕布猝然拔刀。
朱广一把抓住他手!
吕布猛然侧首,眼中凶焰大炽!
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自己手中刀一点一点地逼回鞘中,他竟有些慌了!朱三身负神力,他早就知道。然而此时让他慌乱的,不是朱广的力气,而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所显现出的从容和镇定!
“奉先兄,你要杀他,先得杀我。”将对方的刀逼回鞘中之后,朱广撒开了手。
张杨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吕布的脸,口中却道:“子昂,这是并州军的事,与你无关,你走!”
吕布立即接口:“朱广,对不住,你现在不能走。”
张杨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连他也不放过!他可是我们的小……”这话现在说起来很没意思,连对自己大加亲待的丁使君都能下黑手,何况是小兄弟?
朱广并不介意,他搭着张杨的手,略一发力:“兄长,先把刀收起来。”
张杨看着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发现自己不但看不透吕布,也看不透这小老弟了。
劝停随时都可能以命相搏的两人,朱广暗地里松了口气,可接下来怎么办,他完全没有主意。他今天来并州军营,本是为了游说吕布,但此刻,还说得出口么?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他望向吕布:“奉先兄,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吕布嘴刚一张,张杨已经抢道:“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人各有志,你就算想投董卓,自己去就行了,何至于杀丁使君!”一怒之下,又想拔刀。
朱广急忙挡住,心说这位大哥还真是天真,董卓要的岂止是一个吕布?人家图的是五千并州精兵!
吕布盯他一眼,咬牙道:“我不想多说什么,现在只问你们一句,跟不跟我去?”
你们?朱广眼皮一跳,心头一抖,到底还是把我捎上了。不过,这也不奇怪,如果自己今天没撞上这事便罢,既然碰上了,还想全身而退?
“我如果说不,你要怎地?”张杨问道。
“稚叔,我们情同手足……”
“呸!”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杀朱广,董公乃朝廷重臣,握强兵镇洛阳,生杀予夺,俱在掌握。丁使君不识时务,我只能杀了他。否则,这数千弟兄的性命,怕都要坏在他手里!”
张杨一听这话,几乎气炸!你自己鲜廉寡耻,背主求荣,居然还敢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来!
朱广倒不意外,只冷笑一声:“生杀予夺?还轮不到他吧?”
吕布看过来:“兄弟,你虽然作个校尉,也握着几千人马,但若要跟董卓对抗,何异于螳臂挡车?当年你和稚叔都追随过董公,与我一道前去投奔,董公必然重用!”
朱广有些恍神,你这是在游说我?
“稚叔兄,良禽择木而栖,为董公效力才是我们并州军的出路!你莫忘了,他可是并州牧,你我都应该听他节制。”
张杨一时竟无法反驳,没错,董卓是并州牧,按理,并州的军队都应该听他节制。
“我杀丁使君,非为一己之私。”吕布见状,加紧了说服。“当初我们奉使君之命,劫掠地方,火烧孟津,现在朝廷追究下来,要问‘作乱’之罪。我如果不杀丁使君,那我们并州军就会被视作乱军而加以剿灭!”
张杨大骇!
“可,我们是奉了大将军之命行事!那,那不是为了胁迫太后诛杀十常侍么!怎么反倒……”
“大将军?大将军今何在?他都被杀了,这叫死无对证!朝廷里的倾轧争斗事情哪是我们这些人能够明白的?只有投靠董公,才能够自保!”吕布声色俱厉,振臂说道。
朱广冷眼旁观,暗叹不止。
历史上,吕布好歹占据过州郡,作过一方之主。张杨虽然撞大运,因为奉迎过天子而被封为位极人臣的“大司马”,但终其一生,并没有太大的建树,最后还被自己的部将所杀。两人之高下,此时就可以预见了。
张稚叔显然被唬住了,垂首无语。
吕布看他片刻,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小老弟。虽然觉得多年不见,这小兄弟已经不是当初云中那个少年豪侠,但他还是有信心能够说服对方。
“朱兄弟,早在云中时……”
朱广展颜一笑:“奉先兄是想说服我,同去投靠董卓?”
“你有别的选择么?”吕布问道。
朱广迎着他威胁的目光:“我如果说不呢?”
“就如稚叔所说,你是我们的小兄弟,我不会杀你。你如果不从良言,我就只能把你绑了,交由董公发落。”吕布沉声道。
张杨猛一抬头,就要说话,朱广却制止了他,笑道:“奉先兄,首先,你虽然骁勇绝伦,但我朱三也不是易与之辈,你未必杀得了我。”语至此处,他看张杨一眼“甚至,我若与稚叔兄联手,搞不好把你击杀当场。”
“哼!够狂!”吕布一声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朱广吸口气,笑容更甚:“而且,投靠董卓非我所愿。这历来若说投靠,那必然是选择强者依附。可我为什么不觉得董卓很强?”
吕布大摇其头:“子昂啊,你太年轻,不晓得这朝廷里的险恶。董公的西凉军强悍善战,岂是那西园新军可比?我听说你有一支义从马军,号为并州狼,也算得骁勇,可临阵搏命,却不是在草原上劫掠羊马那么简单!”
朱广大笑:“西凉军确实强悍,但在这洛阳,还轮不到他董卓恣意妄为!奉先兄信不信,只要你们并州军作壁上观,我就叫董卓死无葬身之地!”
房中一时沉寂。
吕布张杨都愣了,他们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当初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小老弟口中说出。可看朱广的神情,却不是失心疯!
一阵后,吕布也笑了:“你?就凭你?你一个杂号校尉,也敢大言欺世?”
朱广叹口气:“若论大言欺世,那得先说兄长你。”
“什么意思?”吕布拉下脸来。
“首先,董卓进洛阳时,都还算是并州牧,按朝廷制度,他可以节制并州军队。但丁原是奉大将军何进的命令,不归他管!再者,他官拜司空时,就已经不再是并州牧了,这是朝廷制度,你不知道么?”
吕布拒绝回答。
“其次,丁使君在大将军何进授意下,假称‘黑山伯’,纵兵劫掠,火烧孟津,对外声称要求诛杀宦官,以此来胁迫太后。这件事情,大将军知道……”
“大将军已死!”
“急什么?除了大将军,还有如今的城门校尉袁绍知道,虎贲中郎将袁术知道,典军校尉曹操知道,黄门侍郎荀攸知道,北军中侯何颙知道,甚至连我也知道。谁想把屎盆子扣在并州军脑袋上,那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吕布被那一长串的头衔和姓名绕晕了,好大一阵,他才突然眯起了眼:“你们?”朱广避开了这个问题,恳切道:“奉先兄,我们这些幽并游侠,素来是重义轻生,急人所难,以侠义精神为信条。你曾经是并州豪侠领袖,被我们这些小兄弟所景仰。现在,你能不能教教小弟,什么是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