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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平五年,公元一八八年,京师,洛阳。
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停住,车上下来一人,虽着便装,但见他略整衣巾之后,竟直入太常的官邸,门人却并不阻拦,想来非富即贵。
“主人,董侍中来了。”
太常,乃“九卿”之首,身份尊崇。而现任太常刘焉,乃前汉鲁恭王刘馀后裔,正经的大汉宗亲。闻听仆人禀报,即刻出来相见。
这侍中名叫董扶,蜀中广汉人氏,与刘焉私交甚厚。他入府以后,正在堂上等候,仅仅片刻,便见刘焉着公服而出。叙礼毕,他问道:“君郎公这是要……”
刘焉坐定之后,摒退左右,先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宫中如何?”
董扶轻轻摇头:“药石弗效,不容乐观。”
刘焉一时默然。看这情形,只怕是好不了了。近来,几个中常侍和大将军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尤其上将校尉蹇硕。照此发展下去,朝廷怕有大乱子!到时,自己身份特殊,该选哪边站?
思前想后,没有主意,抬头见董扶看着自己,遂道:“交趾大乱方平,人心不稳,我欲求交趾刺史,足下以为如何?”
董扶一听这话,当即点穿:“公欲离朝避祸?”
刘焉倒也不掩饰,点头承认:“正有此意,中常侍虽然嚣张跋扈,然一旦天变,必遭横祸。到时朝中大乱,我身为大汉宗亲,处境想必艰难。与其如此,莫如避祸于外。幽州刘伯安不正是这样么?”
董扶见他坦诚,略一思索,即道:“君郎公,假使天子如公所愿,派公刺史交趾,又如何?公只道交趾山高路远,却不知山穷水恶?且,如今四方纷乱,刺史权小威轻,岂是长久之划?”
刘焉与他相交多年,知此人颇有谋略,他既然说出这话,想必是有些看法的,遂诚意请教。
董扶正色道:“明公若想出朝,不难。但有一件,须得带上在下。”
什么?带上你?你是侍中,出入禁中,顾问应对,地位只在中常侍之下,我怎么带上你?
董扶见他不语,解释道:“倘若明公真得出朝,扶愿弃官相从。”
只这一句,更加坚定了刘焉出朝避祸的决心。地位仅次于中常侍的人,宁愿弃官不作,也要逃离洛阳,这地方还能呆下去么?
思之再三,答应下来。
“太常着公服,想必是要进宫见驾?”
“是,正欲进宫求交趾刺史。”
“依在下浅见,交趾还是免了。蜀中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之国,且在下粗知天文,日前观察天象,见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明公岂有意乎?”
刘焉脸色大变!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董扶见他慌乱,却从容笑道:“不妨对君郎公明说,天子顽疾缠身,也就一两年光景。若真有个闪失,皇子皆年幼,必然是太后听政。到时,外戚宦官势同水火,还怕天下不大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明公不早早谋划,更待何时?”
刘焉无言以对。
送走董扶后,他便改了主意,并没有立即进宫见驾。将先前与董扶所言,翻天覆地,细细思量,越想越觉得害怕,越想越觉得有理。看来,刘虞就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早早跑到幽州去,到时就算洛阳大乱,又干他何事?
不过,正如董扶所言,刺史权小威轻,即使自己成功求得益州刺史,也不是长久之计,须得……
数日后,成竹在胸的太常刘君郎,入宫见驾。
时,天子刘宏卧病,朝政大事多委给“十常侍”或大将军何进之流,普通大臣绝难见到。但刘焉身份不同,刘宏一听是他,即命宣入。
“臣,太常刘焉,叩见陛下。”
刘宏拥着一床锦被,靠在屏榻上,中常侍张让捧着药碗侍立在他身旁,正好话说尽,求他用药。天子不胜其烦,只顾摇头。劝得急了,一把打翻在地。
张让瞄一眼刘焉,后者急忙低下头去。
“太常进宫,所为何事?”
听天子声音嘶哑,中气大为不足,刘焉只得暂隐了来意,道:“陛下抱病多时,臣忧心如焚,恨不得病在臣身,为陛下分担。”
这人一病,心绪就和平时大不相同。刘宏听了这话,倒有几分感动,叹道:“朕已病多时,朝中公卿大臣不见来拜问,说到底,还是自家人有情意啊。”说到此处,又想起刘虞在幽州殚精竭虑,努力维持局面,便叫赐了座。
张让在旁边收拾完毕之后,却不离开,只立在天子屏榻后,想看看刘太常此来到底意欲何为。
说一阵话,左右不过是臣子关心君上病情之类。
刘宏毕竟重病在身,精神萎靡,没多久便有些乏了。刘焉见状,心知若再不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遂道:“黄巾祸乱荡平以后,天下仍旧纷扰。臣时常在想,天子有德,大臣亦用心,为何乱象不止?究其缘由,都在刺史身上。”
一听这个,刘宏稍稍恢复精神。这也正是他郁闷之所在,朕这几年已经勤政多了,怎么还到处生事?鲜卑乌丸,不是扰边就是叛乱,西凉更是心腹大患,还有南方,时不时地就有动乱民变之类。
上个月,黄巾余贼郭太等辈在河东白波谷起事,寇略太原河东。前不久,匈奴又反,连并州刺史张懿也被杀了!
