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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那双漆黑得像最深的海洋的双眸,无穷的灼热突然从他的血液中涌出,不过片刻,就将科尔森的意识燃烧殆尽。
无尽黑暗笼罩了不知多长时间,时间仿佛从未移动过。
“……科尔森。”
这个声音就像一根丝线,将他的意识从无尽深海中慢慢吊起,就像第一次看到光明,他晕眩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昏暗的灯光中勉强辨认出视野里那张晃动的面孔。
“谢尔盖。”科尔森微弱地说。
“叫我兄长,宝贝。”穿着一身油腻长袍的男人说,他在石床边俯视着他,用指节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节奏轻缓地描摹着科尔森的脸颊。
“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漂亮。”
科尔森面无表情,他本想躲开这让他感到厌恶的接触,但如今的他几乎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虽然他的知觉仍存,光裸的皮肤能够感觉到身下石板的凉意与空气的流动,但他的四肢沉重得像与石台粘连在了一块,这是谢尔盖实验他那些“新奇”想法时最常用的工作台,他极力避免去想象这上面流淌过多少尸油。
“你对我做了什么?”
“看来你的记忆受到了一点影响。”谢尔盖说,“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绝对完美的成果是不存在的,尤其对人体如此精妙复杂而又不稳定的存在来说。其实我已经相当满意了,你觉得如何,科尔森?”
科尔森看着这个褐发蓝眼的混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回想一下吧,科尔森,你最后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谢尔盖问。
科尔森微微合上眼睛,他不想看着这个人的脸回忆。
“我正准备去打猎。”他说,在此之前他听到了一些传闻,但他并不在意。他有多讨厌谢尔盖,就有多了解他——至少在此之前,他确实以为谢尔盖不会对他下手。
“这么看来,只不过损失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记忆——离完美只有一步之遥,你是我最好,也是最强大的作品。”谢尔盖说,“我想,父亲他也会很满意的。”
“父亲?”对谢尔盖来说,作为大公的第一任妻子和他人剩下的孩子,他和大公之间的关系不比春天的雪更深厚。
“他并不信任我,不过他也没有别的指望了。”谢尔盖说,“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断气啊。”
“……发生了什么事?”科尔森问。
“我其实不太清楚,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们。”谢尔盖说,“幸亏实验成功了,这样一来,父亲他多多少少能给我一些支持,你知道,维持一个炼金术师的开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对我这么不擅长和外人交易的人来说。”他说着走到一边,从黒木的长桌上拿起一瓶药剂,三指捏住瓶口轻轻摇晃着,“‘神明面前众生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科尔森,你的生命是多么珍贵啊。”
他拿着那瓶东西走了过来,抬起科尔森的下巴,掐住他的双颊,科尔森用了自己能够调动的任何肌肉想挣扎,但这点反抗对面前的炼金术师来说不过是轻微的痉挛,他很轻易地打开了他的牙关,把那些火一样燃烧的药剂灌了进去。它们活物一样漫过他的咽喉,沿着食道一路烧灼,直到在腹部堆积成岩浆。
科尔森艰难地喘息着,他的皮肤渐渐变得通红,那颜色浓重得像是要渗血,然后黑红色的汗水就真的在□的四肢上凝结成滴,随着人体抽搐的动作向下流淌。
看着一名贵族青年扭曲痉挛变成一个血糊糊的人形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场面,谢尔盖看向科尔森的目光却在此时才真正带上了一些温度。世界上最美丽的,大概就是生命在生与死边缘挣扎的时刻,如此地纯粹激烈,毫无保留,连他冰冷的心脏都为此跳动起来——虽然它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一直都在忠诚有效地维持着他的生命。
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科尔森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却觉得像是经过了煎熬一生,痛苦仍在持续,但他有些麻木的身体已经能够勉强忍耐了,他甚至能够慢慢地撑起身体,见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失态的时刻,在自己最厌恶的人面前。
看着他不堪的表情,谢尔盖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新生命的感觉如何?”
