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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陡然传来将士们议论纷纷的声音。
“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与其这么送死,不如走吧。”
“我媳妇来信说,她就要生了,我也走。”
“我们也走。”
“我们也走。”
越来越多的士兵,纷纷放下兵器,向着项羽和几位将领作揖行过礼,便去虞子期那里登记领钱。
钟离昧实在忍受不住这些人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却选择背弃他们的王,放弃楚国。
钟离昧拔剑而怒,高声斥道:“大王对我们这么好,此时此刻怎可背叛于他?!”
项羽几步上前,就握住了钟离昧手中的长剑,沉声吩咐道:“昧,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不要为难他们!”
“大王……”钟离昧看着项羽半响,见他主意已定,终是摇头一叹:“唉!”
钟离昧气得走到狼面前,“咿呀!”一声暴吼,似是在释放心中的压力,手中的剑一刀劈断了绑缚在狼四肢上的绳子。狼被解救下来,带着未完全解开的绳子,飞奔到项羽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大圈,不停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楚军们看不懂狼的举动,以为它要伤害项羽,正要再次举刀劈来之时,却见它突然就站起身来,双前爪搭在项羽的乌金甲上,用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的手。
这是一头成年公狼,体型矫健坚硕,毛色丰盈灰亮,跑动起来时,一身的灰毛蓬松抖动,非常漂亮。
项羽看着眼前这只灰狼的举动,方才在心底打转的那个名字,一瞬间脱口而出:“缘儿……你是缘儿?”
那灰狼听他唤着“缘儿”,它的耳朵倏地一动,扬着脖颈“嗷呜嗷呜”的回应,眼角处竟就溢出了两行泪。
狼的记性极好,对气味更是有着高度的辨识力,尽管是多年前的相遇,尽管是在它很小的时候的一段记忆,只要是深刻地,它都会永生不忘,何况当年缘儿被救之时,与紫嫣在一起呆了两日两夜。
此时此刻,项羽并不知道缘儿已是数千只狼群的首领,它已是名副其实的“狼王”,若非与自己的狼群失散,缘儿绝不会被楚军抓住。
“缘儿!真的是缘儿!”项羽一把搂住缘儿的头,那布满血丝的双眸,竟就迸发出莹润的光泽:“七年了,若是嫣儿知道你还活着,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他把缘儿带进了自己的军帐,将案几上早已摆放好的米粥取了下来,放在地上都喂给了缘儿。
几日几夜不间断的大战,项羽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可他还是把那碗米粥,那仅有的一碗米粥,毫无保留地留给了缘儿。
兵荒马乱,缘儿也一定是为了找寻食物,才会来到这垓下。
项羽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脖颈上取下了那块一直戴着的同心玉,那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打造出的同心玉。
他沉痛凝视着手中那块沉甸甸的同心玉,大玉环套着小玉,本是他心中永恒的寓意——他将永远守护着心爱的女子。
同心环的,大玉紧紧拖住小玉,玉心紧密相连,然而男人却仿佛再也托不住他沉重的思念。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把缘儿当作了知己来倾诉,仿佛是在对它讲一个故事:“这是当年在彭城,嫣儿生辰的那一日,孤王送她的礼物,本以为这一生都可以陪她度过每一个生辰。如今……”
他苦笑着的脸上,滑下了两行温热的泪水:“却只能对她食言了。”
他边说着,边将玉坠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就好像是曾经无数次地吻在她的眉心。
珍珠般的泪珠滴落在那同心玉上,留下水晶般的泪痕。
良久,项羽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玉坠的链子挂在了缘儿的脖子上。
而后,他轻轻地抚摸着缘儿的头,沉痛道:“缘儿,当年嫣儿为你取名‘缘儿’。竟不想今日,我还能在此刻见到你……希望有一日,你能如今日见我这般的机缘,还能再见到嫣儿。”
他的声音就此哽住,如鲠在喉一般地刺痛,那后面的话,他不知忍了多大的疼痛,才说了出来:“若是……若是还能再见到她,帮我把这链子交给她。这是我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已经顾不得狼是否能完全明白人类的语言,他将同心环戴在缘儿的身上,就好像交托了一份希望。
缘儿却好像真得听懂了,两行温热的泪从它的眼角滑落,竟顺着它毛茸茸的脸颊流了下来。
项羽将它抱住,半响后,他沉声道:“去吧……早点离开这个危险之地,不要再回来了。”
缘儿似乎看得懂,这一刻的男人心底的痛苦异常,它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舍不得就这样分离。
