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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麻麻黑的时候,罗府中的丫鬟喜气洋洋地在欣荣殿和厨房间奔走,老太太今日宴请贵宾,孟家三公子孟瑛、风家公子风扬、宁公子宁渊,三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同为座上客,让蓬荜生辉这个词前所未有的生动。再加上大年初三的年味儿,大街上偶尔一声爆竹炸响,空气中有销火味、卤煮味、煎炸味、甜香味,还没吃进嘴里就觉得满满的都是年味儿了。
两个丫鬟手中双双端着果盘,由远及近地走过来。一个安慰另一个说:“大年节下的,就算要给甘草烧纸也等初十之后吧,过年忌讳这些事,莫说做,提都提不得的。”说话的是蒲公英,老太太屋里的一等丫鬟。
另一个是今日新上任的茶水管事丫鬟灯草,她郁郁道:“初十?那就过了头七了?听说自杀死的魂魄,七天不做法事就消散了。”
蒲公英皱眉:“待会儿进殿里伺候,这些话可半个字都不许提了,甘草自己想不开,又能怨谁呢,二老爷在有人经过的回廊上办事,还怕他事后赖账不成,甘草她不去争取个姨娘,却选了死路,又能赖谁呢?”
灯草物伤其类:“你说得倒轻巧,要是摊到你头上,你可愿在二太太手下当个姨娘?”二太太最心腹的丫鬟润香都那样,莫说是旁人了。
蒲公英也没了话,两人端了果盘进殿,伺候着贵客们用膳,陪座的有大少爷罗白前、二少爷罗白及、大小姐罗白英,本来其他几位小姐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各有事推脱了,老太太一见轻易不出园子的大孙子罗白前也来凑热闹,观其气色好了不少,也不去计较陪座不全的问题了。
老太太跟孟瑛、风扬和宁渊相谈甚欢,宴席过半,二太太孙氏踩着风火轮冲进大殿,后面还扯着看上去喝得醉醺醺的二老爷罗川谷,两人冲到老太太面前,由孙氏开口了:“老祖宗,大事不好了,我们院子里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此事非您出面不可!”
老太太在兴头上被人搅了,来人还是最近看不大顺眼的孙氏,于是老太太不悦地压低声音训道:“没看见今天的客人是谁吗?孟三公子!人家肯在咱家过年,多大的面子,你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凑这个时候闹,你是不是故意的!”
孙氏虽料到从那日被爆出她多次喝药堕死胎的事,老太太就不大喜见自己了,可是照比从前那半个女儿的热乎劲儿,孙氏还是不禁被冰了一下,不过,她特意把埋头喝酒的罗川谷一起拉来,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果然,孙氏只用眼风一扫,双颊赤红、喷着酒气的罗川谷就开口了:“娘,宝芹阁真的出大事了,你不能不管了。”
老太太用了将近十年的茶水上的丫头甘草折在罗川谷的手上,要不是因为是亲儿子,她一定好好跟他算过这笔账。眼下,看着自己儿子兔儿公一样缩在孙氏的身后,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道:“你瞧你现在什么样子!快四十的大老爷们跑到外堂,一殿里都是客人和小辈,你就这样穿着个旧棉褂子,汲着个软鞋就跑出来,连外面的小管事穿得都比你正式!”
等抬眼再看罗川谷的头,乱糟糟的一蓬上面竟还有三四根稻草,老太太想起自挂东南枝的丫头甘草,突然就气炸了肺,呵斥他,“你又跑去哪个犄角旮旯鬼混去了,沾了一脑门子的草回来,你这是不想做老爷,想改行做乞丐吗?我真不明白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不成器的老小子!”
这一声呵斥立刻传到了阶下诸人的耳中,毕竟大家虽然照常吃喝,可是注意力都放在这点小插曲上呢。
开口说话的是孟瑛:“哈哈,老太君莫动气,年节里欢欢喜喜顺顺当当才好,儿子不成器也无须发愁,只要女儿孙女有人争气就行。”
这劝解的话讲得没头没脑,女儿争气?罗川芎天生是个受气的;孙女争气?最争气的罗白琼到现在还不愿出门见人呢。不过老太太却立即领悟到,他说的是外孙女逸姐儿,今天风扬上门说媒,要把逸姐儿说给宁渊做侧妻。虽然他们还是口径一致地说宁渊是一个珠宝商人,可老太太只跟十九岁的宁渊相处盏茶工夫,她就断定这宁公子不简单,至少也得是个州府道台的七品官身。
老太太一想到外孙女将许给这么个出众的男人做侧妻,火气果然就下去了,不耐地挥手驱赶孙氏夫妻:“你们两口子的事别拿到这里现眼,快去快去!别扰了我们的好兴致!”大伙儿都等着黎相士过来起姻缘盘,给几个年轻人卜个姻缘逗趣呢,平白让他们搅了兴致。
孙氏首次当众吃这样的排头,面皮一红,脖子一梗,把原该回避众人才能跟老太太打的报告当众说出来:“老祖宗,了不得了,我们院子里起出了了不得的东西,有人憎恨我们二房人,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呢!”
