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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玖愣住了,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个明白人。他可以沉溺于美色,但是不能因为美色而耽误国事;他可以喜好奢华,但是不能因为喜好享乐而增加百姓的负担;他可以偏听偏信,但是不能因为偏听偏信而被臣子玩弄于手中。”
贾玖吧嗒吧嗒地吐露出一大串,颜昰听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认为,身为君王,做到了你所说的,就是一个贤明的君王了么?”
贾玖迟疑了一下,道:“不一定。我这么说也仅仅是出自于自己对君王的希望而已。君王最难的地方就是不能犯错,普通人的一个错误,往往只是影响自己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可君王的错误往往会牵涉到成百上千乃至是数万数十万上百万条人命。但是君王也是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犯错。因此,比起君王本身的素质,我更信奉律法对人的约束。”
“律法?”颜昰不觉微微瞪大了眼睛。
难道自己与老友都弄错了,这孩子不是因为接触了儒家,而是因为他领悟了法家这才使得琴音之中出现的肃正之气与凛凛杀意么?
法家虽然脱胎于儒家,但是两者的分歧真的很大,甚至可以说,法家之所以没落,固然是因为出了几个酷吏的关系,可实际上,就是颜昰也不否认儒门在这背后出了力气。从游说君王到败坏法家的名声,儒门可没有少做。
如果是因为这个孩子领悟了法家精髓。那么这孩子琴声中的肃正之气和凛凛杀意就永远都不可能清除掉。
因为这也是法家和儒家最大的不同。
坐在后面的贾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位姑姑不是自己,却没有想到对方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居然连颜师都敢呛声。要知道这位可是颜师。不仅仅是颜家上代家主的亲弟弟,更是儒门大能,只要他一句话,灭了整个贾家就跟喝水那么简单。
这样的人哪里是可以得罪的?
贾倩有些担心,但是贾清的眼里却只有兴奋。
怀疑对方的人品、认为对方会因为一句不顺就会下暗手,那是对对方的侮辱!
贾清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作为一个穿越者,在法治社会下长大、得到了很多庇护的贾清根本就不认为贾玖说得有任何错误。
贾清突然觉得。也许这个姑姑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代穿越过来的,因为原来的生活时代太早的话,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有原著成书出来的时候。清王朝已经摇摇欲坠,再接下来便是乱世。综合考虑,也许这位姑姑跟自己是老乡,只不过比自己年长了一二十岁而已。
这样想着。贾清便有了心情去听贾玖跟颜师的谈话。
颜昰道:“你以为律法有用?”
贾玖道:“所谓律法。最开始的时候也不过是约定成俗的延伸。人与人在同一个区域里面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出现矛盾,为了解决这些矛盾,这才有了各种规定,这些规定便是律法的初始形态。后来,这个区域慢慢地扩大,变成了国家, 而规定也变成了律法。即便岁月变迁,律法最初的本质是不便的。调和各方矛盾,尽力保护法制下的每一个人。这才是律法的本意。而不是上位者玩弄权术的工具,更不是君王与群臣愚弄百姓的工具。也许现在的律法还不能确实低保护到每一个人,但是他依旧在发挥着他的作用。”
颜昰看了看贾玖,有些为难了。这么一点点大的小丫头,若是跟他背书,对方别说读过了,以贾家的家教,对方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更不可能跟自己引经据典地辩论了。若是去掉自己相熟的典籍,自己要想说服他,只怕不容易。
这样想着,颜昰还是非常好奇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的真实想法。
颜昰想了想,道:“如此,老夫便从府上之事说起罢。县君可知,令尊将家业托付给朝廷相关的官员,这可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呢。”
贾玖道:“颜昰可是说,有人会对我们家的家业下手?”
“是。”
贾玖道:“危言耸听。不如由晚辈分析给颜昰听如何?”
