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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阁,杨氏自木樨盛会那日后,被花业封毒打的几乎半死,唯有吴妈子在身边悉心照料,然而外伤易好,心伤难愈,曾经高坐上首的后宅贵妇,就那么一夜之间落魄如乞。
如今的杨氏,面容枯瘦,往日饱满的脸颊瞬时凹陷,从头到脚,无一不露出突兀的颧骨,她双眸无彩,心如死灰,但眼眸深处,她的不甘心,她的算计,她的毒辣都被很好的隐藏到最深处,仿若困兽犹斗,只等最后的机会便会猛地扑过来,拼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也要致命一搏。
“夫人,喝药了。”暮霭之中,吴妈子端着碗深褐色的汤药走了进来,晦暗的房间里,浓重的药味掩盖着腐烂的腥臭味,难闻的能让人几欲呕吐,然而,吴妈子恍若未觉。
她一手端着药,躬身一手从杨氏颈下而过,再用力,就将杨氏抱了起来,将那碗药送至杨氏唇边,她道,”夫人,趁热喝,免得凉了涩嘴……”
说到这,吴妈子只觉心下酸涩,以前的夫人风光霁月,何等的雍容尊贵,而现今,喝完药汁后,那些势利的贱蹄子们竟连颗蜜饯也不给,还敢奚落与她。
杨氏从来都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心性,要不然当年她便不会甘心明明她是以正妻之礼被抬进的花府,洞房之后便只能为妾,隐忍那么多年,终于弄死对头,自己成为花业封堂堂正妻,花府当家主母,她能享受成功,便自然也能经受失败。
就着吴妈子的手,一口气就将那碗药和得干干净净,末了,杨氏喘了一口气,喉咙发出轻微的呵哧的异响,“吴妈你将我的嫁妆搬到窗前来。”
“是,夫人,您先躺好。”小心翼翼得将杨氏顺回床上,背后用靠枕垫着,吴妈子搁下碗,手脚利落地从一大箱子里搬出个金盒来。
那盒子似乎颇为沉重,只那几步,吴妈子抱到杨氏手边之际,她鼻尖都沁出了一丝汗,“夫人,您想要做什么,吩咐老奴就好。”
杨氏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伸出手哆嗦着从腰身摸出把小指长短的铜钥匙来,那手背,才堪堪几日的功夫,已经干枯老皱的似老树树皮,看得吴妈子直掉泪。
“盒中有一只鎏金镶墨玉的手镯,你明日……拿着那手镯去杨家见……我母亲。”短短的一句话说完,杨氏便已经歇了三歇,那脸色更是死人一样的白,连耳鬓的发也干枯的跟杂草一样,不复光泽。
吴妈子接了古铜钥匙,将那金盒打开,第一眼便见那鎏金镶玉的镯子,她飞快地取出来,眼神半点不看旁的,然后当着杨氏的面啪的又锁上盒子,将钥匙还了杨氏,而那镯子她却是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的包好,随身放着。
“夫人省心,老奴明一早就去。”说着,吴妈子将杨氏背后的枕头顺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也不出去,眼见她乏了,就坐床边守着她。
第二日,还未到寅时,杨家老太就来了,不过这次她却是被吴妈子引着趁守门婆子不在之际,悄悄进的凤栖阁。
“我可怜的女儿啊,花业封那个该杀千刀的,我定不会放过他!”杨老太和花老夫人差不多大的年纪,但脸上俨然比花老夫人光生多了,看着也就四十多堪堪五十来岁的年纪。
她才一进门,闻着房间里浓重的药味,也顾不得难闻,当即就抹起眼泪来,看着床上的杨氏,只恨不得现在就将花业封大卸八块。
“母亲?您来了啊,”杨氏睁开眼,不适应白日里的光线,她眯着眼问了问。
“是的,我来了,素儿,跟母亲回杨家吧,好不好,总比在这花府受苦强啊,母亲不想哪日便突闻你不幸的消息传来。”杨老太抽出帕子不断揩着眼角,她皮肤很白,嘴唇微厚,杨氏这点却是随了她,这一伤心,鼻尖立马红通通的。
杨氏闺名杨素,猛然又听闻这称呼,她愣了一下,然后轻言道,“不,母亲……我……”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深呼吸一口气,歇了下才继续道,“我要离开花家,便随了花业封的愿,他休想,即使死,我也要后来女人做我的续玄,这一辈子都搁在他心里,成为一根刺,日日夜夜得让他如鲠在喉。”
闻言,杨老太不住叹息,怪就只怪从小家里人太过宠爱杨氏,才养成她如今这般独立主意正的性子,就像当初她死活要嫁给花业封一般,没人拦得住。
“那你说吧,你要母亲为你做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苦啊。”说着,杨氏收了帕子,摸着杨氏露在锦被边的手,心下伤心又愤恨。
“那镯子,母亲可是收到了?”转而,杨氏却突然问起旁的来,倒让杨老太一愣,好一阵想起那镯子的来由,她才回过神来掏出那鎏金镶玉手镯。
那镯子鎏金镂空雕着并蒂莲的图纹,然而那莲却是少了一半的,显得异常违和,很明显,这镯子该是一对。
杨老太保养得体的手抚摸了一下那镯子,她垂着眼睑问,“你真要去找他?”