老太太的第一反应是拍案:“呸呸呸!哎呦,什么忌讳你说什么,你中邪了么!”死字哪是能过年从嘴里蹦出来的字!
岂料孙氏和罗川谷一起点头说:“实实敬告老祖宗,我俩就是中邪了,不光我们中了邪,就连琼姐儿芍姐儿都中了邪,有人对我们下了咒,要咒死我们全家呢!”
死全家?老太太气得有一种仰天喷血的冲动,这样的话平时都是禁忌,他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场面人,居然跑到这样的场合说出来。老太太果断离席,对下首的罗白前说:“前哥儿你跟客人们聊天耍乐,务必让大家尽兴,半点不如意都不能有。”
说罢,老太太铁沉着脸带着孙氏二人出了侧门,走出十几步,方转身面朝两人,勉强压着火气问:“说吧,怎么了?院子里挖出什么了?什么时候的事?”
孙氏凑近一步,掰着手数:“可多了,巫蛊布偶、纸钱、符咒、人骨头、尸块一样的东西!各种魇咒的巫蛊之物,应有尽有!”
老太太瞪眼,上下齿不断碰撞:“孙氏你胡说八道什么,哪儿来的那些东西,你们疯了!你一个当家主母,光鲜体面,竟然跟这些事扯上关系!”
孙氏满声委屈地控诉道:“老祖宗明鉴,不管我是不是当家主母,我首先是个女人,是个母亲,我怎么可能在自己院里放那些东西,就算我自己不活了,也不能拿那个东西害琼姐儿芍姐儿啊!”
民间有土说法,巫蛊害三代,收藏或被人暗塞了那些不洁之物,不光本人要倒大霉,遭遇飞来横祸,就连他的子女和长辈也不能幸免。在扬州这一带,尤其笃信这种说法,是因为几年之前的知州魏闳贪污案,查抄他的家产时,发现了大量的冥纸和符水,贴满他寝房的墙壁。许多人都猜测魏闳被魇镇了,所以他才会从两袖清风的清官变成贪污朝廷赈灾款的大贪官,害死了他全家的人,而魏闳被人发现的时候,也只有一具无头尸身。
老太太突然惊觉到,要是真有人把巫蛊之物藏在宝芹阁,那么魇镇的对象中,也包括了自己!老太太立刻也不计较过年的口忌问题了,失声道:“是什么黑心眼子的人把那些脏东西塞给你们?布偶!人骨头!尸、尸块!咱们府中可曾缺失人口?”杀人埋碎尸!
罗川谷见孙氏有些言过其实了,连忙适时地扯回来:“湄娘她胆儿小,刚才挖出来的时候她只看一眼就晕过去了,所以没看清楚,那些尸块只是一些死鸡死鱼的内脏之类。不过,那冥纸却是实实在在的巫蛊之物,每一个纸铜钱在乾卦方位都有一个豁口,埋在我们院子里,分明就是寓意,要让我们的阳气泄尽,厄运缠身!”
孙氏用衣袖擦拭眼角:“媳妇身子一向健壮,生琼姐儿芍姐儿都是顺顺利利,一点儿磕绊都没有就生下来了,可自从芍姐儿出世之后,家里住进了别人,媳妇渐渐就常感觉下身麻木,找大夫瞧也瞧不出问题,后来又怀上三次,都是发觉有孕的第二个月就胎死腹中了。不独我,相公的十房妾室个个都年轻易生养,可她们也没有一个能为二房延续香火的。”
此时,天上忽而飘起小雨,冰凉地打在三人的脸上,孙氏的憔悴样子配上雨水,不用硬挤眼泪就很凄楚了。她继续哭诉:“从前我们都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于是就求神拜佛,广散钱财给乞丐,还常年拉一车馒头去江边放流,可做了十几年都没用,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是有人眼热我们二房主理家事,暗中对我们下咒,让我们断子绝孙,分不走一文家产!”
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谁?你说的是谁?谁从十年前就开始咒你们,让二房生不出儿子?”
要说分家产,三房多年前就已经划走了四万两的北方产业,所以将来分家的时候,三房基本是置身事外的,除了几间罗东府的祖屋,他们什么都没有。老太太曾暗示过三儿子这一点,他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况且老三川朴跟川谷是一个娘生的同胞手足,他怎会害自己亲哥哥一家。
大房将来要跟二房分割家产,可老大川柏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他自己的票子都乱丢乱放,分东西分红利也很少计较多少,有多少就拿多少,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地?难道是大儿媳妇赵氏?还是大孙媳妇董氏?抑或是哪个心怀不满的下人,不为分钱,纯粹出于私怨而对主子下蛊下咒?
“老祖宗,”孙氏走近,递上一张小纸条,“请看看这个吧!什么叫表面忠厚、心内藏奸,媳妇今天才算是知道了!”
老太太接过纸条,借着远处的大红灯笼之光,一边眯眼看一边念出声:“戊戌年戊甲月……这是川谷的生辰八字……这个字体很眼熟……这是川芎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