项羽站起身,朝着它挥一挥手:“好孩子,去吧……”
缘儿迅速地跑过来,舔一舔他的手,又用头蹭一蹭他的身子,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对他道别。
男人在这一刻泪流不止,拍了拍缘儿的脖子,便转过身不再看它。
缘儿向后退了几步,便也转身向着帐子跑过去,待到帐口的时候,它回头望一望项羽,嘴里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依旧是未回头。
缘儿知道,这是男人道别的方式,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跑出了项羽的军帐,一口气直奔出了辕门。
不多时,就听到辕门外的一声狼嚎,穿透天幕,是恋恋不舍地悲鸣,是它在向他做最后的道别。
垓下,漫天风雪呼啸,楚营被围了数重众。
四面八方竟有人唱起了楚歌,和着不休不止的哭泣声,夹杂着狂风暴雪,残忍席卷着楚营的每一个角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兮垓下,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汉兵掠地,四面楚歌。
楚兮楚兮,我之故土,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当年出征时,春光明媚,杨柳依依;
如今在垓下,大雪纷飞,不见天日。
道路艰辛,加上多日的食不果腹,却依然要不停地上战场,我们实在是又渴又饥。
汉兵已经攻陷了祖国,四面都是被俘虏的同胞兄弟,他们唱着祖国的名歌。
楚国啊楚国,我的故乡,
满心伤痛满腔悲,我的哀痛谁能体会!】
凄哀的歌声,在这样悲凉的夜晚,足以穿透人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项羽闻着歌声,疾步出了营帐,就看到——
年幼的士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盾牌,喝着歌声呜呜哭泣;
年老的士兵,望向东南的家乡,黯然垂泪。
歌声从最初的微弱,渐渐汇集成巨大的海浪,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楚营之中一片殇色。
悲绝的歌声在山中长绕不绝,楚人体内那天性坚韧不屈的气血,正在一点点瓦解着,直到摧毁殆尽。
项羽剑眉深蹙,俊美的唇角微微抽动,心道:难道楚地尽失了吗?为何四面都在唱楚歌……
“不许唱!不许唱!谁动摇军心,我就宰了谁!”项庄拔出剑,怒指着那些和着歌声哭泣的将士们。虞子期、季布和钟离昧也都或劝阻,或以剑制止着士兵们的哭唱。
“住手!”项羽悲斥一声。
“大哥,他们这样会动摇军心!”项庄愤然道。
“你制止得住他们,制止得住这四面八方的手足之声吗?”项羽看向四周,那四面的山上,全是燃起的火把,将原本漆黑的山下,照得一片亮堂。
项羽迈着沉重的步子,向着将士们的方向走过去,凝视着他们每一个人悲痛的面容。
风雪漫天下,士兵们纷纷啜泣满面,那雪花打在脸上,雪泪早已和着风沙凝结成黑色的泪,不一会儿雪花就落满在将士们的盔甲上。
王者伸出手来,掸过面前那个士卒身上的雪,温声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将士便抽抽噎噎地痛声道:“回大王,我娘前年病死了,媳妇也跟人跑了,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父,和一个四岁的女娃。”
王者心中一怔,他不忍再看那将士脸上凄哀的神色。
四年的楚汉战争,无论孰胜孰败,苦得都是天下的苍生,苦得都是征战的士兵。
“谁愿意走的,孤王绝不拦着!”王者当即下命,沉声道:“传令下去,绝不可为难自己兄弟!”
“大哥!”
“大王!”
项庄,钟离昧四人纷纷想要劝阻。
“事已至此,他们没有必要再陪着孤王送死,让他们走吧!”项羽说罢,便转身走向了军帐。
而后,钟离昧和虞子期,也被叫到了帐中。
再之后,两名楚军大将,听到了这个屹立如山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刻,做出了他的安排。
他告诉二人,明日他会用全部的主力去冲击韩信和刘邦的四十万大军,这样一来,汉军的大营会相对空虚,他让钟离昧带五千人马去汉营救出紫嫣,让虞子期带两千人马从后方突围,将虞姬救出去。
他将自己的计划安排完之后,凝重地看着钟离昧道:“昧,若是孤王难逃此劫,你也未能救出嫣儿,你一定要活着,即使投降汉军,也要保全自己留下来,代我照顾和保护嫣儿。”
“大王,这个时候末将不能离开您,您派项庄去救夫人吧。”钟离昧道。
“好兄弟,”他拍着钟离昧的肩膀,深邃的黑眸有隐忍的泪光,声音却那样坚定:“嫣儿一直视你为知己,只有你留在她身边,孤王才放心。”
“大王……”
“别再说了,”项羽摆手道:“若还当我是你的王,这是孤王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王者转过身来,同时拍着钟离昧和虞子期的肩膀,沉声道:“好兄弟,谢了!嫣儿和虞姬,孤王就托付给你们了。”钟离昧和虞子期便沉痛地拱起双手领下命令,二人退出军帐的时候,眼底隐忍的泪几乎同时滑落。这是他们的王所下的命令,然而这命令里,交托的却是他一生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