“都在刺史身上?这从何说起?”
“陛下,朝廷置刺史,本为监察地方,选贤与能。但一直以来,刺史权小威轻,若遇紧急事态,既无法弹压乱乱,又不能约束郡县官员,如此一来,白白延误了时机,才导致百姓背离朝廷。”
刘宏听了,微微点头:“卿此议,朕也听说过。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认为,还是应该设置州牧,选清廉有名声,且德高望重的大臣担任,授之以军政大权,使其迅速弹压动乱,才能使地方清平。”刘焉终于道出了本意。
天子一时不应,授之以军政大权?大汉只十数州,若设十余州牧,那还有朕什么事情?前汉时,七王之乱,就是例子。
刚想到此处,刘焉又道:“自然,州牧权重,若天下十三州皆设州牧,恐威胁朝廷。因此,只在祸乱未平,或备边任重之地设置,一来可以应急,二来,也不至于威胁京师。”
刘宏心思,若说祸乱未平,或者有备边重任的,也就是幽州、并州、益州、豫州这几个地方。若只在这几个州设置牧伯,倒也不至于威胁到中央。
想了一阵,脑袋胀得生疼,紧了紧被子,敷衍道:“此事,干系极大,且容朕细细思量。”
刘焉闻言,心知急不得,而且张让就在旁边,有些话还不方便明说。遂拜辞出宫,回到家以后,就命准备一份厚礼。此事,成与不成,不在皇帝,而在张让这些人身上。
幽州,广阳郡,刺史幕府。
自二张叛乱平定之后,幽州地界仍有零星动乱,且盘踞在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也不时地侵扰地方,刘使君纵然有心还幽州以太平,奈何,无力啊。
“朱广还没有消息?”堂上,问完公事以后,刘虞忽道。
这话是问齐周和田畴的,只因此二人与朱广过从甚密,齐周在之前更与朱广同在范阳,共过患难。
听使君问起,齐士安心头也暗骂,朱广这厮一去数月,音讯全无,倒好似之前出使塞外一般!有这么办事的?是不是想悔婚?
“朱武猛行事,从来有章法,久去不还,必是有因。”田畴虽与朱交相交不久,但也清楚他的为人,因此出言相护。
“朱从事本是并州人,少年游侠,剽悍勇武。莫非,另有去处?”
此话一出,齐周怒看过去,见是郡国从事公孙纪,冷笑道:“无论在范阳,在蓟县,朱广从来都是奋起于危难之中。彼时,有性命之虞他尚且临难不顾,如今立有大功,朝廷颁下封赏,反倒改投他处?你怎么想的?”
公孙纪看他一眼,虽然心知他与朱广即将成为一家人,出言回护不管立场,但对方的话也确实不容反驳,遂闭口不言。
上头刘虞也道:“朱广不是这样的人,他即使要走,也会对我明说。”
出了幕府,齐周跨在马背上闷闷不乐,琢磨着这一回去,见了妹妹,指定又要问东问西,到时怎么回答?
“士安兄。”田畴在后头追上,笑道:“公孙从事随口一说,兄不必在意。”
“我哪是在意他?我是在意朱广这厮,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是啊,此去云中,快马加鞭数日就到。即使南下太原,往返两月足矣。这都快四月了,倒叫人担心。咦?士安兄这是投哪处去?”
见齐周走的方向不对,田畴问道。
“我去他家看看,兴许已经回来了呢?”齐周说着话,坐骑却没停。田畴虽笑他大舅哥怕跑了好妹夫,到底还是关切着朱广,左右无事,便随他一道前往。
行一阵,经过北面城门时,田畴无意识地往城外扫了一眼。
“士安兄!”
“何事?”
齐士安回头见田子泰驻马城门口,停步不前,心中一动,忙调转马头回去。城外,十数骑拥着一支车队正往城中来。那当先一人,不是朱广是谁?
朱三公子首先发现了田畴,打马上前揖个手:“子泰兄!因何在此?”
“这不是等你么?说朱广,朱广就到啊。”田畴大笑。
朱广心知是巧合,也跟他打着哈哈,眼角余光瞥见一人,转头看去,便瞧见大舅哥阴沉的面孔。
“士安兄!”
齐周瞪他一眼:“你这一去数月,还以为不回来了呢。怎么着?又有什么故事?”