科尔森呛咳着,没有回答。
谢尔盖将药剂瓶随手一丢,走向这个空旷地下室的另一个房间,“能下地的时候,你就自己走吧。至于现在,我要去冥想了。”
即使知道自己正处于最坏的情况,科尔森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抑制现在就去杀了谢尔盖的想法。他在地下室的储物间里找到了口袋一样的麻布长袍,用它们勉强遮挡身体之后,举步维艰地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阴冷潮湿的地下气息被他留在了背后,推开那扇木门,他看到了一片银白的世界。
寒冷的空气包围着他,科尔森怔怔地看着大雪过后的城堡,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狩猎之前,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
他赤着脚走在雪地上,细碎的血痂随着他的脚步不断洒落,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麻木,快要失去知觉,不久之后几名侍卫发现了他,侍女尖叫着奔回城堡,更多的人涌了出来,他们围住了他,差点直接杀了他,直到几位管家匆匆赶来,惊讶的众人才转变态度给他披上毛皮大衣,搀扶着他,把他带进燃烧着壁炉的大厅,不久之后他的父亲也出现了。
“科尔森……?”那个总是像熊一样强壮和凶悍的男人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父亲……”科尔森看着侍女们一根根地擦拭他的手指,“这是怎么回事?我睡了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
“你受了点伤,科尔森。”大公说,他走近了几步,看着他说,“医生们都没有办法,我只能将你交给谢尔盖……”
“你将我交给他?”科尔森问,“你相信他?”
“他是最后的希望,科尔森。”大公说,“而且,谢尔盖是你的哥哥啊。”
然后他的父亲大力地拥抱了他,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哽咽,“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回来了!太好了!我亲爱的孩子,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害怕失去你!”
科尔森的四肢似乎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靠在大公的肩膀上,看着远处墙上的壁画,慈天使环抱圣子微笑,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那双绿松石的双眸仿佛在闪动。他低声说:“我回来了,父亲……”
长达三个月的昏迷不醒让科尔森的身体情况变得很差,这种时候,卡塔斯波的温泉山庄对他而言是最好的修养场所,他在那儿一直待到了春天。而在那段时间里,他的事在各个领地间流传,几乎成为一件美谈,不受重视的孤僻长子居然在深受宠爱的次子遭遇不幸的时候站出来,不计较任何报酬地挽救了兄弟的生命,对早已习惯混乱的亲属关系和不择手段的权力争夺的贵族们来说,那名年轻的炼金术师简直比死而复生更像一个奇迹。
连负责照顾他的库尔斯男爵都对他感叹:“如果现在的年轻人有您的兄长一半的高尚,我们的家族至少会比现在繁荣几倍。”
科尔森只能微笑以对:“是的,男爵,这是一个美好的期望。”
当他再度回到日丹的城堡,除了在昏迷的时间里萎缩的肌肉还不能完全恢复旧观,但在穿上礼服之后,他已经和之前那位社交界的宠儿没有什么不同了。
无论科尔森对谢尔盖有什么看法,都不得不承认,没有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他现在应该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而不是还能在数个月之后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之中,接受其他贵族的恭贺和试探。许多人对他表示了对谢尔盖的兴趣,因为谢尔盖从来不参与这种场合,他是个炼金术师,关于他的那些怪诞传闻也令一般贵族敬而远之,他们甚至不知道莫拉耶夫大公的长子如今的年龄。但无论他们如何好奇,谢尔盖也没有出席任何宴会,只是已经没有人再因此将他称为怪物——当这个怪物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价值的时候,人们会为他的一切行为找到理由。
科尔森曾经非常享受这种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在又一场宴会中,他又提早退场了,那些贵族女性们虽然感到了失望,却也体谅了他。
在穿过长青花园的时候,他遇见了谢尔盖,此时月色明亮,空气中飘荡着花香,但对方并不是来享受这个的。他看着那个男人镇定自若地指挥侍卫将灌木丛中的尸体装进裹尸袋中抬走——就是那天科尔森穿过的东西。在谢尔盖经过他身边时,他问道:“米利亚和洛班他们去了哪里。”
谢尔盖停下脚步看向他。
“真奇怪,”谢尔盖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是怎么把你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
“你只是和它们做了一个交易。”科尔森说,“代价是什么?”
“死神其实只是一个比喻……你还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神明吗,科尔森?”
“代价是什么。”科尔森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谢尔盖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的弟弟?”