这话,让杨氏倏地便觉心底轻快起来,甚至她憔悴死白的脸上都带出了点薄红,身上立马就多了丝鲜活的人气,“是,还要麻烦母亲将这镯子差人送出去,旁人我自是不放心的。”
杨老太沉默,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是劝女儿还是帮女儿?一时之间她拿不定注意,其实打从心底来说,这个忙她不愿意帮女儿,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只镯子的另一主人还是不是一如往昔年的豺狼似虎,这要是帮了女儿,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火坑。
“母亲,不愿意?”许久得不到杨老太的回答,杨氏有些心慌了,要是连自己母亲都不愿意帮她,那么她便真走投无路了。
“不是,”杨老太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定定地看着杨氏,历经沧桑的眼眸中应出明晃晃的悲伤来,“我是怕那人帮了你以后,便再不会放过你,毕竟,那么个穷凶极恶之徒,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你父亲虽官居四品,但是一样保不了你啊。”
说着说着,杨老太便悲从中来,她抓着杨氏的手,用力的几乎将那手骨捏碎。
“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芷儿被毁了,我也这般模样,母亲,你说,这仇我能不报么?这怨我能不找花业封平么?即使那人不放过我又怎样,不过一死而已,这世间走这么一遭,我也不留恋什么。”杨氏说的狠绝,竟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你这没良心的,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这般戳我心窝子,你是嫌我活的太好么!”杨老太也气愤,她将那镯子放袖里收好,然后腾的起身,“不就是花业封和那花氏阿九么,我倒瞧瞧她一小丫头片子有多大的能耐,这仇我给你报,这镯子,你想也别想,我不是帮你送的。”
这话一落,杨老太也不理杨氏,她转身,饱受世事冷暖的脸上有细小的皱纹蹙起,微厚的唇抿着,眼眸里更是流泻出冷若寒霜的暗芒来。
杨氏被那番话震地似乎回不过神来,等杨老太气急而走后,她干涸起皮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她深知,自己母亲不会帮她送镯子出去,不到最后一步,她才不会轻易找上那人,就像杨老太说的一样,毕竟那人是个不能掌控的,所以,她也只是想杨老太出手,替她将花府这水给搅浑了而已。
而她若杨老太直接言明,得到的无非是被强制接回杨家,这不是她想要的。
夏初跟花九说杨老太早上来过花府时,花九正在将手边几种不同的香花粉末调和到一起,她听后,小脸神色不为所动,甚至连呼吸都没乱一下,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般。
手下动作不停,四五种粉末一混合在一起,竟猛地像烟火落入水中般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情形着实有些诡异,然而花九却看着那一堆已经不辨颜色的古怪香品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后她只吩咐夏初替她准备一套华丽的男装行头,天一黑的时候要用。
夏初虽奇怪,但也知道不能多问,只半个时辰的时间,她便帮花九准备了一身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玉冠锦带,甚至还有装腔作势用的折扇,折扇之上还甚为风流的绘了好些仕女图。
花九很满意,天稍晚的时候,她便让夏初想办法收买一晚守后门的婆子,换上男装,小脸上也抹了点胭脂之类的将肤色化的暗沉一些,然后让夏初在戌时等她从后门回来。
既然杨氏到那地步都还不安分,一辈子官夫人的杨老太也一同视她为眼中钉,那么她不找个人陪着唱这台戏都不好意思。
这一晚,一如很多个晚上,京城下北坊最热闹的勾栏院,当属上官美人的场,姐儿个个妖娆成精,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还有一身伺弄的好本事,所以整个下北坊上官美人的院最为**。
上官美人和其他的老鸨不一样,她并不在场中吆喝,她的楼上搭有一台露天小台子,直接撑出来,每天晚上,她必抬一躺椅,端着小酒,悠闲又自在地看着楼下芸芸众生的嬉笑怒骂荒诞淫邪,然后抿一口酒,嘴角含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如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她只好女人这一口一样。
然而这晚,她第一杯酒都还未下肚,眸光便瞅见楼下一抹眼熟的身影,她眼光向来毒辣,所以只怔了那么一下,眼神久从浅到深的晕染起来,下颌那点妖娆美人痣也烨烨生辉。
“美人,何以浅杯独酌?”有低吟浅唱般婉转的嗓音响起。
上官美人的视线胶着在那抹太过纤细的身姿上,并一点一点随着那人的走近都渐热起来,直到那薄凉的粉唇一掀,轻问出声来。
“有美不请自来,便不是独酌了不是。”上官美人白如瓷腊的皓腕一引,对花九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就从银托中拿出另一只小巧的汝窑粉青荷叶酒杯来。
谁想,在上官美人倒酒之际,花九却是将那酒杯一推,拒绝了,“美人,令弟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