听他问起这个,朱广一声苦笑:“说来话长,还是等安顿下来再说不迟。”
齐田二人这才注意到那,五辆车。齐周心说什么情况?只听说他家是云中巨商,难道这是五车聘礼?长子嫡孙是不一样啊。正美着,却听见那车里有人唤,朱广赶紧过去,说几句话后回来:“我接回了母亲,先安顿下来,得空咱们再细说。”
齐士安听了,心知朱母这必是为了儿子成亲而来,遂道:“那你先忙吧,晚上,到我家来。子泰也一起。”
田畴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到我家吧,朱从事现在不是不方便么?”
看着暧昧的笑容,齐周恍然大悟。朱广要娶自己妹妹这件事情,现在整个幽州刺史幕府都知道了。如果朱广还和从前一样往自己家里跑,确实是不太方便。
当下说定,齐田二人自去。
回到家中,齐士安先安抚好了妹妹,自己在家中也实在坐不住,便匆匆赶往田畴处。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朱广才姗姗来迟。
田子泰是右北平人,家本不在此处,这房子是租来的,就他和一个随从住着。所以,无论是齐周还是朱广,都对这次晚宴不抱太大期望。可当这两位从事看到矮桌上那一碗饭,几张饼,还有一罐清水时,仍旧不免皱眉。
“你就,让我们吃这个?”齐周牙疼似的咂着嘴。
朱广一路劳顿,本想着田畴跟自己交情也算不错,既然是接风洗尘,免不了好酒好肉招待。因此,忙完之后,在家中连口水都没喝就急急赶来了……
田畴也有些尴尬,赔笑道:“实在没奈何,这个时辰也没处买去,凑合吧。”
“不是。”齐周摇了摇头。“饭菜我能凑合,你这罐子里装的可是水,水啊!”
朱广苦笑一声,他是真饿了,坐定之后,抓起饼来就咬,差点没崩掉牙去!
好一阵牢骚之后,齐周才喝了口清水,见朱广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不满道:“你别光顾着吃,到底怎么回事?”
朱三公子让那硬饼噎得真翻白眼,灌了一气水后,才长舒一口气,叹道:“并州大乱了。”
齐周田畴都吃一惊!并州?大乱?
“我回了云中之后,便南下往太原去,哪知还没到,匈奴就反了,据说并州刺史张懿也被杀。等我到了太原,白波贼又进攻河东太原等地,走脱不得。就这么地,一直拖到现在才回来。”
他话说完,齐田二人都默不作声。在经历黄巾并起,西凉暴乱,全国各地起义不断的“洗礼”之后,他们已经足够淡定,或者说,麻木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齐周长叹一声:“看来,是天意如此啊。”
他虽未明说,但两个同僚都知道他此话何意。不是么?这难道不是天意么?大汉江山已然烂到了如此地步!
田畴倒是从容,沉吟道:“黄巾、西羌、鲜卑、乌丸,还有南方各地接连不断的起事,这都乱成一锅粥了。唉,难,难,难。”
说话间,朱广又吞下半碗饭去,精神头足了,才道:“士安兄,子泰兄,黄巾作乱时,虽然八州并起,但一年之内就被扑灭;西凉韩遂尽管动辄威胁关中,但他还没有攻入洛阳的本事;鲜卑乌丸,虽然逞凶斗狠,但你我三人都清楚,他们也就干点扰边暴动的勾当,成不了大事;至于南方的民变,那只是小打小闹,难成燎原之势。”
田畴点头,确实如此。
齐士安接过话头:“真正的凶险,恐怕在洛阳。子泰,从前在范阳时,我就与朱从事讨论过。真正动摇大汉根基的,只有一件事情。”
田畴琢磨他这话,片刻之后,眉头一皱!
朱广看得分明,试探着问道:“子泰兄权且一猜?”
田畴并不说话,只拿手指头顶,却见朱广齐周同时点头。坏了,光武中兴以来,从和帝到先帝桓帝,连续七位天子,活得最长的,就是先帝,寿三十六。最短的,便是殇帝,只两岁。七位皇帝里,十岁以下的就有三个!当今天子,今年已经……
正当他暗自心惊时,齐周已道:“一旦天变,皇子皆年幼,势必由太后听政。如此一来,外戚的势力定然膨胀!而宦官不甘于失败,也必定反扑!到时四方纷乱之际,朝廷再生巨变,大汉……”
“唉。”田畴终究不免一声长叹。
朱广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子泰兄与其长叹,莫如想想,倘若天下大乱,幽州如何应对?你我等辈如何自处?”
这回轮到田畴苦笑:“倘若真的天下大乱,幽州难道会是一方净土?”
齐周听他话中有落寞颓废之意,昂然道:“我们这种人,有三种选择。要么,随波逐流,该怎样怎样;要么,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要么,就是奋起于这乱世之中,一展平生所学!”田子泰闻言,思索片刻后道:“我既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愿归隐山林,至于奋起于乱世,自问没有这个本事。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齐周本来还有一股子热血,让他这话一浇,心凉了半截,见朱广笑而不语,忍不住道:“你就不说两句?不宣扬宣扬你那知行合一?不宣扬宣扬你那三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