“好。”
“我们家的庄子、铺子、地的确很多,这也是事实,不要说经手的那些官员,就是朝堂之上,一面是空空如也的国库,一面是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也许很多人都会猜测,上面会有人暗示让下面的人动手截留一部分?”
贾玖轻笑,见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趣味,便继续道:“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晚辈也这么想过,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而已。且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家的那些产业,都是在鱼鳞册上登记过的。要想动鱼鳞册,我想户部那边首先要动手脚。你也会说,只要家父与家兄没能及时归来,以晚辈与舍弟的年龄,就是想拿回这笔产业也做不到,是这样么?但是您忘记了,经手的人越多越是不可能保住秘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儿,只怕很快就会有流言说朝廷为了谋算臣子的家业故意把家父与家兄派往边关。最后的结果是如何?想必不用晚辈说得太明白了吧?只要脑子略略清醒,晚辈想,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都不会为了区区一点钱财寒了天下之心、损了国运。而能够废掉老义忠亲王为上将军拨乱反正的太上皇也好,最后登上万乘之尊的当今也好,显然不是会做出这种蠢事的人,不是么?”
颜昰很想说,如果朝廷真的这么做了又如何。贾家终究是臣子之家,风评又不高。别人算计了就算计了。可实际上,颜昰还真的只能承认,大齐朝廷根本就没有做这样的事情本钱。
说起来还真是奇怪。在封建社会的早期,皇家与世家共治天下,在封建社会的中期,皇家与宗族、士大夫们共治天下,君王的权利受到限制,使得这种案件发生的几率大大降低,尤其是京师。不但是君王的眼皮子底下,还是世人的眼中,朝廷想要夺走一个大家族的财产。根本就不可能。倒是中央高度集权的封建社会后期,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甚至于区区一个锦衣卫乃至是一个太监都敢上门勒索。
发生这种事情的本身就意味着大量的不法之事的诞生,民心急剧下降。社会安定程度逼近危险程度。事实也说明。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尤其是在京师这样的地方发生的时候,就等于敲响了一个王朝的丧钟。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贾玖和贾清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在救贾家这个骄奢无度、摇摇欲坠的家族,根本就是在救一个正在走向衰亡的王朝!
擦!似乎他们两个一个九个虚岁、一个八个虚岁,都是小孩子,而且还是女娃,却背负上了这么沉重责任。似乎他们不是来做救世主的啊!
心中这么吐槽着。可是他们必须先过面前的这一关。
贾玖收拾了一下情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万岁不想损失了国运,不但自己不能有这个表示,还必须做出严厉的姿态,只有这样,那些溜须奉承的人才会收手,不然,就是万岁自己摇头了,也会替下面的人背了黑锅。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在动手的那些官员身上了。说真的,日日面对着这么大的产业,自己的俸禄却不多,还要应付应酬往来,说不定家里的妻子已经多年没有做一身新衣裳、家里的母亲一年里头吃不上两次肉。甚至他们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在这样的情况下,说真的,换成是晚辈,晚辈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好的操守做到分文不取。其实,在父亲将田庄铺子地这些产业都交到外面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只要这些产业没有少,这进项少一点,我们都可以接受。用这些进项换取日后的清楚不吃亏,对于我们来说,是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的。但是,我们能够放下,就不知道动手的那些官员们能否承受得起代价。”
颜昰道:“继续。”
“是。”贾玖道,“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她们这些官员,有的官吏,比方说言官,他们的职责便是闻风上奏。如果真的被闹大了,皇家会灰头土脸不说,那些经手的官吏又有几个人能够保全?只怕最后会成为弃子。所以,只要这里面有那么几个人眼光长远一点,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对于我们家的产业一事,晚辈很放心。”
如果大齐是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就好比明清一样,那么贾玖还会担心些个。可是深入了解这个社会之后,尤其是再知道有世家的存在,甚至连公主都以嫁入世家为荣的时候,贾玖就不担心了。
他不相信,如果贾家的财产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吞并了,那些世家们还能够坐得住。要知道,今天朝廷可以利用这样的理由吞掉贾家,那么下一次朝廷就可以找到另外一条理由吞并他们。
就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也该知道怎么做。
贾玖再一次确信,这本书根本就是因为敲响了封建王朝的丧钟而成为禁书的。很简单,抛开书里面隐藏的皇权之争不谈,也不去看那些争权夺势,林黛玉带着大笔的财产进了贾家是事实,而林黛玉没来得及长大嫁人就已经亡故也是事实。表面上看,贾家吞掉了林黛玉的财产,可实际上,大观园是省亲别墅,皇家让贾家建大观园,间接地造成了林黛玉被谋财害命,贾家是下手的凶手,难道皇家就能够脱得了关系?林黛玉活着,贾家也好、皇家也好,都还有一张遮羞布。林黛玉死了,贾家成了弃子,但是群臣对朝廷的信心呢?