科尔森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雪,但他盯着谢尔盖的眼神亮得可怕,“给我说实话,谢尔盖。你不会想知道我能对你的爱好做些什么。”
谢尔盖终于犹豫了,作为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继承人,眼前的英俊青年拥有的权力显然比他这个手头总是不宽裕的炼金术师大得多,就算他现在已经获得了不少资助也一样,“好吧,科尔森,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吃了一顿饭,还非要追究肉是从那只动物身上切下来的。用我们父亲的话,像他们那样卑微的生命,能够在你这样高贵的身份上得到延续,反而是一种光荣,更何况,这也能偿清他们的罪孽……毕竟你死过一次,都是他们害的,不是吗?”
科尔森看着谢尔盖,他确实失去了很短的一段记忆,那是最关键的一部分,关于他如何在猎场遭遇“意外”,不慎坠马后,被自己随身携带的锋利短刀刺入了心脏,然后受伤的猎物扑向了他。米利亚和洛班也是他的兄弟,只不过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父异母,而且是极其不名誉的农奴后代,大公虽然没有承认他们,却将他们纳入城堡的庇护之下,对他们的态度和也算颇为宽容,只要求他们对科尔森的忠诚。
“这那是邪术。”他说。
谢尔盖以充分的耐心等到了现在,科尔森这种堪称无力的反应对他几乎没有影响:“那么,你要将生命还给他们吗?”
科尔森沉默了片刻,“不会。”
“那你还有什么疑惑呢?”谢尔盖说。
科尔森不再说话。他确实想要活下去,那么再说什么都是伪善了。
他其实对那两个异母兄弟没有什么感情,血缘关系在他们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对他来说,他们更像是一些高级侍从。从调查得到的结果,科尔森也不真的认为他们想要谋害他,但在生与死面前,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生命何其珍贵,他那位美丽而病弱的母亲就是带着对活下去无限的渴望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对他们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以至于科尔森在成年之后许久,仍然会在深夜梦见她带着谢尔盖站在木桌前,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锋利的小刀,切开皮肤,割断血管,血管,从仍在冒着热气的人类体腔内中取出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的景象。
在几乎所有人眼中,有着灿烂的金色长发和蔚蓝眼眸的大公夫人是一位当得起至善至美称赞的人物,大公深爱着这位美人,当年甚至不惜为她发动一场战争,只可惜太纯粹的美丽总是不能长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位芳华早逝的美人也是一名炼金术师,虽然她的力量天赋并不明显,但渊博的知识和天生的才能弥补了这种不足。科尔森也曾比任何美好事物都强烈地仰慕着自己的母亲,直到他发现他的世界和他自己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母亲发现了震惊到无法动弹的他,她将那棵心脏递给仍然是个少年的谢尔盖,在一旁的水槽中清洗了手上的血迹,才转过身来,对科尔森露出和平日别无二致的微笑。
“亲爱的科尔森,你在害怕什么呢?”
她的拥抱依旧温柔芬芳,淡淡的血腥混在清甜香气之中,有一种令人恍惚的魔力。
“这并不是残酷的事呀。”她说,美丽的眼睛几乎是无辜地看着他,“这些都是犯了错的人,死亡本来就是他们的命运啊。”
她侧耳倾听,然后又笑了起来,“你问我想要什么?当然是活下去呀。我很高兴我的孩子拥有比任何人都健康的身体,可这仍然是你的生命,而不是我的。我是爱你的,所以只能去想别的办法了呀。”
“……有用吗?”科尔森的目光无法从她身后那具形容可怖的尸体上移开,他的声音是颤抖的。
“至少我为此而努力了。”他的母亲说,她低头,冰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面庞,“真可惜,如果能够给我更长的时间,或者更多的……科尔森,你要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那双夏日晴空一样的眼眸深处到底是什么,科尔森不知道,也从来不想去追究。虽然母亲的去世仍然让他感到痛苦和悲伤,谢尔盖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感到了愤怒和厌憎。
谢尔盖仍然在继续母亲的研究。
面对他的质问,谢尔盖十分平静,“我真不明白你干嘛要恐惧这种东西。谁不是吃着尸体生存下来的呢?人也一样,无论生存还是死亡都是有价值的,正如所有的法术和炼金术都是因为‘有用’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说起来,科尔森,有件事你似乎还不知道?”
他看着科尔森,“以夫人那样的身体,她本来是不可能孕育任何后代的。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吗?”
“我不想知道!”科尔森大叫。
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