林如海可是忠心耿耿死在任上的!而林黛玉更是一个无辜弱女!
所以说。林黛玉的死不仅仅敲响的贾家是丧钟,更是把君臣之间的裂痕赤裸裸地曝露了出来。
颜昰道:“原来你不仅仅看到了人性的贪婪,也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制衡之后的最后结果。”
贾玖微微一笑。
万事有兆。
草木示警的是天灾。而这种事情示警的是人祸。即便最后失去了那些财产,却也见此看看清了这个天下,这个结果又有什么不好呢?
贾玖很确定,如果最后的局面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话,他不介意拿起剑自己登上那把椅子。
因为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需要有人来肃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他也不介意借机为自己某一点好处。
梁丽华在边上笑道:“颜师。如何?这个丫头没有让你失望罢?”
颜昰道:“若是一般男儿,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还凭着一腔热血行事,可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个。更不要说是七八岁的小女孩。若非亲自确认,老夫可不会相信。那么,我们继续方才的话题,你认为泰伯让贤一事并不是美谈。而且圣人还有阿谀周室之嫌?”
“是。”
贾玖回答得干脆利落。利落得就连梁丽华和贾倩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小丫头,你还真敢说!
倒是颜昰呵呵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是老夫这一辈子见到的最有趣的小丫头。不错,虽然是我儒家经典,但是也有很多缺失的章节。就跟泰伯让贤一事一样,周王室因周文王而起,之前的相关史料的确不多,所以,这里面的是非曲直也很难说清楚。圣人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的确误导了许多人。也的确如你所说,值得提倡的是放下的勇气。而不是让贤行为的本身。当初三皇五帝时期盛行的规则,在当下已经不适用,即便泰伯有古人之风,那也应是当时周王室所需,而不适用于现在。世易时移罢了。”
颜昰兴奋地用折扇轻敲击着手掌。
读书常被古人欺,不览群书不敢疑。
这就是颜昰的体会。
不过,作为颜回的子孙,有很大的一部分内容乃是由颜回和颜回的弟子执笔的,颜昰根本就不能说自家祖先的坏话。
颜昰道:“那你说说,你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的理解么?”
贾玖眯了眯眼睛,道:“颜师,请恕晚辈无礼,据晚辈所知,这句话有五种句读方式,每一种涵义都不尽相同,但是颜师您现在用这个句读却是最有问题的。”
颜昰道:“你说说看。”
贾玖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听颜师诵读这一句话,就用了三种不同的句读,晚辈不曾读过书,对这三种句读表述的涵义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刚刚颜师询问之时,给晚辈的感觉便是,颜师的这种句读读法,似乎与圣人主张的有教无类思想相悖。”
颜昰跟梁丽华打了个眼色,道:“说说看。”
贾玖道:“颜师问晚辈对这句话的感觉,但是颜师的句读方式在晚辈听来,似乎是在说:可以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不是让圣人背负了愚民的嫌疑么?可是圣人带着七十二门徒走遍天下,虽然有学成文武事、货与帝王家的意味在里头,但是圣人对自己的弟子采取因材施教也是事实、为百姓带去了知识也是事实。如此单纯地用一种句读解读这句话,在晚辈看来,是对圣人最大的不尊重。”
颜昰道:“你方才说,这句话有五种句读五种释义,你都一一说来听听。”
颜昰读了一辈子的书,早年对书深信不疑,直到临近晚年方才有了怀疑,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如今听到有五种释义,自然也就兴奋了。
贾玖迟疑了。
后面的贾清看到贾玖的神色,便知道这位对论语也不过是所知皮毛,当即在下面拜了一拜,道:“颜师,不知道这个问题能否由晚辈代为解答?”
“可以。你是?”
贾清道:“贾家养女,排行第二。”见颜昰点头,贾清便清了清喉咙,道:“晚辈并不知道其他人对这句话有多少种读法,但是晚辈知道的有五种。第一种便是姑姑方才说过的,歧义最大的一种。当然,这种句读的读法还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虽然是同样的句读,却有不同的解释,这也是的魅力所在。对于颜师这样精通雅言之人自然是不用别人多说就那个找到合适的释义的,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要正确理解这句话并不容易。至于第二种句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颜昰点点头。他是饱学鸿儒,自然不用贾清多做解释。
“第三种句读则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句读也能够作两种解释,一种是老百姓,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另外一种则跟使这个字的涵义有关,若是作出使理解,这句话就可以这样理解:据晚辈所知,圣人曾经做过鲁国的司寇。在鲁国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若是有朝一日,有一天,国君在向孔子咨询,要派人到国外执行外交任务该怎样做?孔子就告国君,如果有人可以做使者(有出使的条件与能力),就应当授以特权,由他全权处理,不要过多的限制;如果他条件不具备,就应当告诉他,他有哪些方面不足,哪些地方应当改进。把‘使’理解成‘出使’,这句话就不是在讨论一般的原则性问题,而是在具体地讨论外交问题。”
颜昰点点头。又问第四种和第五种。
贾清道:“第四种句读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果老百姓可以被支使,放任自由是不行的,必须加以引导。第五种句读则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两种句读方式,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符合圣人教化世人的观念的。”
颜昰不觉对贾清刮目相看:“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也难怪颜昰会这么问。在下帖子之前,在同意贾玖带这两个女孩子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了解过贾家的这两个养女了。包括他们遗腹子的身份,包括他们在张家时候的生活状况,还包括他们如今接受的教育。
可以说,颜昰很确定这五种句读是最近想出来的,因为如果以前有人想到这五种句读和七种释义的话,早就名扬儒林了。可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大家知道的不过是三种,就是释义也不过是四种,刚刚过半。
贾清转了转眼珠子,道:“实不相瞒。我们姐妹在老家的时候,家里也给堂弟请的先生,叔父也经常在窗下读书。姐姐坐得住,我却是个调皮的,常常偷跑出去听叔父与堂弟读书。只是偶尔记得那么一句两句,却不清楚前因后果。这五种释义,却是我东拼西凑出来的。若是有不到之处,还请颜师指正。”
颜昰很高兴,还真的起身,走到贾清身边,道:“这么说来,你姑姑也是从你这里听说的?你倒是个有灵性的女孩子。”
颜昰这辈子不知道教导了多少学子,颜家子弟也好,远道而来慕名求学的也好,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少年时期就声名远扬的。可是这么多的学生,却没有一个人跟贾清这样提出不同的理解。
颜昰在心中暗暗可惜。如果这是个男孩子,自己收个关门弟子也不错。
可惜了。
在这个瞬间,颜昰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你要不要来我家读书?”
此言一出,贾清傻了:“可是我是个女孩子,而且才刚刚接受正式的启蒙,我,我是说,……”
紧张之下,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未完待续……)